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紧盯着高正贤扬长而去的那个门口,慢慢抚着自己的须髯,沉沉说道:“依本官之见,这高正贤恐怕比他平日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今天他亲眼见识了我们这般厉害的手段,他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也会为了他一向事之若父的那位刘中丞的安危,去把李彬的案卷笔录和证人证词烧了!我们就在此静候佳音罢,也好及时回去向李相国复命……”
刘府后院的书房之内,烛火通明。书墙之前,姚广孝拿着一本书伏案而览,开卷而阅,读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青袍的刘基缓步走了进来。姚广孝抬头一看,急忙起身迎道:“刘先生,您来得正好。晚生今天读了几篇文章,有些不通不明之处,想向您请教一番。”
刘基清瘦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微笑,走到书案前与他对面坐下,淡淡说道:“姚公子有何不通不明之处,就请讲来吧!”
“晚生读到《韩非子》里的一篇短文,很是感慨。”姚广孝悠然说道,“您且听晚生诵来——‘子产者,子国之子也。子产忠于郑君,子国谯怒之曰:夫介异于人臣,而独于主。主贤明,能听汝;不明,将不汝听。听与不听,未可必知,而汝已离于群臣。离于群臣,则必危汝身矣。’请问先生,子产忠君之举与子国劝谏之言谁对谁错?若是您与子产易地而处,觉得子国讲的那番话是否可取?”
刘基一听,伸手捋了捋颌下须髯,细思片刻,不禁心念一动,暗道:“咦!这姚公子似乎话中有话,又把这篇短文往老夫身上贴过来了。”他目光一掠,瞥见姚广孝淡淡含笑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这位姚公子果然又是在用这种暗喻隐谏之术来劝说自己了!不过细细一想,他自己目前在朝中的处境又何尝不是《韩非子》这篇短文所言之“上不听于君主,下离于群臣”?
近来,在李善长、胡惟庸、陈宁等“淮西党”人的上窜下跳、唆使鼓动之下,朝廷各部堂官弹劾他“不敬于天”、“滥行刑戮”的奏章如雪片般飞来,各个同僚见了他也是纷纷避而远之——刘基虽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官场中人情薄如纸,世态炎凉如冰炭,这本也不足为奇。这些大臣们这么做倒也罢了,可是皇上朱元璋呢?他仿佛深居在大内九重之中,对这一切都没看到也没听到,只是一封又一封地接着群臣对刘基“狂轰滥炸”的奏章,什么反应也没有——既不褒,也不贬;既不扬,也不抑。每想到此处,刘基便是心头一凉。他其实自朱元璋返京回宫之后,就一直在等着他召见自己面议此事。然而八天过去了,朱元璋就像忘了他这个人似的,问都没问他一下。从这一切现象之中,刘基感受到了朱元璋对自己刻意的疏远。本不该是这样啊!想当初,自己冒着枪林箭雨陪着朱元璋西征陈友谅、东讨张士诚之时,朱元璋对自己是推心置腹、言听计从;而今,他打下了半壁江山,却以帝王之尊向自己故示倨傲起来!这倒也罢了,尤其让刘基难以容忍的是,一向以英明雄断、执法如山而为朝野臣民所仰服的朱元璋居然也在李彬一案上态度暧昧、模棱两可!
一念及此,刘基不禁又和二十年前一样油然生出了鹤翔九霄般的高迈远逸之念。但那时是元廷君昏吏贪,沆瀣一气,自己“如入鲍鱼之肆”,才不得已挂冠而去。然而,现在是革故鼎新的大明圣朝啊!难道自己在开国未满一年的时间内便又要辞官而去吗?别人会怎么看?朝中大臣会怎么看?而朱元璋又怎么看?朱元璋可是猜忌成性啊!他若是觉察到自己对他刻意玩弄权术有所不满,会放心让自己翩然远去吗?刘基想到这儿,沉沉叹了一口气:自己现在真是进亦是忧,退亦是忧;留下也难,离去也难。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效仿张良、李泌及时“功成身退”才行啊!
