“老夫谢过相国大人的宽宏大量了。”刘基也还了一礼,“老夫性格鲠介,愚钝守拙,让相国大人见笑了。”
李祺见刘基神色泰然、举止大方,似乎对自己和父亲并没什么成见,便又说道:“世叔,侄儿斗胆进言几句,先请世叔恕过侄儿不敬之罪。”
刘基微一沉吟,摆了摆手:“贤侄但讲无妨。”
李祺也就抛开了一切,侃侃谈道:“李彬是侄儿的堂兄,父亲一向对他视为己出,宠爱之情犹在侄儿之上。此番李彬获罪,父亲也是又恨又怒,几乎大病了一场。但父亲念在大伯当年临终托孤的情份上,不得不出手救他——这一番苦心,世叔还须体谅一二。”
刘基默默听着,面色定如止水,微澜不起。
李祺继续说道:“父亲近年来操劳国事,已是心力交瘁,久有归隐南山之念。世叔公忠廉明、身负奇才、深孚众望——父亲和侄儿一向对您敬佩之极。
“父亲也曾多次在侄儿面前提起,说世叔质直公方,堪当栋梁之任,非同凡器——今夜父亲就对侄儿说了,明年他就要向陛下辞官告老,届时必会全力推荐世叔为相国人选……”
姚广孝在树荫背后听到这里,心念又是一动:今夜李善长不惜以退出丞相之位来换取刘基在李彬一事上的让步,当真是苦心孤诣!这对刘基而言,也委实是在权力与律法之间做出两难选择!恐怕刘基在这个关头上也实是有些难以坚持了……
果然,刘基并没有立即回答,庭院之内静得便如一潭深水,无波无动。
许久许久,才听刘基深深一叹:“李祺贤侄,你父亲这番美意,刘基心领了,唉……李彬之事,并不是老夫不肯放过他,而是你父亲和老夫亲手制定的《大明律》饶不了他啊!”
此语一出,院中又是一片沉寂。姚广孝在树背后仰天暗暗一叹:刘先生啊刘先生!您果然不愧是“声色不能惑,小人不能移,阴柔不能奸”的大丈夫!小生能与您同室游处,乃三生有幸!一念及此,他已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抑。
却听“噗通”一声,李祺面色恸然,已是泪如泉涌,一头跪倒在地,哽咽着说道:“难道世叔竟是这样的铁石心肠,连我父亲这样的恳求也不肯答应吗?您可知道,为了李彬,我父亲在我们李氏一族之中几乎是抬不起头来,亲戚们个个骂他是卖侄取荣,六亲不认;为了李彬,我父亲在中书省里也被同僚们冷嘲热讽,人人说他身为宰相竟连一个亲侄儿也保不下来……”
说着,李祺仰起头来,满眼泪光地看着刘基,哀哀诉道:“我父亲在家中整日里郁郁不欢,长叹短吁,只怕长此下去,必会生出心病来!侄儿见了,多方劝解,父亲却只是不听。不得己,侄儿代替父亲来求世叔——只求世叔念在李祺这一片赤诚孝心之上,宽大为怀,法外开恩,放过李彬,我们李氏一族世世代代都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日后必当重报!”
