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在祈雨盛典举办后的第六天中午,洪武大帝朱元璋御驾返回应天府禁城,不及休息,便立刻宣召文武群臣于未时入宫议事。
这位白手打天下的开国雄主端坐在龙椅之上,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的脸庞透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严凝重,深深的瞳眸里闪动着凛凛寒光,使得立于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纷纷股栗心颤,敬畏之极。只有刘基昂然直立于殿前,不卑不亢,恬淡沉静,神色自若。
朱元璋的目光在大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太子朱标的脸上定了片刻,才缓缓向着诸臣说道:“在朕这御驾亲征山西遗寇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有劳列位臣工辅弼太子治民理政了!”
群臣听罢,齐齐拜倒,山呼万岁,连称不敢贪天之功。
朱元璋面无表情,用手一抬,侍立一侧的宦官立刻宣示百官平身进奏。
却见李善长起身出列奏道:“陛下身在前方剿除胡寇,臣等留守后方却是魂牵梦萦,时时挂念着陛下的龙体安危——今日见到陛下安然返驾回宫,个个心头真是喜极欲泣!”说着,他的眼眶果真眨出了星星点点的泪光。
朱元璋威严沉凝的脸上这才放出了一丝笑意,摆了摆手,止住李善长的抽泣,开门见山地说道:“且不要去说这些了。你们中书省为前方筹措粮饷之事进展如何?”
李善长拿袖角擦了擦眼角,肃然答道:“臣等尽心竭诚,为使北伐大军毫无后顾之忧,现已筹齐三百万石粮食,即日便将运往河南,足够我大明八十万雄师三月食用了。”
“好!”朱元璋听到这里,不禁拍案赞了一声,面露喜色,“朕八十万雄师有了这三百万石粮食,必会士气大振——贼酋王保保不足惧矣!”
说罢,他拿眼瞥了一下站在丹墀右侧首位的刘基,然后深深地凝视着李善长,道:“李丞相能在大旱之年筹到这三百万石粮食,实在是功勋至伟!若是换了别人,能够凑到一两百万石军粮,只怕已是难于登天——我大明朝文武臣工之中,志虑忠纯、老成谋国者,无过于李丞相也!”
李善长急忙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道:“陛下如此之言,老臣担当不起,还望陛下收回。”
朱元璋大手一挥,肃然道:“朕一向赏功罚过,最是分明。李丞相筹饷供粮之功不可没也,待北伐结束之后,朕必会对你论功行赏!”
李善长谦辞不已,退回了班中。
这时,兵部尚书陈宁举笏出列奏道:“陛下,李丞相奉公忠君、操劳国事,无一日怠息,实乃我朝百官楷模。然而朝中却另有刚愎之臣,不思齐心匡扶朝政,反而舞文弄法、淆乱国事,恳请陛下予以惩处!”
陈宁此话一出,文武诸臣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刘基。却见刘基面如古潭无波,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平视前方,若无其事一般。
朱元璋一听,伸手抚了抚须髯,面色凝重,直盯着陈宁的双眼,沉沉说道:“何人乃是刚愎之臣?细细奏来!”
陈宁偷偷瞟了一下刘基,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咬了咬牙,咽了咽口中唾液,将心一横,狠狠说道:“这刚愎之臣便是御史中丞刘基大人!四月二十八,太子殿下和丞相大人率领百官为上慰天心、下安黎民,于天坛祈天求雨,以图惠泽百姓。而刘基却拒不参加祈雨盛典,于城北刑场擅自行刑杀人,坏了上天好生之德,触怒了天意,导致这六日来上天滴雨未降,百姓继续遭殃——微臣叩请陛下惩处刘基,治他刚愎专横、天不敬之罪!”
当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这番话时,金銮殿上一片沉寂,静得连一根针头掉地都听得见。文武大臣们你瞧我、我看你,个个表情复杂,却都没吭声。李善长只是低头俯视着殿中地板,谁也看不到他的脸色。他身后站着的胡惟庸也是一副神秘高深的模样,神情平淡得很。
刘基仍是双目平视向前,对陈宁的话置若罔闻。他身旁左上角立着的太子朱标却是涨红了脸,恨恨地瞪着陈宁,一副立刻便要站出来与他辩驳的样子。
朱元璋在丹墀之上游目四顾之际,已将殿内一切情形看在眼里。他沉吟了一会儿,挥了挥袍袖,淡淡说道:“陈卿休得妄言——此事尚待彻查,容后再议。今日金銮殿之上,只议如何救旱济民之事,不许再提他事。”
他这段话一说出来,金銮殿内几乎凝固了的空气方才为之一松。大臣们都不禁伸手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幸亏陛下英明神断,封住了陈宁的口,否则回銮之日便引发一场激烈的朝廷争讼,岂非尴尬之极?!
