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四月,暑热便似火盆一般笼罩住了渭南一带。郁郁的湿气从暴涨的渭河上空移动过来,非但不曾消暑降温,相反却加重了空气中的黏性和湿度,弄得人人皆似平空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袄,闷热得不得了。
筹粮署的营帐里,层层叠叠的征粮簿册堆得就像一座小山似的。司马师终于咬着牙将最后一卷簿册审阅完毕了,拿袖角擦了擦自己汗津津的脸庞,“哗”地一下将那卷簿册丢到了一边去,伸了伸懒腰,喃喃地自语道:“这些粮粟图簿真是看得我头都晕了……”
坐在他右侧席位的司马望搁下了手中的笔,转过眼来看看司马师,语气里大是不屑:“这点儿簿册就让你头晕了?你知道么?军屯这一块的筹粮事务倒还比较简单,真的到了州郡各处的民屯前去征粮,那才够你头晕的!”
司马师两手叉着腰,呵呵笑着对他讲道:“子初大哥,只要有你前来帮我,我就轻松了许多嘛!这些日子可是累了你了,到完成任务的时候,我一定报你一个响当当的头功!不过,届时去州郡民屯征粮,你也和我一同……”
“你这个子元啊……”司马望摇着头向他嗟叹不已,“你真的不懂?伯父大人(指司马懿)这是在逼你历练治国庶务之能呐……你自己可要用心学着点儿才行!”
正在这时,司马懿的太尉府舍人牛恒一步迈了进来,扬声便问:“大公子,这几日你在关中军屯筹粮可还顺遂罢?”
看到牛恒这个府中的长辈,司马师自然免不了发上几句牢骚:“牛大伯您是打小就了解我的,我的性格一向是不屑细务、不拘小节的,父亲大人现在却硬要逼我来当一个征粮收粟的刀笔小吏,实在是逆我心性而动,做起来哪能那么顺遂呐?”
牛恒微微眯起了眼睛,抚须而笑:“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子元你今天吃的这点苦头,和你父亲大人在河内郡任上计掾、在丞相府任主簿之时的种种杂务相比,算得了什么?那个时候,太尉大人他每天夜里都是只能枕着各地的讯情简簿睡上一两个时辰,其余全部时间都拿来处置庶务了……”
“子元,牛大伯说得不错,你不是一向自命为雄豪伟杰吗?这些琐细杂务,你本不喜欢去做而最终又能桩桩做好,这才真正考验了你司马子元的雄杰韧性与英敏器识啊!”司马望在一旁替他鼓劲。
司马师听了他俩的话,坐回席位上去抱了头沉吟半晌,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谢谢牛大伯和子初大哥的鼓励,我明白自己今后该怎么做了。我心底里明澈得很,就是有时候耐不住烦闷要发泄几句。父亲大人那一份百折不挠的定力,我司马师真不知道何时才能真正学到手来呐?”他自嘲式地笑了一下,定住心神就开始谈起了正事,“牛大伯、子初大哥,这几日我察看了军屯里的粮粟积蓄情形,亦是深有感触,父亲大人当年提出的这‘军屯自足、兵不劳民’的雄图远略实在是高明之至!若不是他的这项方略高明有效,这一次我关中军营哪能为关东受灾士民一下捐得出一百三十多万斛(“斛”是“石”的俗称)粮食?没有这一百三十多万斛粮粟垫底,关东这场旱灾饥祸谁见了不是惶惶大乱!”
“是啊!当年太尉大人力主在关中推行数万顷军屯田务之时,镇东将军王凌还嘲笑太尉大人这是在‘舍本逐末’,丢了军务去抓农务!”牛恒深深叹道,“现在看来,太尉大人实在是高瞻远瞩、无人能及!”
司马师点了点头,心念一转之下,他的眉头忽又拧了起来:“只不过,咱们关中各处军屯的将士们勒紧了裤腰带,也只能为国家节省出这一百三十多万斛粮粟了!还剩下一百六十多万斛没着落呐!这一个‘缺口’,我们只有面向关中各郡民屯和士庶官绅们公开征粮来进行填补了!”
“朝廷给了太尉大人‘持节统御关中军民筹粮’之权,这个权力该用起来还是得用!”司马望沉吟而道,“咱们现在也确实只能是‘由军转民,另开其源’了!”
