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来得犀利之极,字字句句如刀似剑逼向了刘基。却见刘基站在原地,身形微微晃了几晃,满面涨得通红,久久不能平静。原来,在这一年里,刘基率兵平剿方国珍,本已立下了赫赫奇功。然而,元廷执政大臣却听信了奸人谗言,加之嫉妒他功高勋重,反而将他连贬三级。面对元廷这般上昏下佞、赏罚不明,刘基顿时心灰意冷,便在接到贬官令的当天,挂印弃官而去,与元廷走上了彻底决裂的道路——法华长老这一次又算对了!
法华长老静静地捕捉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知道自己这段话又打中了刘基的要害,便又缓缓逼上了一句:“刘施主,今年又是戊申之年,你只怕也要小心提防才是!流年不利,阴祸暗生啊!但愿刘施主能诚心敬天奉道、不可一意孤行,立刻悬崖勒马——否则你若因刚愎专恣之心而招致了天怒人怨,必会后悔莫及!”
刘基默默地听完了他的话,面色凝重,半晌没有作声。
法华长老与刘基一问一答之际,殿中诸臣在旁亦是听得明明白白。胡惟庸见法华长老已然占了上风,便咳嗽了一声,暗中向陈宁使了个眼色。
陈宁会意,跨步出列,向朱元璋奏道:“陛下,如今臣等有目共睹,法华长老断事如神,字字句句问得刘基哑口无言——这一场金銮殿论道,谁胜谁负,已是一目了然。微臣既为兵部尚书,不敢回护徇私,冒死恳请陛下乾纲独断,褒奖法华长老之神机妙算,同时对刘基先前所犯的刚愎专恣、逆天悖道之过严惩不贷。”
他这番话来得气势汹汹,朝中其他不属于“淮西党”的大臣们听了,一个个颇为反感,都禁不住拿眼睨他,暗暗嗤之以鼻。
朱元璋却是面色沉沉,静了片刻,才向刘基缓缓问道:“刘爱卿此刻还有何话说?”
刘基严肃凝重的面庞上,忽然慢慢泛开了浅浅的笑意。他向朱元璋深鞠一躬,执笏在手,道:“法华长老的确是神机妙算、玄远深邃——然而,依微臣看来,他只会测算常人可知之事,而不能测算常人不可知之事;他只会推演万事之表象,而不能洞察万事之本源。”
法华长老一听,慢慢捻动着胸前佛珠的左手蓦地一停,面色微微一变:“刘施主此言何意?”
刘基这时才慢慢转过头来,深深注视着他的双眸,眼神一瞬不瞬,冷冷说道:“长老,你推算老夫今年流年不利,阴祸暗生。老夫谢过你的提醒之言。但老夫也有一句推断之语赠送于你:你今日必有血光之灾,而且是在劫难逃!”
“你……你……你好刁毒的利齿!”法华长老被这段话刺激得连连摇头,恨恨地叹道,“刘施主,积点儿口德,善莫大焉!”
朱元璋和殿上群臣听了,也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长老稍安勿躁,你且听老夫细细道来。”刘基不慌不忙,侃侃道来,“老夫记得二十余年前元廷脱脱太师府上有一位禅门高人,能掐会算,占卜如神——他在当年义师蜂起之日,自忖元廷不可久留,遂南渡长江,潜入应天府,隐忍匿伏,外示高僧之相惑人,内蓄弟子阴谋作乱,要与故主脱脱太师报仇……”
朱元璋听罢,不禁皱了皱眉头。元廷脱脱太师当年之死,与他大有关系。那一年,脱脱太师倾尽江南所有兵力在濠州与他率领的红巾军恶战了三日三夜。后来,朱元璋中途获得徐达、常遇春援军之助,一举击败了元军,打得元廷从此一蹶不振。而脱脱太师也因此而气得呕血身亡。那么,刘基口中所言的这个“禅门高人”的复仇对象就自然是自己了!一念及此,朱元璋立刻变了脸色:“那个僧人是谁?”
刘基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唰”地一下刺向了法华长老,缓缓说道:“法华长老,您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连对老夫的一生流年吉凶都算得这么清清楚楚。老夫相信,这个包藏祸心、阴险狠毒的妖僧,恐怕也逃不出您的法眼罢?可否将他一举查获出来交由朝廷惩处?”
“老衲此刻有些听不明白刘施主在说什么。”法华长老面不改色,只是用左手五指缓缓捻动着胸前垂挂着的佛珠,淡淡说道,“缉拿凶犯,乃是殿上诸公份内之事——老衲远离红尘,潜心修禅,无意涉足朝局,还请陛下见谅。”
“好一个‘无意涉足朝局’!”刘基哈哈一笑,“且不说你正如古诗所言,‘凌空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相侯家’,单就老夫从你身边查到的一些案子来看,你哪有一丝一毫像‘远离红尘,潜心修禅’的高僧所为?昨日老夫从你花雨寺中擒来了三名武僧,他们把你和花雨寺一干僧众私劫民女、逼良为娼、藏污纳垢等恶行一一供认不讳,你还敢在此当廷狡辩?”
