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儿来了?”朱元璋这时才缓缓搁下了笔,饶有兴致地从一大堆奏章后面抬起了眼看向他,“刘基、宋濂把朕的皇儿真是教得好啊,连你这野小子现在说话也开始变得文绉绉的了……”
“刘师傅和宋先生不单单是教会了儿臣怎么用词行文,还教会了儿臣不少兵诀心法和典章义理。”
“打住!给朕打住!你大哥天天在朕耳边给朕灌输他们的典章义理,不劳你再来这里罗嗦了。说,你今晚干什么事儿来了?”
“儿臣来向父皇请安!”朱棣在地上将头又是轻轻一叩。
朱元璋伸了伸懒腰,端起云奇刚才留下的那碗红豆汤,放到唇边抿了一口,沉声说道:“你真的只是来给朕请安吗?假如你是和你大哥一样也来为刘基说情,那就免了罢!”
“儿臣今夜前来叩见父皇,并非是为了刘师傅之事而来,而是为了请教当年越国公胡大海之子胡德深被正法一事而来。”
“唔……”朱元璋缓和了脸色,继续慢慢地喝着那碗红豆汤,“这件事儿么,朕准你问来……”
“三年之前,父皇派遣卫将军胡大海前去征取伪吴之金华府,不料他的儿子胡德深却在后方犯了私酿酒水之罪,被父皇您捕拿下狱。父皇您当时决意以法裁之而不徇私情,惊得监军都事王恺急发奏疏入谏,劝父皇勿诛胡德深以安前线胡大海之心。然而父皇不顾众议劝阻,侃然言曰:‘宁可使胡大海怨我叛我,亦不可使我法不行于下!’于是亲手当众斩除了胡德深,整肃了国法军纪!父皇当时乃是何等的英明神武!儿臣其时年龄尚幼,从宋濂先生口中闻得父皇此言此行,亦是不禁对父皇惊为尧舜之君而崇拜之也!”
朱元璋听到后来,脸色便渐渐变了,森然说道:“朱棣,你可比你大哥狡猾多了!你居然还敢绕着弯儿来抨击朕?你是不是想说父皇先前在开基拓业之际尚能执法如山,而到了现在守成安业之时反倒变成姑息养奸了?”
朱棣咬了咬钢牙,肃然正色答道:“儿臣只是觉得父皇依律执法之诚似乎不及三年之前了。”
“你放屁!”朱元璋再也忍不住了,把手中的汤碗往御案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险些溅了一些汤汁出来,“你知道那时候朕敢当众斩杀胡德深一事的背景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朕决定在严惩胡德深之前,是刘基暗中出面以公理大义说服胡大海写来了一卦亲笔密函,表示愿意服从朕对胡德深所做的一切处罚!是胡大海自愿以他的亲生儿子为朕的律令祭刀立威,朕这才能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宁可使胡大海怨我叛我,亦不可使我法不行于下,’这样刚决明快、义正辞严的话来!也正是胡大海献出了这份顾全大局的赤胆忠心,朕才在他殉职身亡之后追封他为永配本朝太庙享祭的越国公!不然,凭他那点儿战绩,怎能与徐达、常遇春、冯胜他们比肩?”
朱棣听至此处,这才恍然而悟,不由得热泪盈眶,为胡大海当年的深明大义、高风亮节而深深感动。他正欲开口,朱元璋一挥袍袖止住了他:“朕知道你接下来的话要说什么——朕可以告诉你:这一次刘基开刀执法碰上的对头是李善长,而不是胡大海。胡大海虽不过是一介赳赳武夫,却能顾全大局、公忠体国。这已是极为难能可贵了!而李善长位居宰辅,名重天下,执拗起来,连朕都要让他三分!刘基碰上他来赌气,神仙也不好收场……好了,朕说到这里,棣儿你应该明白了吧?”
“不错,儿臣来此之前也听大哥解释过了,自然对这一切都很明白。”朱棣在地板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头,又徐徐而道,“儿臣还有一事提请父皇注意:就在李彬之案被搁置的半个月内,锦衣卫密使查到征东大将军汤和的姑父席世禄私欲膨胀,竟在本籍常州境内隐匿瞒报自己的占田数额达六百九十亩,企图借此逃税避赋——父皇,您看到没有?一事不妥、一案不公,则万方不宁啊!”