“事不宜迟--明天我就赶赴长安府署坐镇征粮。”司马师伸手一拍书案,意气风发地扬声而道。
牛恒沉吟了起来:“大公子既是决定了即将前去长安府署处置征粮事务,那就非得觅揽到几个州郡衙门里的得力能吏协助不可!毕竟,民政庶务,您是第一次涉足其中啊!”
“得力能吏?我到了那里自然是一定要找的。子上那日临别之际就曾给我推荐了一个得力能吏……”
“谁?”牛恒诧然而问。
“去年子上陪同父亲大人在长安城军市坊里微服巡访时,碰到了长安郡原都尉颜斐。他看出颜斐此人清刚廉勤,可堪重用。本来,父亲大人是亲笔上书朝廷推荐他出任平原郡太守之职的。然而,颜斐当时在军市坊里秉公执法,冒犯了安西将军曹璠,后来只勉强升了半级,就地当了长安郡丞。我此番去长安府署坐镇筹办征粮事务,自然是会调他前来担任助手的。”
牛恒这时亦已忆了起来,颌首而道:“二公子推荐得不错--颜斐这个人,牛某也素有耳闻,他确是一位忠勤干练之材,大公子你用起来自会是得心应手的。”
在十七岁的邓忠眼里,那位太尉府征氐参军司马昭大人虽然只是比自己大了七八岁,但他全身上下穿着一袭深色云纹锦绣长袍,胸腰之际虽并没有佩戴什么珠宝饰物,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似精芒闪耀、英气横溢,翩翩然宛若高士临尘,毫无人间烟火之相,仿佛上苍的所有钟爱都萃集在了他一身之上。
他又瞧了瞧自己的父亲--破虏将军邓艾。邓艾正握着铜匕,在那一大盘烧得吱吱冒油的牛肉上小心翼翼地切下了方方正正的一块,蘸了蘸旁边小瓮里的香酱,装在一只陶碟之上,恭恭敬敬地起身捧到了司马昭的面前:“二公子,请享用!”
司马昭急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陶碟,满面愧色:“邓将军如此多礼,昭实在是愧不敢当!”
邓艾垂着双臂退回了自己的席位之上,眉眼里尽是谦恭的笑意:“艾……艾曾在太尉大人的府署中为掾作吏,正所谓‘一朝为掾,终身为臣’,艾……艾自是永远不敢忘了这奉上致敬之道的!”
说着,他又转头吩咐邓忠道:“忠儿--你还不快前去替为父为二公子执壶斟酒?”
司马昭听了,脸上笑得甜滋滋的,一摆手止住了邓忠,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向侍坐在自己身侧的郭统、胡奋慨然言道:“郭君、胡君,瞧一瞧罢,这才是咱们关中一代名将邓将军的风仪!他不仅是智略超群、用兵不凡,便是这一份恭谨谦敬的事上之道亦是鲜有人及!来--咱们为我大魏有邓将军这样的‘贤将’干杯致敬!”
郭统一边含笑称是,一边也举杯而敬。胡奋却自顾自拿刀切着牛肉大啃大吃,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哝道:“子上,我和邓艾将军一样,也是懂得恭谨谦敬之道的--到了武都,我帮你多砍几个氐蛮的头颅来立功就是了!”
那边,司马昭放下酒杯,从袍袖里拿出薄薄的一册绢书来,托在右掌之上,笑盈盈地说道:“听闻邓将军再过三日便是四十大寿之吉辰了,父亲大人特意让我给您带了一件贺寿礼物,恳请笑纳。”
“哎呀--太尉大人真是太过礼待艾了!艾怎生受得起?”邓艾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恭敬之极地接过了那册绢书,轻轻翻开一看,两眼顿时放出惊喜的光彩来,“这……这居然是诸葛亮的《将苑》?难为太尉大人至今还记得艾素来喜好收集各派兵书……”
司马昭淡淡笑道:“邓将军,父亲大人还在送给您的这本《将苑》绢册后面亲自批了注语--父亲大人是想抛砖引玉,与邓将军您互相交流对兵法战策的心得体悟呐……”
“这……这如何当得起?太尉大人的这些批语,艾只能是叹为观止!您瞧他这段写得真好--‘与敌交锋而求胜,不能夺势则须利器,不能利器则须运谋,不能运谋则须用忍。相持之际,困窘沓至,敌不能忍而我能忍,则后必伺隙可胜。’”邓艾读到后来,不禁击节赞叹不已,“好!好!好!太尉大人这份厚礼,实在令艾爱不释手啊!”