禁城御花园里的夜景十分美丽:月光漫地,花影浮动,习习晚风挟着悠长清越的钟鸣拂面而来,令人坐襟顿爽。
此刻已是亥中时分,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俩用过晚膳之后,便来到了御花园中漫步散心。前边的宦官、侍卫们提灯燃烛,为他俩分枝拂叶、清道净径,同时却又小心翼翼、轻手轻脚,丝毫不敢弄出声响来,以免打扰了他父子二人月夜散心的雅兴。
踱到一座凉亭内,朱元璋停了下来,看了一眼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的朱标,向各位宦官、侍卫们摆了摆手,让他们远远退了下去。隔了片刻,他才向朱标肃然问道:“标儿,朕今天刚回宫中,便召你前来相见,看到你一身安然无恙,这才放心了许多。你却为何自中午进宫到现在便一直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对朕明说的?”
“儿臣见父皇平安归来,心底自然是高兴的,岂敢妄生不悦之情?”朱标一听父皇这话来得甚是犀利,急忙躬身说道,“儿臣并无什么难言之隐未向父皇说明的。父皇如此言语,真是折煞儿臣了!”
朱元璋微微摇了摇头,蓦然目光一凛,向他逼视过来,道:“朕知道你的心事——今日在金銮殿上你对陈宁所奏之事似乎激动得很……莫非是为刘基抱屈来了?”
“不错。”朱标见父皇把话点明到这个份儿上了,便也抛开一切顾虑,坦然开口说道,“父皇有所不知,这李善长、陈宁等人自己故意袒护、枉纵李彬,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现在看到父皇御驾回宫了,反倒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想来弹劾刘老先生。儿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是便将刘基如何审拿李彬,李善长他们又如何利用祈雨盛典阻挠刘基执法行刑等事情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向父皇说了。
朱元璋认认真真听完了他每一句话,背负着双手,在凉亭内慢慢踱了几圈,停下身来,眼睛远远地看着亭外,淡淡说道:“你所说的这些事儿,朕早就都知道了。”
“父皇原来早就知道了?”朱标一愕,“那么,父皇为何又要发来那一道让刘先生暂缓行刑的圣旨?儿臣倒有些不明白了……”
“哼!不仅是后面那一道圣旨,就是前边那一道让你们举办祈雨盛典、要你们‘能赦则赦’的手诏,也是朕在洞明一切内情之后发来的。”朱元璋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深不可测起来,“朕也知道刘基必然不会把这两道圣旨放在眼里,他就是那么个‘牛脾气’、‘认死理’,还是会冲出来硬着脖子顶李善长!朕就是要让刘基冲到前面扮‘黑脸包公’,朕才可以在李善长那里‘卖人情’,让他们中书省更好地为我们朱家办事!”
“父皇!您平生不是最痛恨贪官污吏吗?”朱标听了,猛一跺脚,满脸涨得通红,“您现在却是怎么了?竟也要和李善长他们一道上下其手来枉纵李彬这等不法奸吏?!”
“放屁!”朱元璋一听,也不顾自己的帝王威仪了,顿时勃然大怒,口出粗话,劈头盖脸地向朱标训斥起来,“好你个臭小子!竟敢这等无礼,当面顶撞你老子!你懂什么?……你以为朕不恨这些贪官吗?朕对他们恨之入骨!你可知道,你的祖父、祖母还有六个伯父当年为何那么早就去世了?”
说到这里,朱元璋的眼眶里盈满了莹莹的泪光,抬头望向天际那玉盘般的明月,哽咽着说道:“那一年凤阳大旱,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我们一家人无米下锅,守着那个灶台,那个饿呀!朕到今天都还记得……你有个伯父当时饿急了就只想啃土……”
“朝廷当时没有调粮赈灾吗?”朱标噙着眼泪问道,“如果元廷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的话,它也早就该灭亡了!”
