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朝中各大部堂中人都在议论那天陈宁弹劾刘基之事,都在揣测着这一事态将如何发展。然而,处于各种传言“漩涡”中心的御史台,却仿佛噪音之海里的一座岛屿,远离了喧器与纷扰。台中的御史们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职责内的事,就当外面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一样——大家安静而勤奋地工作着,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
这天下午,高正贤从御史台中办完公事回家,正在途中埋头而行,忽然背上被人拍了一掌,他回头一看,竟是同僚吴靖忠在他身后含笑而立。
高正贤素来不喜吴靖忠趋炎附势之为人,所以并未与他有何深交,见他今日主动前来打招呼,倒是有些意外,愕然道:“靖忠兄有何贵干?”
吴靖忠笑嘻嘻地说道:“高老弟,你近日里纳妾取色,倒是快活得很,一出御史台便直奔回府,当真是应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句古话了!”
“靖忠兄取笑高某了。”高正贤一向嘴拙,人也诚实,心底念头既被吴靖忠觑破,立时便脸色微红。原来八九天前,他的母亲、高府的老夫人为了让他为高家延续香儿,便买了一个姓郑的小妾给他。高正贤起初不肯纳这小妾,高老夫人却向他盛赞这郑氏聪慧贤丽,劝他不可轻弃。高正贤不得己,便让郑氏来见,果如母亲所言,她确是才貌双全,于是就允了母亲,纳她为妾。夫妾俩倒也情投意合,琴瑟相和,几日来过得甚是融洽。而吴靖忠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确是道出了高正贤的心事,你让他脸色如何不红?
吴靖忠却没在这个事儿上继续扭着不放取笑他,伸手指了指前边的“杏花香酒楼”,道:“高老弟莫要脸红!男人嘛,有个三妻四妾又没什么错。吴某今日喊住你,乃是受了一位贵人之托前来寻你与他一叙——我们且到那‘杏花香酒楼’里去吧!那位贵人正在里边等着你呢!”
“什么贵人要见高某?”高正贤不禁有些疑惑,但在吴靖忠半推半拉之下已是身不由己地进了“杏花香酒楼”,给拖上了楼上的雅间。
“吱呀”一声,只见雅间房门开处,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满脸带笑地迎了上来。
“胡大人?”高正贤一见,大吃一惊。对于胡惟庸,他是并不陌生的。这位人称“中书省第一红人”的胡长官,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最是朝内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一惊之下,急忙躬身上前施礼见过。
“唉呀!胡某总算把高贤弟盼来了……请,请,请……”胡惟庸十分热情地拉着高正贤肩并肩进了雅间。却见那厢房里边早已摆好了一桌美味佳肴,看来胡惟庸确是在此等候他多时了。
“胡大人今日这般礼待高某,倒是令高某深感惶恐不安了。”高正贤连连推辞,不敢入席落座,“高某谢过胡大人盛情款待。只是高某当不起胡大人的美意,就此告辞……”其实高正贤心底清楚,目前中书省与御史台为了李彬一案,早已势如水火。而身为中书省首席副官的胡惟庸竟来宴请自己,则更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一席酒宴,是无论如何也要推掉的了。
胡惟庸呵呵笑着,不恼不急,伸手拉住了他,只是不肯放他离去。二人正推拉之际,吴靖忠也凑上来劝高正贤道:“你高正贤忒也多虑了。胡大人摆宴请你,并无他事,只是祝贺你近来纳了一个美娇娘为妾罢了!”
高正贤听得有些纳闷,不禁诧然道:“吴兄和胡大人岂会为了我高府中这点儿小事而摆宴庆贺?想来二位必是还有什么话要训示的……高某这厢有何失礼之处,还请胡大人和靖忠兄明示。”
胡惟庸哈哈一笑,捻了捻唇角短须,并不作答。吴靖忠却是笑容一敛,眯缝着两眼,紧紧地盯着高正贤,冷冷说道:“不错,你纳的这个小妾,正是冯胜将军的北伐大军‘寡妇营’里私自逃出来的军属,名叫郑婉若。她从河南一路逃来,谎称是荆州受灾的民女,混进了你高府中为妾——这事儿,可真够你高正贤头痛的了。”
高正贤听罢,顿时心头剧震:当初纳郑氏为妾时,他也曾细细盘问过她的来历,但她一意坚称自己是荆州失难的民女,自己便也未曾深究。这时吴靖忠猝然向他声称郑氏竟是北伐大军中“寡妇营”里的军属,倒是令他半信半疑起来。他定了定神,喃喃说道:“你……你们怕是认错人了吧!”
吴靖忠邪邪一笑,话里忽然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酸味来:“我的高贤弟……你也算是一位彬彬君子,这郑婉若倘是未更人事的民女俗妇,岂会令你神魂颠倒到这般境地?你也是尝过了她风情的……你觉得她像是初经人事的女子吗?”
