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似是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道:“刘先生,晚生细细察看这明、元两军在黄河峡口对峙的形势,心头倒想起了当年东汉之末一场著名的战役来……”
“哪一场战役?”刘基殷切地问道。
“曹操与袁绍对峙于黄河之滨的那一场‘官渡之战’。”姚广孝依然微垂着眼,满面谦恭地答道。
“唔……官渡之战?”刘基略一沉吟便立刻明白过来,双眸如同点燃了焰火般粲然一亮!他呵呵地笑着,伸出双手轻轻拍了两下,徐徐答道:“姚君此计甚妙,令人目中浮翳豁然一开!老夫已是悟得矣,还要感谢姚君赐教之恩。”
“哎呀……刘先生此言过矣!晚生如何当得起您这番赞誉?”姚广孝慌忙连连摆手谦让不已。
正在他二人互相谦谢之际,刘德在房门外轻轻敲了几下:“老爷,夫人从青田老家送东西来了。”
“夫人也会给老夫送东西来?”刘基有些诧然,微一转念:大概是夫人陈瑛在青田县老家听到了什么风声,故尔送物前来表达关切罢!于是,他便随口答道:“带进来看一看。”
房门开了,刘德抱着一口木箱走了进来,放在地上。
刘基问他:“送东西来的是哪位乡亲故旧?”
“送这箱子过来的人已经走了,小人并不认得。”刘德垂手答道,“但他讲的话的确是青田老家那里的口音,还带了夫人亲笔写的一封信函,所以小人就接下这口木箱了。
“什么?你不认得来人就居然收了他的东西?”刘基吃了一惊,“你真是有些冒失……”
“可是老爷——信封上的落名真是夫人的笔迹嘛!”刘德满脸委屈地说道。
“那你快将夫人的那封信给老夫瞧一瞧……”
这时,姚广孝的面色也沉峻了,走近前去,在刘基手中看到了那封信函的内容,原来竟是刘基先前所填的一首词《尉迟杯·水仙花》:
凌波步。怨赤鲤、不与传缄素。空将泪滴珠玑,脉脉含情无语、瑶台路永。环佩冷、江皋荻花雨。把清魂、化作孤英,满怀忧恨谁诉?
长夜送月迎风,多应被、彤闱紫殿人妒。三岛惊涛迷天地,欢会处、都成间阻。凄凉对、冰壶玉井,又还怕、祁寒凋翠羽。盼潇湘、凤杳篁枯,赏心惟有青女。
一见之下,姚广孝就禁不住深深慨叹起来:“先生,尊夫人可真谓您的知音——字字句句都写到您此时的心境中去了!”
刘基将那信笺反复看了几遍,却淡淡然笑了:“好厉害的手段!我夫人远在青田,老夫又严禁下人将有关消息传送于她,她哪里会对这千里之外的刘府境遇知道得如此深切?还有,她这一笔字虽然仿写得几可乱真,但还是被老夫辨出了伪处来:我夫人的笔锋素来是清而略肥,而这信函的字笔法却是清而干瘦……这等的细微差别,不要说是刘德,就是老夫险些也被瞒过去了……”
姚广孝一听,也立时反应了过来:“刘伯,您赶紧将这木箱打开看一看……”
刘德早是慌了心神,一手急将那木箱箱盖掀了开来,却发现里面原来只是叠着几件白绸凉衫——他松了一大口气:“幸好这里边没有什么含毒的食物啊!”
刘基不动声色地走到箱前,把那几件绸衫拨开,看到箱底下垫了《道德经》、《淮南子》、《庄子》等几本书籍。
刘德摸着后脑勺有些不明白了:“老爷,这是谁在瞎闹?他们送这衣衫和书籍给您干啥?”
姚广孝不禁眉头一动:“送衣、送书——‘衣’、‘书’,合起来不正是‘遗书’二字的谐音词吗?这帮恶贼竟敢威胁于您!”
“他们恐怕还不单单是这一层用意罢?”刘基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本《淮南子》,只觉沉甸甸的十分压手,连忙翻开封面一看:里面一张张篇章竟全是灿烂夺目的薄金叶子!
“啊呀!这书里还藏着金片呐!”刘德大惊,“他们没送毒药害您,反而还送了这么多金子……”
“姚君,你看他送这一箱东西是何用意?”刘基将那册金叶书籍轻轻放了回去,淡淡而问。
“不错!他们此举是既有威逼,又有利诱!果然有些意思。”姚广孝暗暗切齿而道,“这当然也是十分阴毒的一着‘栽赃陷害’之计!当年杨国忠就是用这一计扳倒李林甫后人的……您若稍有犹豫、不肯决断,只怕明日锦衣卫的缇骑就会前来踏平中丞府了!”
“姚君不愧为一代人杰,果然看得透彻!老夫若是稍起贪婪之念,以为此乃‘天降之幸’,将这来历不明之财滞留在手中,它便成了莫大的祸根!可惜,这些毒计他们用错了对象!刘德,立刻将这木箱好好封存,连夜送往皇宫大内,当面交给何文辉大人,请他开具收据,就说,这是有人设计企图栽给老夫的赃物,而今悉数上交朝廷处置!——但也不必对外过于声张。”
“好!小人立刻去办!”
