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司马昭定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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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半信半疑,半遮半掩(2)

司马昭听了,深深颔首:“很好,很好。如此看来,这位鲁芝大人不愧有国士之风!昭已铭记在心,此去必当察而用之。”说罢,他又正视着邓艾,郑重问道:“据昭所知,蜀贼在陇西招揽呼应者,不过羌虏、氐蛮二丑类而已!近年来,羌虏连遭重挫,气焰大减,已然不足为虑。昭却没料到这氐蛮竟然乘隙坐大成势--不知邓将军对他们的情况了解多少?”

邓艾也不虚让,开门见山地讲道:“启禀二公子,这武都氐蛮确是难灭。他们恃其深山沟壑之险,桀骜不驯,作乱已久,二公子虽拥强兵今日破之,而他们明日必会聚而复叛,实在是枭獍之性、难以救药!

“其次,司马太尉方当麾师以伐伪燕;若他一去,氐蛮再与汉中蜀寇狼狈为奸、东西呼应、构乱于后,怎可了结!然而二公子若欲大加屠戮铲尽丑类以绝后患,则又实非仁者之情,有伤天和!而且仓促之际,亦不易底定!”

说到这里,他忽又绽颜一笑:“不过,邓某这些日子已是想出一计,二公子自可高枕无忧……”

就在此时,司马昭脸上浮起浅浅笑意,一抬手止住了邓艾继续说将下去,然后在邓艾略显讶异的目光中开口讲道:“其实不瞒邓将军,昭今日前来,亦已思得一策,未知可否。这样罢,邓将军你且将你胸中之计以酒水写于案几之上,昭亦写于案上--大家一齐看看同也不同?”

“有趣!有趣!邓某就依了二公子所言!”邓艾哈哈而笑,提起筷子,在杯盏中蘸了酒水,飞快地在自己面前的案几上写了几个字。司马昭也随即提筷写了,然后二人一齐站起身来,将两张案几移靠在一起:只见邓艾的案几上写着“心战为上”四字,司马昭的案几上写着“攻心为上”四字!

司马昭看罢,不禁扬声笑了起来:“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兵诀有云‘夫用武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邓将军,你此番与昭殊言而同旨、殊道而同归,岂非太巧乎?”

“二公子天资过人、聪颖超凡,邓某佩服之至。”邓艾欠身向他拱手赞道,“邓某浅窥之见,与二公子高明之策,不过是偶中巧合罢了!”同时,他心底暗暗却想:看来这司马昭在自己面前故意炫示其智,还是有些脱离不了争强好胜的少年心性。

但司马昭接下来的话便让他凛然刮目相看了:“昭哪有什么过人的天资、超凡的聪颖?这条计策也是昭这几日来反复研判而得的。依昭之见,此番南去征氐,攻心之策其实可以细分为二:一则令敌敬服,投诚而降;二则令敌畏服,束手而困。我司马子上对这些氐蛮,若能以仁德之师令其敬服,自然是最好;实在不行,再以深谋奇计而令其畏服,亦是可取之道。邓将军意下以为如何?”

邓艾急忙作揖恭然答道:“二公子已然智珠在握,邓某岂敢妄议?在此番征氐之役当中,二公子但有用得着邓某之处,只管发号施令,邓某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好!”司马昭一正衣冠,学他的父亲司马懿一样敛容肃然言道,“昭近来筹思已久,欲平武都郡之氐蛮,必先斩断他们与骆谷城蜀寇之联系!氐酋苻双日常所用的食盐、茶砖、麦粟均由骆谷城之蜀将王平派人运输供应。正因如此,他们方能一东一西联系得十分紧密。邓将军,你可代昭率兵从东南驿道出发,前去亲自扼守骆谷城东进的关隘要塞--‘狮子口’,从而拦腰切断王平通向氐蛮的粮食运输线与发兵驰援道,如何?”

邓艾知道,这“狮子口”虽然地势险要,位于氐蜀之间的交通线关键节点之上,但它那里驻兵太少,几乎就是一座“孤城”,勉可自保而难于出击,先前根本没有起到隔绝氐蜀的重要作用。而司马昭今日竟能一语道破“狮子口”的潜在妙用,亦可见他确实是通晓军机,目光如炬!他佩服之余,当场便一口应承了下来:“这有何难?邓某马上调兵前去!”

“且慢!”司马昭缓缓摆头,“那倒暂时不用这么着急--待得明日昭前去南安郡与孟建刺史、曹寿太守等人商定大计之后,自会派人传令于邓将军。邓将军你且在此先行作好军务筹备,这几日内一接到昭发来的军令便即刻南下扼守‘狮子口’!”