“先生……先生……”姚广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将刘基从深深的思索中唤回到现实里来。刘基霍然一惊,定神看了看姚广孝——他正一脸紧张地注视着自己,在见到自己回过神来之后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老夫刚才一时有些走神了。”刘基微微一笑,“让姚公子见笑了。”
姚广孝只是拿眼深深注视着他,又道:“先生近来眉宇之际忧色甚浓,可是为了李彬一案尚未了结?其实先生在此案查处之上已可谓是尽职尽责,再无缺憾的了。您尽可就此放手,任凭陛下乾纲独断,便能远离是非,免遭奸人暗算了。”
刘基听罢,沉沉一叹,摇了摇头,说道:“老夫身为御史中丞,维护《大明律》执行到位,自是责无旁贷啊!你想,李彬贪墨之案半途遭沮,天下万民见后必将自此视律法为儿戏矣——大明朝开国未久,纲纪便紊乱如此,又何以收服民心?老夫对李彬一案,终是不能置身事外啊!”
说到此处,刘基语气微微一顿,不无忧虑地说道:“还有,今年大旱,天时失常,民不聊生,若有逆党奸贼再从中挑拨,难免不生意外之变啊!这件事,也让老夫焦心得很。”
姚广孝见刘基身处这般险恶之境却仍念念不忘朝纲民生,不禁在心底暗暗一叹,沉吟道:“李彬一事,先生既有主见,晚生就不再多言了。不过,您所忧虑的大旱之事,晚生倒有一策,自信可以安抚民心、务农立本。”
刘基一听,身子不禁往前一倾,靠近过来,一脸认真地问道:“你有何妙策?细细讲来。”
姚广孝面色一正,侃侃而谈:“晚生家居的长洲县,本属浙东地带,原是伪吴逆贼张士诚的辖地——该县方圆数百里,您猜会有多少户人家、多少青壮男子?”
“这个……老夫未曾掌管过户部,倒是不知。”刘基摇了摇头。
“您可能永远也猜不到:这样一个方圆数百里的大县,在户部的簿册上虽然注明有二十万户人家,但全县却总共只有三千名青壮男子,其余全是老弱妇孺!”
“怎么会有这么少的壮丁在家?”刘基眉头一皱,“难道他们几乎都丧生在战祸中了?”
“那倒没有。”姚广孝面色严肃,继续说道,“张士诚兴兵作乱之时,从浙东一带强行征用青壮男子从军,单从长洲县就征用了五万壮丁——您想,浙东各郡县如何不是‘户户皆老弱,家家无男丁’?”
刘基一脸肃然地听着,道:“继续说下去。”
“后来,陛下挥师东征,一举扫平张士诚,招降了三十万伪吴精兵。当然,这三十万伪吴精兵,就是那浙东地带流失出来的三十万青壮男丁。”姚广孝双目凝视着刘基的眼眸,一眨不眨,继续说道,“若是陛下把这三十万精兵真正用来冲锋陷阵也就罢了,却又认为他们是从张士诚那里投降过来的,怀疑他们归附之志不诚,便把他们全部编入军户之中,缴了他们的军械,把他们滞留在军营之中从事劳役、杂务,当作奴隶一般使用!”