刘基也慢慢弯下腰来,轻轻扶起了李祺,双眸中泪光莹然,声音也哽咽了:“相国大人心目之中最重者,乃人情也;老夫心目之中最重者,乃是国法也!人情、国法本都是固国安民的基石。但是,若为了袒护人情而枉纵国法,老夫纵是万死亦不敢为之!”说着,从棋钵之中拿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递到李祺手中,又道:“你带这两枚棋子回去见你父亲——他看到它们,自然便会懂得老夫心意了!唉,律法在上——老夫也只能是有愧于相国大人,但求无负于国法了。”
李祺手心里紧紧捏着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已是哭得泪流满面,连话也答不上来了。
七天之后,便是四月二十八了。经过朝廷百官的反复讨论与商议,祈雨盛典定在了这一日的辰时于禁城内的天坛举办。
花雨寺来了八十八名僧人参加此次祈雨盛典:二十名僧人负责颂经祷告,二十名僧人负责焚香秉烛,二十名僧人负责散花洒水,二十名僧人负责拜灯添油,剩下的八名僧人侍奉着法华长老主持盛典。
朝中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在坛下分左右两侧而列,恭然而立。李善长站在左侧队伍的首位,右侧首位本是监国次辅大臣刘基所立之处,眼下却空了出来。不用说,各位官员心底也都明白:刘基是到御史台安排午时三刻诛斩李彬、吴泽等人的事儿去了。
李善长站在那里,拉长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从那晚李祺把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带回来给他看了之后,他就已不再对刘基在李彬一案上的态度松动抱有任何的侥幸之心了。现在,除了洪武大帝朱元璋之外,谁也无法阻止刘基和御史台的执法如山了。而李善长在看到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的当晚,就提笔写了一封密奏让人以八百里加急快骑给朱元璋送了去。虽然他对朱元璋会在李彬一案上法外施恩也没抱多大的期望,但他相信在朱元璋那里能够得到的支持至少要比从刘基那里得到的多。
然而,最要命的是,现在离刘基对李彬行刑的午时三刻只有一两个时辰了,朱元璋的信使却还没有赶到!李善长一想到这里,就急得暗暗顿足,焦虑之情全写在了脸上。
这时,“当”的一声,金钟一响,万籁俱息,辰时已到,祈雨盛典开始举行了。只见朱标一脸的平和,缓步登坛而去。胡惟庸和杨宪领着礼部诸员紧随其后,抬着一张张红漆丹盘,上放牛马猪羊等牲口祭品,恭恭敬敬送到法坛的供桌上放下。然后他们复又退回到大臣们中间,齐齐跪拜在地。
朱标在那供桌之前深深拜倒,双手合十,仰面望天,祈道:“微臣朱标,今奉大明天子之命,躬率文武臣僚,诚惶诚恐敬告苍天:
“当今胡元作乱,天子肃清四海,务求济世安民,却遭百年罕见之大旱,黎庶受殃,令人悲悯。万望苍天显灵,佑我大明圣朝,抟和天地灵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民乐其生,国祚无穷!”
朱标一字一句讲得清清朗朗,犹如金声玉鸣,在空阔的天坛上空久久回响,余音袅袅。讲罢,他又连续向着供桌叩了九个响头,却不起身,仍旧跪坐在黄绫蒲团之上,默默祷告起来。
朱标既未起身,他身后的大臣们也就自然谁都不能起来,黑压压一大片跪在天坛之上跟着默念祷告。
这一来,李善长便沉不住气了。他本想在辰末巳初之时便早早结束了祈雨盛典,自己便可迅速赶往刑场拖住刘基对李彬等人行刑,却不料这太子朱标愣是在供桌前久跪不起,弄得自己一时也无法脱身。他心想:若自己上前去劝吧,朱标会责怪自己祈天不诚;若自己耐心等待吧,刑场那边李彬又是刀悬于首一刻也不能再拖了。而且皇上的信使本该在今天上午就要赶到的,现在却还是杳无音信!事情紧急得很哪!一念及此,李善长便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用手拍地叹息。
胡惟庸觑见李善长面色大变,举止失常,知道他已是心急如焚,便又斜眼一瞥法坛旁边的日晷,已经到了巳末时分,当真是危急万分了!他正焦急之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忙向站在法坛上主持盛典的法华长老使了个眼色,用右手食指在面前的地板上划写了“吉时已过”四个字。不料,法华长老离得较远,一时看不清楚他在地板上写的是什么字,一脸的错愕。胡惟庸在心底直骂他是笨驴,便将手指提到胸前虚空写了“吉时已过”四个大字。
法华长老这时才看清了,急忙拿过玉尺“当”的一下敲响了金钟,高声宣道:“吉时已过,盛典结束,苍天受祈,必将降雨,请殿下和列位大人平身。”
朱标听罢,抬头看了看法坛一侧的日晷,见目前已是巳末午初之时,料想刘基那边也将开始行刑,自己把李善长拖到此刻应该差不多了,便顺势站起身来。
他一站起,身后的文武群臣便也纷纷立起。李善长一提衣角,跨步便跑,慌慌忙忙奔下法坛,没跑几步,便见一名宦官领着锦衣卫指挥使何文辉疾步而来。
这何文辉本是随着朱元璋在开封府北伐王保保的,此番他竟亲自赶回应天府来——不消说,必是带了朱元璋极重要的手诏回来了。
李善长飞奔上前,气喘吁吁地问道:“陛下是何旨意?”