俗谚说:“游关中不可缺长安,逛长安不可少西坊。”长安西市坊乃是魏国与西域各藩邦的商贸交易之所,亦为关中一带商旅物流最大的集散之地,常常是夜以继日而市不能闭、客不愿去。

漫步在西坊街头,随处可见西域的大宛、焉耆、龟兹、于阗等藩邦运来的琥珀、玉器、长旄、牦肉、羊皮、马酥、铁具等在摊铺店面之上堆积如山,丰盈无比。同样,中原出产的绢匹、漆器、陶具、翎扇、美酒、珠宝等货物亦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游客和商贩们在七甬八巷就似蚂蚁一般往来如梭。猎猎西风荡起高一阵低一阵的叫卖声和讨价声,简直是喧嚣连天,震耳欲聋!

这片繁华闹市的形成,实在来之不易。这些年来,尽管魏、蜀两国在雍凉之际屡交刀兵,但司马懿和诸葛亮二人却都心照不宣,极有默契地对从西域通达长安的这条“商旅之路”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保护和疏通。蜀国在陇西一带与西域各藩常有商贸交往,而魏国在长安一带与西域各藩也是贸易不绝,所以,蜀魏两国各取所需而互不相妨。可以这么说,长安城里的商贸繁荣景象,正是在司马懿、诸葛亮这两位卓荦不凡、襟度雄阔的大政治家心有灵犀之下联手营造而成的。

这有一个似真似假的故事可以作为佐证:蜀汉丞相府长史杨仪曾经劝说诸葛亮在天水郡多设暗岗陈兵封堵以断西域与关中之商贸交往,削弱曹魏关中民力,诸葛亮却恻然答道:“吾与司马懿之战,只限于庙堂帷幄之间,而不可滥及无辜--彼之民亦即汉之民,伤彼之生息亦即伤我之生息,换言之隔绝商道而互致疲瘁,何苦为此损人误己之举耶?”于是便听任西域商道自通而不横加阻隔。司马懿听闻此事之后,亦笑道:“诸葛孔明之言甚是。他既不伤我魏民之生息,吾又怎会伤他汉民之生息?魏汉终会归于一家,何必损此伤彼?”下令任由西域各邦自行与陇西蜀汉驻军交易互市而不妄生挠乱。这桩故事,一时在关中各郡传为美谈。

“赢了!赢了!又赢了!”山崩海啸的喝彩声从西市坊中央的“醉香楼”里奔涌而出,引得大街上的游客商贩们无不循声翘首望去,不知那楼里究意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

就在此时,“醉香楼”里面第三层大堂当中,摆了八盘硕大如案的棋枰,围成了一圈--那大圈的中央竟坐着一个乌发披肩、长眉入鬓、清雅倜傥的魁梧青年。不过这魁梧青年虽然生得俊俏,却是头发蓬松,衣襟斜开,汗衫半露,一副不修边幅、衣冠凌乱的模样。他右手握着一只铜制的酒葫芦,一边眨动着微微迷离的醉眼四面打望着那八盘巨大的棋枰,一边不时地将铜葫芦伸到嘴边,给自己灌上一口美酒!

八盘棋枰的外围,各自坐了八个前来与这青年对弈赌博的顾客。他们和这青年是这样对弈而赌的:这青年“以一敌八”,与对面那八个顾客各自同时对弈;那八个顾客当中若是有任何一人下赢了这青年,他便要给他们每人三千铢铜钱,等于为他们每人置办一桌上好的酒菜;而这青年若是把他们八个人全部下赢了,他们每人也要向他付给三千铢铜钱,由这“醉香楼”老板抽取十分之一的劳务钱,而后其余的十分之九全给这青年用来吃宴喝酒。多日以来,这青年在“醉香楼”里设下擂台,自号“打遍长安无敌手,对弈关中称第一”,引来了许多棋客的围攻赌赛,但至今为止他还当真就从没输过!

听了场外顾客们的山呼喝彩,那青年不禁意气洋洋起来,把铜葫芦一举,脖子一仰,“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四口,随后眉飞色舞地对那个为他执棋落子的店小二朗声吩咐道:“第三盘棋局,你把我的白棋放在东四南三之位上落子,打他一个‘金角尽失’!”

“好呐!客官,您说落到哪儿小人就给您落到哪儿!”店小二一声答应,依言落棋。那第三局的对弈顾客立刻长叹一声,黯然而起,他的黑子顿时“哗啦啦”被扫落了一大片进那青年酒客的白钵里!

“第四盘棋局:我的白棋落到西九南十之位上,断了他这条‘大龙’的气脉,让他一个子也存活不了!”

“哗啦啦!”又是一阵黑子被扫落棋钵之声!

“第五盘棋局:我的白棋落到东五北八之位,填实了这个‘假眼’,立刻收官清盘!”