对这一事情,刘基自是清楚的。当时他就向朱元璋劝谏不可如此虐待张士诚的降卒。但朱元璋恨极了张士诚宁可自杀也不肯求饶于己的举动,便迁怒于他手下的这三十万人马,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把他们世世代代罚为军奴,对刘基的劝谏拒而不纳。今日听到姚广孝提及此事,刘基方才忆了起来,伸手拍了拍脑袋,心中暗道:“惭愧惭愧!今日不得姚公子提醒,老夫险些忘了此事!”他向姚广孝微微点了点头,肃然道:“老夫懂得姚公子的意思了。你可是想说,浙东一带各郡县之中,青壮男丁皆无,全是老弱妇孺。如今他们又遭到这百年难遇之大旱,不要说汲水灌溉农田,恐怕自己取水养家都很困难。所以,今年浙东之旱灾,必至白骨遍野、万人断炊!这比旱灾更可怕!而编入军户的三十万吴越精兵自然也是心系父老妻儿,万一噩耗传来,必会导致军心大乱,届时恐怕陛下纵有盖世雄才,也难以善处此变。”
“先生所言正是晚生心中所虑。”姚广孝点头肃然答道。
“那么,”刘基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书房内缓步踱了一圈,悠悠问道,“依姚公子之见,此事须当如何处置?”
姚广孝谦谦一笑,道:“先生既是洞明此事,则必然已有奇策在胸,何须再问晚生那点粗浅之见?”
刘基一摆手,肃然道:“姚公子今日提及此事,必已在事前对此深思熟虑。老夫这时方才醒悟过来,自是不如姚公子忧深思远。还请姚公子不吝赐教才是!”说着,已向姚广孝深深一躬。
“刘先生此举折杀晚生了!”姚广孝吓得急忙避过一边,连连摆手,“您使不得!使不得!”
刘基缓缓起身说道:“道之所在,便是师之所在。姚公子还是不要再谦辞了——将你胸中的全盘奇策讲出来吧!”
“既是如此,晚生便献丑了。”姚广孝沉吟了片刻,面色渐渐变得深沉起来,“其实,晚生的建议并不复杂。晚生以为,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朝廷自有雄师猛将廓清神州,本已无须借助于这区区三十万吴越男子。所以,陛下应当速速遣散他们:愿留者留,与大明红巾军旧部一视同仁,宽和以待,不可再以奴隶驱使之;愿去者去,放归乡里治家务农,亦不加阻挠。同时,陛下又可向浙东一带派出宽仁厚重之吏,如汉朝黄霸、尹翁归之流,对这些吴越男子镇之以静,导之以礼,励之以勤,便能做到‘虽天灾难免,而人祸不起’。”
讲到这里,姚广孝语气忽地一顿,深深看了刘基一眼,又道:“其实晚生先前已经说过了,这条计策本不复杂,但是要陛下抛弃旧怨而施之于民——似乎有些困难。所以,晚生对这条计策能否施行,并不怎么乐观。”
刘基站在那里静了半晌,缓缓说道:“你说得很对。这条计策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只是大家碍于陛下对张士诚旧部余怨未了,谁也不敢公开提出来罢了……
“不过,近来老夫也看到开封府冯胜、李文忠发来的紧急讯报,谈到所辖的吴越军户当中频频发生士卒逃亡之事——看来,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眉头一蹙,负手抬头,望了望屋顶,悠悠一叹:“总得想个办法让陛下把这条计策听进去才好啊……”
屋中一时沉寂如水,师徒二人相视无语。
忽然,房门上“笃笃”响了几声,刘德在门外报道:“老爷,高正贤御史前来求见。”
“夜这么深了,他来干什么?”刘基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思忖片刻吩咐道:“请他进来。”
姚广孝在一旁听得分明,转起身来,又欲回避。刘基伸手止住了他,淡淡说道:“你今夜倒不必回避了。这位高正贤御史和你年纪相仿、才识相当。老夫待会儿介绍你和他认识一下,你们互相切磋交流,必有裨益。”
姚广孝听罢,面露喜色,微微笑道:“先生此言甚是。晚生也是久仰高兄‘江南才子’的嘉誉,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向他请教一番。”
他二人正在说着,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了,刘德将高正贤领了进来。姚广孝抬眼看去,见那高正贤一身白衫,生得英俊魁梧,清气袭人,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略显得文雅有余而英武不足。他一见刘基,便似激动非常,一步上前,深深一躬,道:“刘中丞,高某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刘基急忙伸手扶起了他,笑着说道,“高君有事来访,这怎能算是‘叨扰’呢?哦,老夫与你介绍一下,这位公子乃是浙东名士姚广孝,近来亦在我府中造访——高君可以多和他切磋交流,互益互进才好。”
