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峡口之处,一道白瀑疾冲而下,势若奔雷,轰然作响,激起漫空雪屑,纷纷溅散,迷蒙了人们的视野。
头戴孔雀翎毡帽、身披玄色金边披风的元朝河南王兼三军大元帅王保保兀然站立在北岸峡口要塞的壁垒城楼之上,遥遥望着对岸起伏连绵而看不到尽头的明军大营,深深亮亮的眸中不禁缓缓浮起了浓浓忧色。凛冽的河风刮得他双颊暗青,但他仍是在那里站着纹丝不动,整个人仿佛已然融入这苍凉的天地之间和那山那河铸为了一体。
身着蓝袍的河南王府参军蔡子英闷闷地咳嗽着,徐步走了上来,斜抬着脸看了看那渐渐乌云四合的天穹,向王保保劝道:“殿下,天要下雨了,您还是暂时回帐避一避吧!”
王保保没有立即答话,过了好一阵儿才慢慢言道:“本帅心里烦闷之极,就是回了帅帐也坐卧不安哪!站在这里,让这河风吹一吹,自己的头脑或许还要更冷静一些!”
蔡子英本是元朝最后一批进士出身的京官,因其多智善文,被王保保屈节重礼聘到了身边参佐军政机务,一向颇有功绩。他此时也不再多劝,走到前面与王保保并肩而立眺望对岸,慨然而道:“殿下,您可是为对岸逼境而来的数十万明贼而多虑?其实,依蔡某看来,真正最为可忧者,不在对岸敌军兵强马壮,而在伪明的应天府内有高士大贤镇抚四方!”
“蔡先生,此话怎讲?”王保保面现惊诧之色。
蔡子英侧过脸来,向他正色答道:“据咱们从南边回来的细作禀报,伪明的御史中丞刘基铁面无私、执法如山,近日里居然把他的同僚、伪明丞相李善长的亲侄儿抓起来意欲问罪正法了!他这一举措,令江南百姓闻之无不拍手称快!伪明之纲正律清、深得民心,由此可窥一斑矣!这才是我等最为可忧的啊!”
王保保点了点头,深深而叹:“我大元当日若能得一栋梁重臣似刘基之辈者,又何至今日政局糜烂、一溃如此乎?”
“殿下您有所不知:大元先前是曾经获得过刘基效忠报国的,”蔡子英炯炯然直视王保保,“后来是大元的这些贪官庸吏们,自己把刘基拒之门外,推给了伪明逆贼的!”
“何以见得?”王保保比较年轻,对一二十年前的元朝时事并不太清楚,听了蔡子英这话,不由得大感诧异。
蔡子英苦笑了一下,淡然道:“蔡某怎好在此明言我大元当年那些贪官污吏横行霸道、逼良为娼的丑恶行径?蔡某只举出刘基当年辞官隐居之前所写的一首词,殿下您一听便可知道他的心迹本末了。”
王保保的脸色也凝重了:“您只管坦然念来,本帅自当洗耳恭听。”
“刘基所作的,乃是一首《沁园春》,内容是这样的——
“‘万里封侯,八珍鼎食,何如故乡?奈狐狸夜啸,腥风满地,蛟螭昼舞,平陆成江。中泽哀鸿,苞荆集鸨,软尽平生铁石肠。凭栏看,但云霓明灭,烟草苍茫。
“‘不须踽踽凉凉。盖世功名百战场。笑扬雄寂襄,刘伶沉湎,嵇生纵诞,贺老清狂。江左夷吾,隆中诸葛,济弱扶危计甚长。桑榆外,有轻阴乍起,未是斜阳。’”
王保保徐徐听罢,低头沉吟良久,方才将脚重重一跺,仰天慨叹而道:“不错!是我大元负了刘基!是我大元自己将刘基这位命世大贤、管仲之材推给了敌寇啊!那些嫉贤妒能、指鹿为马的贪官污吏实在是罪不可赦!”
蔡子英两眼噙泪,看着王保保的激愤之相,亦是哽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保保继续仰望着那苍茫的天穹,沉沉言道:“我大元的吏治腐败、政风污秽,有何不可明言的?莫说是您蔡先生心怀壅闷,就是本帅也憋不住要一吐胸中块垒!今年年初,伪明在应天府擅行自立,已露其发兵北侵之意。本帅就料到河南必是明虏前来袭我大元的首当其冲之要地,然而梁王阿鲁温却恬不知警,依然是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不知戒备!本帅也向朝廷连发了三道八百里加急快骑奏疏请求陛下立刻撤换阿鲁温而代之以良将直臣——但是陛下明知阿鲁温之误,却对他一味袒护,不肯过问……唉!本朝若有刘基之辈在大都与本帅遥相呼应、并力锄奸,又怎会有后来河南全境一夕一夜而尽失之悲剧?”