“第六盘棋局:白棋落到东七南七之位,来它一个‘玉龙摆尾’,挡住黑棋的去路……”

“第七盘棋局:白棋落到西六北二方位,给它一个‘白虎掏心’……”

一口气便接连下赢了七盘棋局,青年酒客大为得意,哈哈笑道:“我阮籍以黑白二子换来千钟美酒,不亦快哉?今日我很想再摆八十盘棋局,莫非整个长安数十万士庶就真的没人从我这铜葫芦里讨得一口酒水去喝?”

一听他这滔天狂言,在场顾客们立时哗然。

然而,这名叫“阮籍”的青年酒客却对场中的哗闹之声听若未闻,自顾自又叹了一口气:“那再不就是有隐于市井的异人高士以为阮某才疏学浅,不肯到此屈尊指教一番罢!”

他正嗟叹之际,最后剩下的第八盘棋局之旁,有一个看客却如潮水中的高礁一般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与沉默。这看客乃是一位绿袍儒生,正襟高冠,衣装谨严,清秀疏朗的相貌中隐隐似有一股安重浑厚之气溢然而出。阮籍的自吹自擂、观众的哗然喧闹,仿佛都没能扰动他的心境。他只是默默地观看着那眼下的第八盘棋局,忽然眸光微微一闪,似乎思有所通,唇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青年酒客阮籍这时已将目光投向了这第八盘棋局上来,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吩咐店小二道:“去,把白棋落到西十北六之位,挖了他这几条棋路的根本……好了!这位兄台,您也得掏三千铢钱给我了!”

第八局对弈的那个顾客瞧得白子落下,额上细汗立刻涔涔而出,伸手抹了几抹额头,喃喃说道:“这……这一步棋我咋没想到呐?公……公子,您可以让我再悔一步棋么?我……我刚才没有考虑周全……”

际籍听了他这句话,不禁“噗”地一笑差点儿把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兄台,‘落子无反悔’可是对弈的规矩啊!不过,俗谚说‘君子不为已甚’,阮某自然也是可以让你悔上一步棋的。但是话要先讲明了,你每多走一步悔棋,如果末了仍是输局的话,那你可要再追加相应几倍的三千铢赌资哟!”

“这……这……这……”那顾客又心疼起自己的钱来,犹犹豫豫没有答话。

“罢了!罢了!没见过你这么磨磨叽叽的人!”阮籍右袖一挥,将面前叠起的那一小堆黑子“哗”地拂进了棋钵里,傲然笑道,“我实话告诉你罢:今天无论让你再悔上多少次棋,我都能在最后关头下赢你!”

旁边的听众听了,个个义愤交加,纷纷嚷道:“这小子也太狂了!”“这位大哥你就大起胆子和他赌上一次吓死他!”“莫怕!莫怕!我们都来给你当参谋!”

在这一片口诛声讨的风浪之中,那阮籍若无其事一般施施然坐了下来,将他们的激愤呼嚷全当成了耳边微风,自顾自从棋钵里摸起一枚白子,夹在指缝之间,嘻嘻笑着看向对面的赌客:“怎么样?这么多的‘参谋’愿意帮助你,你就干脆悔上一步棋,再继续和我下到底?”

却见那顾客一边拿着袖角不停地揩着脸庞的油汗,一边“吭哧”着犹豫不决。过了半晌,他才猛一咬牙,垂下头去,终于将手伸进钱袋去掏出钱来递给了店小二。

见了他这般孬样,四周的看客“哄”的一声嚷了开来!但谁也没有站出来公开声言接应他这一盘残局。阮籍倒是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白子“当”地一下丢回了棋钵,便又抓过葫芦旁若无人地喝起酒来。

“对呐!客官,正所谓‘愿赌服输,天经地义’!”店小二一边数着那顾客递过来的几串铢钱,一边嘻笑着劝慰他,“您回去且把这棋局细细地想清楚了,明儿再来和阮公子大战几十个回合--你们八个下他一个,总会找个破绽拉他下马的,是不是?明儿,您再来罢!”

正当他准备去收拾棋枰上的残局之时,刚才在边上一直站着默默观棋的那个绿袍儒生忽然开口了:“这位小哥,且莫忙收拾这一盘棋--依在下看来,这一局棋黑子尚可应对几着,未必真的就是一定输了。”

他此话一出,全场顿时一片讶然,看客们一个个惊视着他,也有鼓动他接局的,也有嗤笑他过于托大的,更多的人对他是半信半疑、不知深浅。阮籍那边却似毫不在意,慢慢放下葫芦,淡淡说道:“这几日来,你一直在边上也看了我不少棋局,今儿你总算是按捺不住了!很好,你若有意翻局,便上来替他在这盘棋上应上几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