这番话犹如一串惊雷在金銮殿上滚过,惊得诸位大臣目瞪口呆。
朱元璋亦是神色凛然,目光如刀,冷冷地逼向了法华长老。
法华长老缓缓闭上了双眼,口中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手捻佛珠,并不回答刘基的问话。
刘基又道:“数日前你与寺中弟子商议,准备以‘欺天滥刑’之罪陷害老夫之后,再又举办一场祈雨盛典,假意邀请陛下御驾亲临,然后乘机图谋不轨!你还购置了近千斤的火药、土炮藏在后山洞中,待到陛下和各位大人一到盛典现场便开始下手,是也不是?”
一听此言,法华长老面色微微一滞,捻动佛珠的左手立刻僵住了。大殿之上,已是静得如同空气都已凝固了一般——大家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反应。隔了许久,却见他深深一声长叹,慢慢睁开眼来,沉沉说道:“这第二个回合——老衲又输了!”
朱元璋大怒,叱道:“你这妖僧,竟敢横生逆志,妄图谋害至尊,罪该万死!给朕拿下!”目光急往何文辉那里一瞥,何文辉已是带着御前侍卫们拔刀持剑,向着法华长老围成一圈直逼过来。
“法……法华长老……怎么……怎么会是这样?”李善长一脸惊愕地瞪着法华长老,“你……你……本相看错了你……你实是害本相不浅哪!”
法华长老突然仰天一阵哈哈大笑,笑声震人耳鼓。笑了半晌之后,他目眦欲裂,状如疯虎,一脸戾气地盯向在丹墀之上咆哮着的朱元璋,森然说道:“朱元璋,你本是淮西一介贫丐,无德无能,乞食于人,只因机缘巧逢,才使你‘小人得志’,窃得了大位。你以为天下之人又会甘心臣服于你这小小一个游丐?我大元威震四海,天下无敌,尚不能慑服天下民心——你不过是唐末朱温那样的匪寇,又岂会得意太久?”
说着,他又伸手指着大殿之上那些慌成一团的文臣武将,仿佛厉鬼一般向着朱元璋哈哈笑道:“你以为你手下这些大臣、大将们都会甘心居于你下吗?他们最清楚你的底细了——朱元璋,就在这大殿之上,就在你的身边,想夺你那个龙椅的人也多得很哪!”
朱元璋嘴角的肌肉隐隐一跳,冷冷盯视着他:“这个老秃驴真是疯了!居然死到临头还想挑拨离间我等君臣关系……”
法华长老笑容乍然一敛,阴恻恻地说道:“朱元璋——你不是喜欢算卦测运吗?好!老衲今日就为你大明伪朝的国运再算最后一卦:你们伪朝的国号不是‘明’字吗?今年年初李善长不是将‘明’字定义为‘日月相推而明生焉’,预示你们伪朝‘与日月同辉、与亘古并存’吗?可惜,这个说法乃是老衲借李善长之口来迷惑你们的!其实,‘明’字乃‘日’、‘月’二字组合而成,表面上看似有‘日月并明、惠照万方’之寓意,然则‘日’为‘离’、为‘火’,月为‘坎’、为‘水’,二字并列而成‘明’,便是‘水火并存而相争’之凶象!‘日’为‘君’、为‘上’,月为‘相’、为‘下’,又昭示着你大明集团必有‘君相并肩而争辉’之祸胎!自今而后,你伪朝的君相权力之争必将贯穿于始终,非君灭相亡内耗殆尽而不能止!哈哈哈……这个定论,你朱元璋一定没有想到罢?”
“闭嘴!你给朕闭嘴!你休得如此诅咒朕的大明圣朝!”朱元璋用拳头擂得御案“咚咚”直响,满眼通红地瞪着法华长老,咬牙切齿地吼道,“来人!把他给朕拿下了!把他碎尸万段!”
“慢着!诸位大人,老衲还有一句谶言是送给你们的,它灵不灵验,你们将来很快就会知道了!”法华长老仍是全无畏惧地傲然环视着大殿上一位位大臣的面容,最后将深深的目光落在了胡惟庸的脸上,“那就是‘八牛当国,官不聊生,朝不保夕,血流成河’!你们一定要记住了!”
胡惟庸一听到这“八牛”二字,就如被一道闪电凌空劈中了一般,顿时满脸苍白,似木人一般呆住了,眼中只见到法华长老远远望着他阴阴一笑——那笑容诡异之极而又极有深意!
这边,在御前侍卫冲将上来的最后一刻,说时迟,那时快,法华长老已是扯断了佛珠珠线,捻起其中一粒佛珠,往口里一塞,吞了下去!他拿眼狠狠地盯着朱元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朱元璋!老衲归天不劳你这乞儿动手!我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话犹未了,脸孔一阵扭曲发青,仆倒在地,已是七窍流血而死!
“拖……拖下去!把他枭首示众!”朱元璋大失常态,在丹墀上咆哮如雷,“马上派人去把花雨寺围了!把寺里的僧人全部杀了!一个活口也不要留!还有,就用他们私藏的那些火药、土炮把花雨寺也给朕炸了——夷为平地、寸草不生!”
何文辉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惊惊惶惶地带着御前侍卫拖起法华长老的尸体匆匆退了下去。
随着何文辉他们的脚步声渐跑渐远,金銮殿内又恢复了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朱元璋坐回到龙椅之上,脸色铁青十分难看,一言不发,双目寒光凛凛,只是紧紧盯着殿门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不放。
丹墀之下垂手而立的群臣看着朱元璋这副表情,几乎都是战战兢兢的——洪武大帝这时候的表情,正是他平素最严重的表情。然而,在这群瑟瑟发抖的文武大臣当中,只有刘基如松如柏,屹然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