何文辉也是淮西人出身,看到这位乡里故老火燎火急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客套话了,直接答道:“暂缓行刑。”
李善长一听,喜得几乎晕了过去,向何文辉挥了挥手,道:“好!好!好!本相和你一道赶赴刑场向刘基传旨去!”
他正说之际,斜刺里胡惟庸一步跨上前来,拉住了他的袖角,附耳过来低声对他说道:“相国大人莫要乱了方寸!这传旨之事,由他们御史台的人去向刘基亲口交待比较好。”
李善长闻言,正欲迈出的脚步倏然一定,脸色一变,立刻由惊喜失措跳回到平时的冷静沉着中来。他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微微点了点头,挥手召来章溢,语速极快地吩咐道:“你和何指挥使飞马快去刑场传旨,让刘基马上暂缓行刑!”
章溢一听,大惊失色,不禁犹豫了一下。李善长见了,立刻声色俱厉起来:“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御史台竟敢抗旨不遵吗?他刘基竟敢抗旨不遵吗?你们有几个脑袋?”
李善长这话说得太重了,章溢心头一震,不敢多言,急忙与何文辉一道上马往禁城外疾驰而去。
直到此时,胡惟庸才微微笑着朝李善长抱拳贺礼道:“相国大人尽可宽心了,彬哥儿今天一定是没事的了!”
李善长却仍往章溢、何文辉驰远的那个方向注目望去,眼色沉郁,没有答话。
然而,他们都没有发觉:四皇子朱棣不知何时已在他们身后法坛更高一层的那排栏杆后面鸷然而立,冷冷地向着他们的背影投来了锋利的目光!
刑场四周,观者如云,人声鼎沸。
刘基和高正贤、夏辉等御史台官员昂然端坐在监斩官座位之上,沉静如山。他抬头望了望日头,见到午时三刻将至,便抽出签筒中插着的令箭,执在手里,同时往断头台上运目看去。
断头台上,李彬、吴泽、韩复礼、韩通等一干人犯身着血红囚衣,背后插着亡命招子,全身五花大绑,屈膝而跪。此刻吴泽、韩复礼、韩通等人早已吓得是面无人色,浑身似筛米糠一般哆哆嗦嗦。只有李彬傲然昂首,神态自若,似乎毫无惧意,拿眼斜睨着刘基,嘴角还挂着一丝冷笑。
刘基神色一凛,猛地拿过案几上的惊堂木“啪”地拍了一下。这一声清脆响亮,仿佛半空中乍然爆开了一枚鞭炮。场里场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全都住了声,静了下来。
刘基将胸一挺,昂然凝望着场内场外的百姓,朗声宣道:“御史台现已查实,中书省都事李彬、长洲县知县吴泽、长洲县韩复礼父子,贪欲不法,将国之公器视为己之私物,公然买官卖官、行贿受贿,致使朝中庸才在位、贤士远遁,坏了朝纲国本,罪莫大焉!今逢祈天求雨之典,谨依《大明律》之条例,定于今日午时三刻,将此四贼斩首示众以谢天下、以安民心、以邀天宠!”
话音刚落,刑场外的百姓已是人人拍手称快,高呼万岁!
只见刘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完之后,转头瞟了一下刑场上立着的日晷,看到午时三刻已至,遂将手中令箭往监斩台下一掷,喝道:“时辰已到,将李彬等人自右至左依次斩首行刑!”
刽子手得令,肩头扛起鬼头大刀,走到右首边韩通身后,顾不得他屁滚尿流“爹呀娘呀”大喊救命,一刀下去,血光四溅——这个花钱买官还没来得及上任的“草包”已是身首异处!
韩复礼见儿子已被斩首,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灰白。他流着泪、红着眼咬牙切齿地朝着刘基骂道:“刘佬儿!你拿我父子两个草民的人头来立威,又算何能耐?!我韩家父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放过你——”
话犹未了,身后刽子手手起刀落,他的咒骂之声随着他的头颅一下便被斩断了!