“你……你……你怎可这等胡言乱语?”高正贤听他说得这般难听,不禁拂袖而起,转身便走,“高某现在回府找她一问便知真伪!”
“那倒不必了。”吴靖忠一闪身在房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笑道,“不瞒高老弟,我们早就料到了你有此一说。所以,我们先前已把你高府中的那位如夫人请到了这里和你一聚……也免得你高老弟辛辛苦苦地多跑一趟路……”
说着,他看了看在一旁冷然而立的胡惟庸,用眼神向他询问了一下。胡惟庸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然后才似乎十分无奈地点了点头。吴靖忠会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举起手掌来“啪啪”凌空连拍了两下。
两声脆响过后,雅间里的屏风后,突然转出三个人来,推推搡搡地走到他们面前。
刹那之间,高正贤已是看着来人目瞪口呆——原来当中那人正是他新纳的小妾郑氏。此刻,她已是手足被缚,绑得像个粽子似的,嘴里也被一条粗如儿臂的布索勒住,话不能说,身不能动,只是用一双泪光朦胧的眼眸悲悲切切地望着他。而她身畔,一左一右两个壮汉伸手抓着她两肩,推推扭扭地搡了她过来。
“阿婉……你……你们快放了她!”高正贤喊着,冲上去便要救她,却被吴靖忠一把拉住。他一脸奸笑地看着高正贤,说道:“放心!我们不会为难如夫人的。高老弟,此刻她就在你面前,你为何不问一问她到底是何身份?”
高正贤停住了脚步,有些怯怯地望向郑氏,低声问道:“阿婉……你……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说罢,他目光定定地盯着郑氏的脸。然而,郑氏的表情将他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之感击得粉碎:她呜呜咽咽地哭着,眼神里溢满了悔恨与愧疚,慢慢俯下头去,不敢与他正视。
见此情形,高正贤立刻明白了过来:郑氏确是北伐大军中私逃的军属无疑。同时,他也随即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这些军属是被集中羁管的,按照现下的规定,官员私纳军属,是要被判处斩立决之刑的。一念及此,高正贤不禁变了脸色,额上冷汗直冒。
胡惟庸看着高正贤惊慌失措的样子,微微笑了,扶着他的肩头,靠着酒桌一齐慢慢坐了下来,道:“高贤弟勿惧,此事暂时仅有胡某和吴御史知道,你就不必慌张了。”
高正贤定住了心神,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胡惟庸脸上深深的笑容,顿时明白自己今天是陷进了他们精心编织的一个绝大阴谋中了。想到这里,他原本惊惧不宁的心反倒一下变得踏实了。他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平静地说道:“难得胡大人和靖忠兄费了这么多周折来宴请高某,只怕今天不会是单单为了郑氏一事罢?”
“高贤弟果然是快人快语!胡某佩服!”胡惟庸没料到高正贤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而且也似乎完全恢复了平时的镇静,倒是微微一惊。他沉吟道:“其实,胡某是为了李彬一事而来——高贤弟是此案的承办之人,胡某也是受李相国之托,不得不与高贤弟深谈一番……”
高正贤冷冷地看着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们这般处心积虑、无孔不入,到底还是为了李彬啊!”
胡惟庸讪讪一笑,便要为他斟酒:“高贤弟,我们还是边吃边谈……”
“胡大人,”高正贤一摆手止住了他,缓缓说道,“在与您深谈李彬之事前,高某有一个请求。”
“但讲无妨。”胡惟庸以为他要开始和自己谈条件了,急忙一口答道,“只要胡某力所能及之事,胡某无不应允。”
高正贤用手指了指那被两个壮汉紧紧挟持着的郑氏,又道:“高某请求胡大人高抬贵手,放了她罢!她被你们五花大绑着,您让高某如何静得下心来与您深谈李彬之事?”
“这个……”胡惟庸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向外一挥,不动声色地说,“好吧,就依你所言——放了她!”
两个壮汉听了,这才为郑氏解开了束缚。郑氏一得自由,便“扑通”一声跪倒在高正贤脚边,哀哀哭道:“相公!是妾身连累了你,妾身对不起你啊!”
高正贤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却不看她,只是悠悠说道:“你不必再喊我相公了。我高家也不再是你庇身之所。天高地远,茫然无际,何处不可匿人?你还是自寻出路去罢!忘了高家,忘了高某,永不再回这应天府来!”
“相公……”郑氏抬起脸来,凄然说道,“妾身若是一走了之,留下你又该如何善后呢?”
“唉呀!不必说得这般生离死别的嘛!”胡惟庸急忙插话进来,“我们不到外边声张,高贤弟你们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卿卿我我、双宿双飞地过神仙日子嘛!”