赞罢,他将这《将苑》绢册认真折好,递给了邓忠,吩咐道:“忠儿,你且将这册绢书拿去我的寝室放好。同时你带出话去,不许任何闲杂人士前来打扰为父与司马公子的谈话。”
邓忠应了一声,接过《将苑》绢册疾步出门而去。
邓艾这时方才脸色一凝,肃然探身问向司马昭:“二公子,艾……艾听得此番朝廷要逼太尉大人征收三百万石粮食献入国库以消关东饥旱之灾,这……这可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我……我们见了都觉得甚是不平!”
司马昭听了,放下手中的筷箸,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将眼色往左右一丢。郭统会意,拉了正在大啃羊腿的胡奋起身离席,立刻退出厅门去外边远远地把风守候了。
见得周遭无人,司马昭才长叹一声,向邓艾黯然言道:“朝廷还不是瞧着太尉大人志虑志纯、一心为公便好将他摆弄?邓将军你又不是不清楚太尉大人的高风亮节,他们只要压下什么任务来,太尉大人何时又曾拒绝过?”
“关东州郡那些庸官自己无能抗灾,却把如此繁重的征粮任务推给太尉大人一肩独挑了!”邓艾用手拍着大腿连连摇头嗟叹,“二公子,不瞒你说,邓某近来一直在为他老人家忧心如焚啊!”
“多谢邓将军如此挂念太尉大人!”司马昭听了他这些话,煞是有些感动,“您不必这般焦虑。俗谚有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昭相信太尉大人此番定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
邓艾还是不顾一切地凑了近来,在司马昭耳畔压低了声音讲道:“二公子您可别拿空话宽慰邓某了--您有所不知,这些年邓某未雨绸缪以防万一,暗地里为我雍凉大军在定额完成军屯收成任务之外还悄悄攒了三十六万石麦粟,就藏在祁山大寨的后山洞仓里。太尉大人若有需要,只须一声令下,邓某马上派人运送过来!这也勉强算是邓某为太尉大人竭尽所能而做出的一点儿心意了……”
听到此处,司马昭正握着酒杯的手指不禁倏地捏紧了,斜起眼角深深瞥了邓艾一下。父亲大人曾经多次在他和大哥面前称赞邓艾乃是关中诸将当中最为忠正方毅的一代贤材,如今在这关键时刻方才真正显出了邓艾对父亲大人的一片赤诚丹心!看来,父亲大人的确没有看错邓艾,他也的确不会有负父亲大人之鉴察。既然如此,我河内司马家日后必当善加重用邓艾才是!他心念转定之后,便向着邓艾轻轻欠身一礼,温声而道:“昭代太尉大人在此谢过邓将军您的美意了!这三十六万石麦粟暂且先在您这里暗暗存放着。您也切莫对外声张。而今征氐战事即将打响,说不定届时昭还要从您这里拨粮支用呐!至于太尉大人那边筹粮,他自有方略应付。您就放宽了心,不必再为此事太过忧虑了。”
“好!好!好!多谢二公子今天给邓某交了底儿!邓某真是心情大爽!”邓艾眉梢里的喜色都溢了出来,“只要太尉大人真能在朝廷的这次刻意刁难中化险为夷,邓某愿到夫子祠和老君庙为他焚香祈祷!”
司马昭此刻既已将邓艾视为可信可重之人,自然也就不再和他半遮半掩了,在席位上挺了挺身,向他正色问道:“邓将军,您是关中宿将,在雍凉一带领兵征战可谓经验丰富。不知昭此番遵奉太尉大人之钧令前去武都主持征氐大事之际,您有何高见赐教于我?”
“邓某深受司马太尉破格提擢之恩,实是没齿难忘。所以,邓某诸事皆会对二公子你披肝沥胆、坦诚相告。”邓艾也敛紧了神色,肃然而答,“其实此番氐贼猖獗犯境、掠地害民一至于此,纯系南安郡不肯援救武都、坐观氐蛮成势所致!”