“其实,当时元廷还是调拨了一批粮食来救济百姓的……”朱元璋缓缓说道,“可是这批粮食被那些州官县吏们自己私分了,全部贪了,一袋也没发到我们手上……于是,你的祖父、祖母和那六个伯父就这样被活活饿死了……”
朱标听到此处,已是满面泪光,跪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双眼通红,伸出手来慢慢拭去腮边的眼泪,眸中寒光一闪,冷冷说道:“从那时起,朕就恨极了这些贪官污吏,恨得牙痒痒,恨不能砍了他们的头,将他们扒皮填草枭首示众!看那些贪官污吏怕不怕落个这等下场!”
说着,他走上前来,伸手扶起了朱标,忽又深深一叹,涩涩地说道:“但是标儿哪,在李彬这件事上,朕实在是有些为难,你也要多多体谅父皇才是!本来,依朕的脾气,十个李彬也都该杀了。可是李善长和中书省的面子,朕不能不给。”说到这儿,他顿住语气,看了一眼朱标,见他正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便沉吟着又开口了,“你也知道,我大明朝开国建立了四个多月,到目前只是占得了荆州、扬州、山东、河北、河南等半壁江山,整个华夏尚未底定!你看,山西要用兵,陕西要用兵,凉州要用兵,西蜀要用兵,云南要用兵——这些都要筹饷筹粮,这些都要着落在中书省和李善长他们身上去办呐!
“如果真的斩了李彬,激怒了中书省和李善长,他们万一泄气拖了朕的后腿怎么办?军国大事可不能拿来赌气呀!——唉!朕只有把李彬这件事悬起来,暂时不要动他,待到肃清四海、一统天下之后,再跟他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朱标看到父皇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阴深可怖,不由得心头一寒,低低说道:“父皇这般苦心孤诣,倒是儿臣没有料到的。不过,儿臣认为,父皇以这等权谋诡诈之术统驭群臣、治理国事,怕是有些不妥。唐末名士韩偓曾言:‘帝王之道,当以重厚镇之、公正御之,至于琐细机巧,此机生则彼机应矣,终不能成大功。’《周易》上讲了:刚健中正、光明正大,这才是帝王之德!先予后取、阴谋诡计,不是明君应有的做法!”
“你懂什么?”朱元璋闻言,不禁暴怒起来,“你竟引经据典、拐弯抹角地骂朕?!李彬这件事现在只能这样办!打下山西、扫清胡虏,才是当前朝中的头等大事!他刘基是御史中丞,依法办事、据理力争是他应尽之责。但你我是大明江山之主,须当放眼天下、胸怀四海,心中所思所虑岂能站在他一个臣子的视角来裁断此事?朕可不想因李彬一事闹得朝廷内外到处鸡飞狗跳的,这让朕怎么腾出手来扫平朔方?”
说着,他又是怒火直冒,对朱标厉声训道:“这些道理还用得着朕来教你吗?是谁让你变得如此迂腐的?是宋濂吗?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夫子!朕明天就让他到弘文馆里去当学士,不再当你的老师了!”
“儿臣知错了。”朱标一听慌了神,急忙跪倒在地,“请父皇不要逐走宋老师。”
朱元璋咬了咬牙,恨恨地一甩袖,“噔噔噔”几步出亭而去,留下朱标一个人披着月光静静地跪在亭中冰冷的地板上。
到了深夜二更时分,紫禁城里唯一还是灯火通明的宫殿,不消说就是朱元璋常常在此熬夜批奏办公的谨身殿了。
在御案旁边伺侯着的内侍云奇再一次把那碗热腾腾的红豆汤端了上来,恭敬而道:“陛下,您休息一下罢——这碗红豆汤一晚上已经反复热过四五次了,您都没有顾得上搁下笔来喝上一口。”
“滚!你这大胆的奴才!”朱元璋头也没抬,继续在一本本的奏疏上挥笔如飞,嘴里却厉声叱道,“你没看到朕还在忙于国事吗?这地方哪里轮得着你上来打岔?给朕滚下去!”
云奇双目含泪,竟是不敢多说,放下了汤碗,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只得又膝行着退回了门口边。
就在这时,四皇子朱棣却一步走了进来,伸手在云奇肩头上拍了一拍,示意他赶紧退下。然后,他关上了殿门,转身昂然而前,向朱元璋一叩而拜,朗声奏道:“儿臣朱棣代天下臣民恳请父皇暂停万机之劳,稍养黄老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