吴泽早已吓得瘫软如泥,在断头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牙关叩得“得得”直响。刽子手挥刀一劈,他也便人头落地,一命呜呼。
当刽子手提着血滴滴的鬼头大刀来到李彬身后之时,李彬却猛地一咬牙,两眼鼓得通红,狠狠地盯向刘基,放声狂笑起来:“刘基老儿!你敢杀我?今日皇宫中正在举办祈雨盛典,你却在刑场肆意杀人,早已触怒天意——你是在劫难逃了!我在地府里等着你!”
他的话声如同枭鸣一般尖利刺耳,刑场内外的人都听得分明。同时,他那傲慢的笑声又在刑场上空久久回响着,让人感到一种窒息的凌压。那名刽子手想来也是知道李彬的后台与背景的,一时有些犹豫起来,手里的鬼头大刀举在半空竟是劈不下去!
刘基双眼神光灼灼,正视着刽子手,厉声喝道:“行刑!”
这一声叱喝,宛若晴空一个霹雳,震得刽子手心头一颤,手中大刀便欲挥落!他咬了咬牙,握紧了刀柄,低声对李彬说道:“彬爷!中书省里的人也给小的打过招呼了的,让小的能拖一刻是一刻!但彬爷也看到了,是刘老爷非要取您的项上人头不可啊!您可不要怪小的……”说着,闭上眼睛,一刀向他颈后劈去!
“天亡我也!”李彬颓然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一刹那,刑场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来,同时一个中气浑厚的声音破空而至:“圣上有旨,刀下留人!”
随着这一句话划空传来,那刽子手一听之下,手中本已劈到李彬颈后不足二寸之距的鬼头大刀硬生生一翻一拧,由刀锋转成了刀背,在李彬背上重重一击,打得他“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往前俯倒在地。他的眼睛往上一翻,口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己今天总算没被砍掉头颅。
刚才那句“圣上有旨,刀下留人”的话来得清清楚楚,众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场中一下静得鸦雀无声。刘基和其他御史台官员循声望去,却见是何文辉、章溢二人飞马奔来!
何文辉左手托着一卷黄绢,冲进刑场,飞身下马,也不向刘基打什么招呼,急步奔上断头台,一脚踢开那个正捏着鬼头刀呼呼喘气的刽子手,抖开黄绢,大声宣读起来:“圣上手诏:着御史台暂缓行刑,将犯官李彬收押在监,朕择日另行处置。”
此旨一宣,监斩台上立时是一片扼腕长叹之声。刘基仍是静静地站着,面色一片沉痛。
场外百姓听了,也是群情鼎沸,议论纷纷:怎么?皇上莫非也要袒护贪官?再不就是刘中丞今天真的杀错了人吗?……各种各样的说法,立刻沸沸扬扬起来,不绝入耳。
只有李彬在断头台上一下挺直了腰杆,夜枭一般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刘基老儿!你想拿我李彬的人头作威作福——可惜皇上不肯听你的蛊惑呀!……皇上真是英明啊!……”
高正贤、夏辉等监察御史在监斩台上听到李彬这等猖狂的嘲笑之声,一个个都变了脸色,拿拳头在案几上重重一擂,不禁叹起气来。
听着李彬公然示威的嘲笑之声,刘基伸出右手在胸前须髯上一捋,左手便向签筒中的令箭抓去!
“刘公万万不可!”奔上台来的章溢一下抓住了刘基伸向那签筒的左手,俯在他身旁,双眸含泪,急声说道,“难道您要公然抗旨吗?”
“唉!如此贪官,该杀不杀,我有何面目正视天下臣民?”刘基深深地看了一眼章溢,“律法本应重于圣旨啊!”
章溢急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口,慌忙说道:“刘公再勿多言,一切事宜待到陛下御驾回宫之后再作议处。”
刘基也不答话,抬眼一看,何文辉已是在断头台上忙不迭地为李彬松梆了——他沉沉一叹,终于将左手一松,被他抓着的那支令箭“哗啦”一响跌回了签筒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