蔡子英听到这儿,没有吱声。他自然是清楚的:正是这个梁王阿鲁温,于今年三月在明兵大军压境之下,为保住自己在荥阳一带的万顷良田食邑,便和冯胜、李文忠私下密约,不惜变节易帜,竟然举河南一省二千里之疆域而不战自降了!他这倒戈一击,导致元朝根基大震,从此再也恢复不了元气了。
“何止是阿鲁温一人可恶可恨!”过了片刻,蔡子英终是按捺不住,愤然而道,“镇西将军李思齐、安西都督张思道,竟在殿下您此刻孤军独守黄河峡口之际,畏缩于潼关之内不敢东进支援,反而还发来书函要挟朝廷以中书省左丞相之位、陕西王之爵、数万斤黄金之赏而换其发兵会盟!这与利欲熏心的市侩无赖还有何异?!国事已然糜烂如此,陛下已然流离如此,山西已然危殆如此,而李思齐、张思道尚有一丝一毫臣子之心以念之乎?”
“唉!这又怪得谁来?朱元璋在伪檄里说得很清楚了嘛——‘有元之末,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宪台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故使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则其祚尽矣!’不正是如此,才养成了今日阿鲁温之唯利是图、李思齐之骄奢跋扈吗?所以我朝之败,实在是败于纲纪之淆乱,而不在天命之改易也!”王保保连连扼腕,掩面长叹而泣。
“殿下既已知道本朝宽纵废弛之失,便当鉴之改之,方能无咎于后啊!”蔡子英苦苦劝道,“您也切勿灰心丧气——属下为您拟写的求贤书早已散发到四方州府,以您的耿耿精忠之诚,必能迎来贤臣直士相辅的。”
“对!对!对!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王保保急忙拭去腮边泪痕,定住了心神,沉吟有顷,将身后披风一紧,肃然讲道,“有请蔡先生您马上去拟写一道条令颁布给我大元三军上下——这是本帅苦心凝思而成的‘十杀令’:‘叛主降敌者,杀!击鼓不进者,杀!鸣金不退者,杀!缴获藏私者,杀!损公肥私者,杀!滥杀无辜者,杀!盗抢民财者,杀!奸淫妇女者,杀!酗酒误事者,杀!内讧生乱者,杀!’我大元要想振颓起废、回天有力,就先从本帅一部带头做起吧!”
蔡子英双眼泪花闪闪地看着王保保:“殿下不愧为我大元之中流砥柱!好!属下立刻去办!”
王保保转过身去,遥遥望着南方应天府所在的那个方向,神色渐渐刚强起来,喃喃而道:“刘基,伪明能得你辅佐,实为天纵之幸。但我大元亦可困中思进、穷极求通,真要最终定个雌雄,还未必急在一时一事呐……”
夕阳的斜晖从窗户间投射进来,映得书房内一片金亮,连角落处都宛然披上了一层耀眼的明黄缎子。
只见一张阔大的书案之上,铺开着一张明、元交战要塞军事地形帛图。刘基和姚广孝俯低了身正仔细观察着这张地图,不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对当今北伐胡元余寇的见解。
“这个王保保实在是顽固得很哪!”刘基明亮如炬的目光紧盯在地图上山西南部黄河峡口那一块,双眉拧成了一团,“李文忠、冯胜两位将军来信说:王保保一直在那里猖獗反扑,其势甚猛,只是由于他暂时缺少足够的战船才没能夺下黄河峡口南岸的我军要塞——倘若他突破了李、冯两位将军布置在黄河峡口南岸边上的防线,率着数十万蒙古铁骑杀过黄河直扑而来……那可就有些棘手了!”
看到刘基如此忧心忡忡的模样,姚广孝急忙温声劝慰道:“先生也不要太过忧虑了。王保保此刻不过是负隅顽抗、困兽犹斗罢了!他的主子、北平府的蒙元皇帝妥欢帖木尔都已经被徐达大将军驱赶到漠北荒域去了,他王保保一人独木难支,撑不了多久了!”
“话是这么说,近来陛下也派出了征戌将军邓愈率领襄汉之师北上前去支援李、冯二位将军——我军在兵力上对王保保也的确占了优势!但王保保用兵诡异,而李思齐、张思道又于潼关伺机而伏,实在是宜于速战速决而不宜持久对峙!”刘基面色一敛,转身看向姚广孝,语气中带出一股深深的谦和之意来,“姚君,依你之见,我军应当如何才能出奇制胜,一举击溃这王保保?你不要拘谨,只管将你胸中建议直抒而出,老夫洗耳恭听!”
“这个……先生深明韬略、奇谋无双,晚生岂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姚广孝一听,面色不禁微微泛红,急忙摆手推辞不已。
“呵呵呵……姚君何必多礼?老夫可是真心诚意地向你求教呐!怎么?你还要老夫也向你执弟子之礼而问吗?那老夫也只好腆颜为之了……”刘基含笑说着,胸前须髯也拂动起来,他竟真的要屈下右膝向姚广孝施礼了。
“不可!不可!”姚广孝慌忙伸手止住了他。刘基拉着姚广孝的手,仍是炯然正视着他:“你们少年俊杰,英气勃勃,锐意拓新,挥斥方遒,正是才华横溢、敢破敢立之际!老夫似你们这般年龄之时,何事不敢为?何计不敢谋?何功不敢立?你也要似老夫当年那般挥洒自如、无拘无束才好!”
听着刘基这番话,姚广孝渐渐有些动容。他敛眉沉吟了片刻,方才拱手一礼而道:“刘先生既是这般‘循循善诱’、诚挚备至,晚生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很好!你且大胆讲来!”刘基抚着须髯,神色欣慰,蔼蔼然直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