朱元璋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半响没有答话。他心底对朱棣报来的这些事儿当然都是十分清楚的:席世禄胆敢这么肆意妄为,就是瞧着朕在李彬一案上的裁处失之犹豫!朕若是当初一刀斩了李彬,像席世禄这样的豪强大概就会收敛许多了!但是,朕能在这个时侯和李善长、“淮西党”翻脸摊牌吗?唉……朕暂时还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啊……
他避开了朱棣挑起的这个话题,从御案上堆起老高的一叠奏章之中抽了一份出来,“嗒”的一声,远远地丢在了朱棣面前:“这是刘基昨日呈进的一道奏章,你且瞧一瞧他这里边讲得如何?”
朱棣俯身拾起那份奏章,连忙打开细细看罢,两眼立刻放出灼灼精光来:“刘师傅在这道奏章里说:自今而后请朝廷将《大明律》与‘四书五经’一齐并列为全国官学、私塾的必习典籍,而且朝廷于科考之际也须以《大明律》中有关内容出题,由此体现本朝立法‘教而后诛、刚柔兼济’之宗旨——这个建议实在是好啊!父皇应该立即批准下去贯彻执行……”
朱元璋双眼一抬,从御案后面挺直腰板,深深然直看向他来:“朕当然也是十分赞同他这个建议的。朕会精心选好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他这份奏章批准下去令各府各县照办执行,而这道批准令,是一定要用某些人的污血在前面祭旗开路的!”
朱棣正视着父皇那深沉而锐利的眼神,忽然明白了:“父皇的苦心,儿臣终于懂得了。”
“你懂得了就好。棣儿哪……还是你更聪颖明慧一些,这让父皇很是欣慰。”朱元璋捋了捋自己颌下的美髯,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难得一见的笑容,“父皇今晚就和你说一些心里话吧:你大哥什么都好,就是太正太直,像个温良谦恭的‘周公’,不是一个大刀阔斧的‘汉武帝’。我们帝王之家的人,心性之中本是正邪混杂,该正时才正,该邪时就邪啊!要用正来亲任忠良,要用邪来制服奸恶,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帝王之道。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朱棣不露声色,只深深一点头。
朱元璋这时才似有心又若无意地抛出了一句话来:“那你在太子留守应天府的这段时间里看到了宫廷内外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吗?”
朱棣将头伏在地上,缓缓奏道:“儿臣本也很不喜欢在别人背后说长道短、妄议是非,但有些话还是不能不向父皇禀告:依儿臣所见,李相国、胡惟庸他们的手未免伸得有些太长了,甚至想插到锦衣卫里面来……何文辉也和他们有些明来暗往……”
“好了,朕知道了,明天朕就让你三哥棡儿(指三皇子朱棡gang)担任锦衣卫副指挥使,专管内外细作之事。何文辉嘛,只是被‘淮西党’用同乡之谊蒙蔽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还是把持得住的。朕暂时还不用动他的正指挥使职务。”朱元璋又端起了那只陶碗,将碗底剩下的红豆汤一饮而尽,然后悠悠而道,“难道你没有探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李善长有意想为自己的二儿子聘娶徐达的长女徐仪华为媳,还准备请出工部侍郎涂节做媒人?”
“这个……儿臣是知道的,但儿臣没有在意。”朱棣不禁怔了一下。
“这个事儿你恰好才应该在意!朕来教一教你:李善长的大儿子李祺已经定了和你姐姐临安公主成婚,那他又为什么急着把他二儿子李祚也推出来和徐达一家结为姻亲?他左手攀我大明皇室,右手攀徐大将军府,这是想干什么?朕读过《隋书》,好像记得隋文帝杨坚当年身为周臣之时似乎也是这么喜欢攀龙附凤的吧?”
朱棣听到这里,背上的冷汗顿时湿透了衣衫。朱元璋远远地向他横了一眼,款款言道:“这也不怪你,你究竟还是太年轻了嘛!朕该替你收一收心了。对了,朕听闻徐达的那个长女徐仪华贞静好礼、灵巧多才,特此决定请常遇春出面作媒,携重礼去聘她为你的正妻,如何?”