待得刘德带着木箱飞步离去之后,姚广孝才深言而道:“先生您千万要小心提防啊!从今日之事来看,那帮恶贼对您已是丧心病狂、无所不用其极了!连‘栽赃陷害’这等拙劣的计谋都使出来了!谁相信刘先生您会贪财受贿……他们真是不择手段了!”
“谢谢姚君关心。不管他们如何诡计百出,老夫自有应对之方,是不会被他们暗害的。”
他俩正谈着,却听门仆又来大声呼道:“禀报老爷:四皇子殿下移驾前来造访!”
刘基微微一怔,向门外答应道:“有请他进来吧!”同时转头向姚广孝看了一眼。姚广孝立刻会意,便起身去房内书架后面坐下了。
不多时,只见一身戎装的朱棣意气昂昂地大步迈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高声讲道:“刘师傅,学生今天到南苑去打猎,射到了几头梅花鹿,特地割了它们的鹿茸给您送来滋养身体!您接了罢……”
刘基望着他满额细汗的模样,不禁又爱怜又感动:“四皇子你的一片尊师敬道之意,老夫心领了。这些鹿茸,你还是送进宫里孝敬陛下和太子吧!”
“没关系——学生明天再去给他们捉几头梅花鹿就是!今天的这些鹿茸,您一定要收下!”
刘基拗不过他,只得呵呵答道:“好!好!好!老夫就此收下了!”
朱棣将那只装着鹿茸的羊皮袋随手就放在了地上,一眼看到书案上铺展着的明、元交战要塞军事地形帛图,便笑盈盈地凑了前来:“刘师傅在研究如何用计打败王保保这支胡元余寇么?”
“不错。王保保虽是胡元余寇,但他悍勇异常,实在不可轻视也!”
“刘师傅想出了对付他的周密方略了吗?”
“这个……老夫还在进一步思忖之中,胸中方略暂时尚还不够成熟……”
朱棣立刻将腰一弯,向刘基深深而躬:“师傅您身居陋室而始终心系大明,学生代前方将士先行谢过您的运筹帷幄了!”
刘基浅浅而笑:“四皇子今日怎么这般多礼了!”
朱棣直起身来,注视着刘基,郑重而道:“不瞒刘师傅,学生已被父亲绕过中书省直接任命为北伐讨元西路大军督军,三日之后便将秘密赶赴河南前线协助李文忠、冯胜等将军击败王保保了。”
刘基闻言,心念疾转如电,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面色一凝:“原来如此——以四皇子你的沉勇内敛,担任这督军之职倒也恰当。这样,老夫今明两日之内便将击溃王保保的奇袭方略及时思考出来,让你带去河南一显神威!”
“学生多谢刘师傅赐教之恩了!”
朱棣行过一礼站起身来之后,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娓娓而道:“胡惟庸、陈宁鼓动了一批多嘴多舌的官员弹劾您‘刚愎专恣、不敬于天’——对他们搞这些‘闹剧’,您可别往心里去啊!陛下他虽然没有在明面上出手阻止,但照学生看来,他……他应该是不会受他们蒙蔽的。这一点,刘师傅您大可放心。”
刘基听了,微一沉吟,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番话,而是悠然说道:“近来老夫静夜深思,觉得陛下当年那首《咏菊》之诗写得极佳:‘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老夫每一次诵念,都会从此诗之中汲取到陛下那丰沛盈溢的刚正雄远之英气而变得无比振奋起来……”
他这话一出,朱棣顿时就会意了,不再在此话题之上多讲废话。他假装神色颇为平淡地点了一句:“陛下有意让学生迎娶徐达大将军的长女徐仪华为妻。”
刘基的眼波立刻微微而动:“好!看来陛下真是在四皇子身上寄托了‘国之干城’的殷切希望啊……你今后跟在徐达大将军身边学习兵法、积累历练就更为顺理成章了……”
朱棣轻轻颔首,似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言道:“师傅——太子殿下让学生转告您一件事儿:昨日太极殿宿卫崔坚、中书省舍人柯尤在直舍内公然弈棋喧闹,被您下令各打了三十大板,此举是否太过严苛了些?连陛下知道后也觉有些难堪……日后能不能请您在惩处时对这些内廷人士稍存些体面?”
刘基缓缓而答:“四皇子,你将老夫的回答带回给太子殿下罢:依老夫之见,内廷之中万机萃集,令人应接不暇,且又关系国计民生,不可丝毫怠忽,岂有空闲容许此辈撇下公务去弈棋取乐乎?况且一局弈棋下来,足以耗人一两个时辰的工夫,其间不知会耽误多少公事未理?此等文恬武嬉之风,老夫如何不加以革除?”
朱棣听罢,点了点头,恭然又问:“太子殿下还有一问:驭吏之术,可否学习王导辅晋之雍容宽大?”
“东晋之乱,恰是在于朝廷上下崇尚王导网漏吞舟之宽纵而轻忽陶侃综理密微之精敏也!我大明圣朝刚一开基,自当本正源清、励精图治,岂可有此衰相乎?这一点也烦请四皇子转呈太子殿下深思。”
朱棣深深感叹而道:“刘师傅这一席话,不仅解了太子殿下之惑,也启了学生心中之智。学生今日前来,实在是获益匪浅啊!”
他这些话被隐身在书架后面的姚广孝听了,不禁在心头暗暗称赞:这位四皇子看似狂放粗疏,实则天生颖悟、从善如流,亦可堪称“非常之器”也!朱元璋得子如此,实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