司马昭一听,便知这邓艾果然对自己是毫无隐讳地直言告诫了。他便点头说道:“您这话说得有理。昭也颇为讶异:南安郡与武都郡接壤相邻,而且该郡屯兵一万有余,为何却在武都诸县遭袭之际居然一直袖手旁观、不加支援?”
邓艾屏住了呼吸,慢慢抬起脸来,深深盯了司马昭一眼:“只因为南安郡的现任太守正是故大司马曹真之弟北中郎将曹彬的嗣子--曹寿!”
其实不需邓艾如此说明,司马昭也清楚南安郡太守曹寿的这一层关系。但他待人行事向来是“信中有疑,疑中有信”,所以故意抛出那些问题来试探邓艾敢不敢据实以答。毕竟曹寿是曹真的侄儿、魏室的宗亲,邓艾若敢在他面前直斥曹寿之非,则足以表明他的态度基本已然倾向司马氏一派;若是邓艾支支吾吾不敢正面针对曹寿,则他或许怀有游移观望之心亦未可知。如今邓艾回答了这些话,表明了他亲马疏曹的态度,司马昭自然是可以完全放心了。
当然,对曹寿近来的所作所为,司马昭亦是早已熟知其来龙去脉。父亲在秉钺关中的这几年里,除了与诸葛亮正面作战之外,暗中使尽心计、用尽手段,把故大司马曹真的旧部势力几乎分化瓦解得一干二净。但还有曹寿这样的曹氏“死硬分子”始终不肯彻底归服,还纠集了费曜、戴凌等一干曹真的亲信故吏盘踞在南安郡中妄自坐大,对司马懿的军令向来是“半推半从”,阳奉阴违,念念只以自保图存为意。所以,此番武都郡遭到氐蛮狙击,作为邻郡的南安郡府本当出兵援救,然而曹寿他们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却是一直闭关不出、坐壁上观!他们如此行为,也实在是做得有些露骨了。
邓艾刚才说了那句话之后,便一直看着司马昭再不多言。司马昭却定住了心神,并不将自己的情感轻泄于外:他只是眉尖微微一挑,眸中寒芒一闪而逝,淡然又问:“唔……对曹寿太守这样的宗室贵胄,他们能够自保安遂亦是朝廷之幸!朝廷还能指望他们去做什么?万一他们轻骑妄出有所失利,伤了这等的‘金枝玉叶’,岂不是又为太尉大人无故添上了‘看护不周’之罪名?罢了,也不去谈他们了。却不知依邓将军看来,在凉州诸将之中还有谁人可以倚而大用?”
邓艾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才答道:“天水郡太守鲁芝。”
“哦?昭听说这位鲁芝太守亦曾是故大司马曹真的旧部僚属。他为人究竟如何?”司马昭眼底波光微微闪动,面色显得有些狐疑。
“二公子你有所不知,这鲁芝虽然曾为故大司马曹真之旧部,但他和费曜、戴凌不同,为人最是公忠勤敏、守正不阿!”邓艾容色凝重,拱手向他认真讲道,“邓某希望二公子能敞开胸襟摒弃门户派别之见,对鲁太守信而任之、放手擢用,则必对此番征氐之役裨益非浅!”
司马昭慢慢地把玩着手里那只雕花锥底红泥陶杯,欣赏着杯面上刻绘的“关西农丁屯田种粮”图案,口里却幽幽地说道:“邓将军,您说他‘公忠勤敏、守正不阿’,可有事例为证?”
邓艾面容一正,侃侃而谈:“太和六年,邓某与蜀将马岱、王平交兵于略阳,当时敌众我寡,危在旦夕。邓某急忙便向邻近各郡派出了亲兵前去报讯求救。近在咫尺的曹寿、费曜他们亦如今天这般作壁上观,不施援手,末了,只有鲁芝闻讯从三百多里外的天水郡连夜不眠不休疾驰而来,亲率兵马杀入重围,助邓某一臂之力,方才使得大军转危为安。其实,邓某平日又无甚恩惠礼数交结于鲁太守,能得他之鼎力救助真是意料不到!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救了邓某之后从来口不宣言,更不曾据为己功而向上邀赏!邓某多次谢他,他只是回答:‘同为国臣,见难不救,施而望报,岂系大丈夫之所为?’二公子,您听一听他这话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