高正贤听了,抑住自己心头激荡之情,微微抬头向姚广孝看了一眼。他见这位青年公子举止沉静,气度沉雄,不禁心中一动,暗道:“这位姚公子气宇不凡,倒不失为一代俊杰。唉……若我今晚未遇‘杏花香酒楼’之事,与他把酒临江、激扬文字,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美事?可惜……姚兄,我们相识太晚了……”他紧紧咬了咬嘴唇,向姚广孝挤出一丝微笑,深深说道:“姚兄台,高某才疏学浅,谈不上对你有所助益。你若是留在刘中丞身边细细琢磨,必能从刘中丞身上学到许许多多高才异术来,足够你受用一生的了。而且刘中丞的大贤大德,更是能如磁吸铁,引导你日趋高明中正之境而不止……”
姚广孝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道:“高兄说得甚是。刘先生堪称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晚生亦是心悦诚服。”
高正贤静了片刻,又对姚广孝讲道:“姚兄有所不知,记得高某初入御史台时,恃着年少气盛,弹劾唐胜宗元帅驭下不严、纵兵扰民。唐胜宗恼羞成怒,自恃功高权重,对高某极力打压,反要治高某一个‘越职讼上’之罪。正是刘中丞不顾个人安危,不计个人得失,在朝堂上为高某秉公直言,站出来把唐胜宗批驳得低下头来公开向御史台和高某认错道歉方才罢休!”说到这里,他又转头向刘基说道:“刘中丞那一派铮铮风骨、耿耿气宇,从此便永远铭刻在了高某心中——高某当时就暗暗立誓,要做一个像刘中丞那样高风亮节的栋梁之臣!”
话讲到此,高正贤双眸已是泪光隐隐,哽咽了起来。
“高君天资明敏,老夫能为国家觅得一位良材,也是欣喜不已。”刘基淡淡笑道,“将来高君之成就,必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刘中丞……您这话高某可当不起啊!”高正贤一听,双目闪着泪光,哽咽着说道,“您待高某亲如骨肉,高某也视您如父如师。只怕将来高某若是守道不坚,辜负了您的厚望,还望您看在高某一片赤诚之心上把这一页都带过了去罢……”
此语一出,刘基和姚广孝都是心中微微一动,有些惊疑。刘基见他今夜举止神情有些异常,便正色道:“高君莫非碰到了什么棘手之事?你且坦然讲来,老夫或许能帮你一二。”
“没有……没有……”高正贤有些慌张地摆了摆手,“高某近来由于台中公事繁杂,以致自己神疲气虚,劳累不得……我看刘中丞近来为李彬一案劳神焦心,似乎也消瘦了许多……说来惭愧,本来在这艰难关头,高某应与刘中丞一道共赴难关的。但高某自己这身体不争气,实在是对不起先生——须得请假回府休养两日……”
“我道是甚难事,原来你是前来请假调养身体却羞于启齿啊。”刘基呵呵一笑,一捋长须,说道,“老夫允了你便是。既是如此,你今夜且早些回去,明日老夫带点儿药材去你府中看你。”
高正贤静静地听着,双目泪珠滚滚而下,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抽泣着说道:“高某归府养病之日,正是刘中丞独力支撑大局之时。高某今日一别之后,万望先生自己要多多保重啊!”
刘基听了,心下恻然,道:“你今夜怎么了?你这不过是回府卧床休养几日,却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唉,老夫没事的,你不必为老夫担心……”
高正贤无声地哽咽着,抬起双眼深深地盯着刘基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把刘基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印入自己的眸中永远带走一般……
他慢慢站起了身,在刘基的目送之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姚广孝立在刘基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疑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