高正贤却不理他,仍是对郑氏说道:“你快去罢,不要管我!善后之事,我留在这里自有主张。”
郑氏听罢,伏地抽泣了片刻,缓缓站起身来,茫然四顾,惨然一笑:“天大地大,并无妾身可去之处。一切都是妾身不好,妾身今日连累了相公,唯有一死谢之!”说罢,猛地一个俯身,向高正贤座侧的桌角一头撞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酒桌被撞得杯碟纷飞——那郑氏右边太阳穴上血流如注,跌倒在地,已是香消玉殒。
“唉呀!这又何必呢?”胡惟庸和吴靖忠站起身来,慌了手脚,吩咐那两个壮汉道,“快!快!快把她抬到一边去……”
高正贤静静地坐着,也没低头去看郑氏,只是缓缓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沿着腮边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过了半晌,高正贤才睁开了眼,缓缓道:“胡大人……”
胡惟庸正指挥着那两个壮汉把郑氏的尸体抬到屏风后面掩藏起来,忽听得高正贤喊他,便应了一声,道:“高贤弟……这个……这个……这个郑氏太刚烈了!……你可要节哀顺变啊!今后胡某一定帮你找个更加温婉动人的女子侍奉你……”
高正贤脸上肌肉不禁一阵抽搐,他猛地一咬嘴唇,才使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胡大人现在可以和高某深谈李彬之事了……”
胡惟庸深深叹息一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缓缓道:“高贤弟,你看这事儿闹得太不愉快了!都怪那个刘中丞一意孤行、固执己见,才把你也拖累了……胡某也就直入正题了:其实,李彬一案应该早就了结了。为了这个案子,你看近来朝中生出了多少争执与纠葛来……长此下去,如何收场?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大家都不好看嘛……
“你身为刘中丞的下属,我身为李相国的下属——大家设身处地地为两位大人考虑一下,为了他俩不再闹得不可开交,应该帮助他俩把这个案子尽早圆满了结了才好!”
高正贤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胡惟庸,默默地听着他说话。
胡惟庸轻轻咳了一声,拿起杯盏呷了一口茶水,隔了片刻才又说道:“为今之计,只有请高贤弟辛苦一下,偷偷抽个空儿,把你手头掌管着的李彬一案的证人证词和案卷笔录烧了——反正韩复礼父子、吴泽等人都已经被正法了,这个案子便成了个‘死无对证’。到时候,我们安排个‘六部会审’,到场一复核,刘中丞交不出案卷材料,这个案子一搁,拖上几年,我们中书省再活动活动,便可保住李彬之命,一切也就万事大吉了!”
“胡大人的计策听起来倒是无懈可击。”高正贤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要烧案卷笔录——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万一皇上发现了怎么办?”
“你做得巧妙一些,就弄成是御史台里边天干物燥失了火嘛!你自己不说,谁会查得出来?朝廷最多追究你一个监管不力之责,贬官一级罢了。你放心!有李相国在,有我胡惟庸在,你不出一年半载,非但不会遭贬,还必定官升三级、飞黄腾达!”胡惟庸把手中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放,淡淡说道,“至于你害怕犯上‘欺君’之罪,引来陛下的彻查严办——那更是杞人忧天了!陛下就盼着李彬这事儿是这样一个结果呢!你看,陛下先是来了手诏要你们御史台对李彬‘能赦则赦’,后来在四月二十八刑场正法那天派人火速传旨‘暂缓行刑’,到现在陛下返宫之后对李彬一案的不闻不问……这一切都证明陛下私心里是想给李相国一个面子,放了李彬的。只不过有你们那位要当‘黑脸青天’的刘中丞挡在中间,使得他不便明说罢了。你若是依我说的那样去做了,他包管不会下旨彻查的。你想,御史台失火,案卷笔录和证人证词被焚,李彬一案自然便经不起复核了,搁上几年,待到百姓对这事儿渐渐淡忘了,然后将李彬流放出去以示惩戒,终归还是免了他的死罪——这样,陛下既照顾了李相国的面子,又让刘中丞借机找了个台阶下,于是皆大欢喜,一团和气,不亦乐乎?”
“难为胡大人把这事儿想得如此周全,”高正贤这时却转过头来,看向胡惟庸,脸上忽然深深一笑,“高某答应就是。”
一听此言,胡惟庸倒是一怔。他没料到高正贤竟对此事应允得如此爽快,不禁满腹狐疑地和吴靖忠对望了一眼。
吴靖忠脸上挤出一丝干笑来,说道:“高老弟如此通达时务,吴某真是为你感到高兴啊!”
高正贤也不看他,起身施了一礼,目光低垂下来,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缓缓道:“高某今夜便要前去办理此事。临行之前,恳请胡大人和吴兄替高某把这郑氏送出去好好安葬了……”
“高贤弟所托之事,胡某一定照办。”胡惟庸急忙作揖还礼,微微笑道,“胡某在此静候高贤弟此行的捷报。”
高正贤不再答话,转过身去,向着后面停放着郑氏尸身的那座屏风深深三躬之后,仰面朝天哈哈一笑,推开房门,不顾而去。
高正贤刚才那一声长笑竟是凄切之极,听得吴靖忠心头一颤。他骇然回首,看着胡惟庸,道:“此人怕是疯了?!他若是出去乱说乱做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