他这一番话说出,朱棣马上就全然明白了:父皇这一着棋实在是高明之至啊!李善长若是与徐达结成了亲家,他在朝中就有了军界势力的扎实支持,他和“淮西党”便如虎添翼,今后将更加难以遏制!所以,父皇才不惜公然出面来个“棒打鸳鸯散”,横插一杠子,拼命拆散李、徐两家的姻缘关系,同时让自己去娶了徐仪华为妻,从而笼络住徐达,使他不得倒向李善长!看来,父皇已是对李善长和“淮西党”防之又防、暗加打压了……
一想到这里,他便朗声答道:“儿臣自当听从父皇一切安排。”
“好!好!你既然答应了,父皇即刻就让钦差传书常遇春尽快去办好这事儿。”朱元璋抚髯而笑,“不过,你们的婚礼须得待到徐达大将军自北平府凯旋归来之后才能举行。”
他刚一说完,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道:“朕近来听何文辉谈起,你这个本朝年纪最小的骁骑校尉在皇宫里面做得还不错嘛!听说你每天带头把自己麾下那三千禁军训练得生龙活虎的,还帮着何文辉在应天府镇压了几起陈友谅余党作乱事件?很好!很好!看来你的确能在军事庶务上面为朕分忧解难了……”
“儿臣才疏学浅,让父皇见笑了。”
朱元璋眼底里精芒连闪,他站起身来,离了御案,徐步踱到朱棣身前,沉缓而道:“父皇有一件大事交给你去办:朕意欲让你出任山西境内西路讨元大军的督军之职,前去协助你表哥李文忠和冯胜他们打败王保保……”
“这……这……这如何使得?父皇,王保保乃是何等枭猛的胡将,儿臣虽有奋起一战的勇气,亦只怕不能顺利完成您交办的这项重任……”
“你一定能顺利完成这项重任的。”朱元璋唇角边的笑意显得极深极深,“怎么?还要父皇给你点明了?你可以去找你的那个师傅刘基请教如何击败王保保的方略罢!他一定会向你倾囊而授的。”
朱棣听了,不禁心头一亮,高兴得一头叩下:“对啊!多谢父皇指点,儿臣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唔……但是你要记着:这一次你前去西路军大营,是秘密而行的。朕只给你写一道手诏由你自行带到李文忠他们那里上任。朕是绕开了中书省来做这事儿的。你在外边,除了刘基可以知晓之外,对谁也不要提起,包括你大哥!你届时临行之前,就在明面上假装给朕告一个长假,就说要去庐州采风散心……”
“好的,儿臣把这些都记住了。”朱棣叩首答道。
朱元璋正欲喊他退下,忽又想到自己平日忙于公务,一时也难得与这个四皇儿相聚交谈,就开口继续问他:“棣儿,你近来看了什么经典史籍没有?”
“儿臣遵从宋濂先生的教导,读了《晋书》。”
“嗯,读史好啊!读史可以使人知兴替、辨是非、明得失。朕平日有空也是最爱阅读史籍的了。”朱元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看到那边书架上那本《资治通鉴》没有?它都被朕翻得卷起了边!你既然在读《晋书》,朕就考你一个问题。”
“父皇请讲。”
“在晋末诸雄之中,后赵石勒、前秦苻坚皆可谓一时之杰。不知在你看来,他俩究竟是谁优谁劣?”
朱棣深思片刻,恭然而答:“依儿臣之见,石勒虽是不学而却有术,料敌制胜,东攻西伐,所向披靡。而苻坚志大才疏,自知不明,淝水一败则振奋不力,终为俘虏。以此言之,石勒优于苻坚。”
“听一听你这番回答!你就喜欢走捷取巧,喜欢成为石勒那样‘不学而有术’的天纵之雄!棣儿,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学而成’的治国用兵之术呐?!”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按着自己剖析出来的见解讲了下来,“在朕看来,石勒值晋室初乱,中原人才凋敝,未逢旗鼓相当之对手,故尔易于成功。苻坚值天下争战日久,南有桓温虎视,东有慕容垂鹰伺,智勇相角,故尔难以为力。亲履险境、冲锋陷阵,苻坚固然不及石勒;量能容物、不杀降附,石勒亦不如苻坚。不过,石勒聪察有余而果断不足,不能在生前防患于未然,故尔终致石虎乱国之祸;苻坚聪敏不足而宽厚有余,不能于在位恩威并施,故尔养成慕容垂、姚苌等枭獍反噬之殃。我大明对此应当借而鉴之,决不能再出现石虎、慕容垂、姚苌等狼子野心之辈!另外,棣儿,你既读《晋书》至此,便得返躬自省,兼取苻、石二人各自之长而尽弃其短才是啊!”
“父皇之论,高明之极。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定熟读史籍、取长补短!”朱棣佩服非常,叩首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