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兄的棋艺的确精妙超凡,在下这几日也的确从你和各位前辈的‘手谈’之中学到了不少。今日便斗胆出来献丑了,阮兄勿笑才是!”绿袍儒生微微一笑,将袍角一撩,就势在那顾客起身让开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郑重而道,“这盘棋局我若续输了,甘愿奉上六千铢敬酒于你!”说着一抬右手,拈起一枚黑子,轻轻放到棋盘右下方“东三南九”的位置之上。然后,他目光一仰,直盯向了阮籍!
“啊呀!这小子的这步棋不是把自己的一大片黑子都给‘窒’死了吗!”
“唉……他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想不到来了一个根本不懂下棋的傻书生……”
看客们见了他这一着棋,都禁不住“叽叽喳喳”地大呼小叫起来。
然而,那阮籍看着他这一子落下,面色却是渐渐变了:绿袍书生这一步棋实乃“凭空兀出”的一记高招!他表面上看似自己窒死了自己这一片黑子,实际上却为自己将来的棋路腾挪转移而廓清了空间!这样一来,自己先前布下的严密阵局便被他一招就搅乱了!他猛一举手,大喝了一声:“别吵!”随着他这晴空霹雳般的一声暴喝,那些七嘴八舌讥笑着绿袍书生的看客们一下全哑了。
他们竟然骇异地看到阮籍为了这一步“极笨极愚”的棋招足足思索了半炷香的工夫,最后才慢悠悠地在棋枰左下方的“西五南四”之位上应了一着。
绿袍儒生看了,亦是两眼一亮:好一记“狠招”--似攻非攻,似守非守,来意莫测,暗含后劲,与右半局整个棋势遥相呼应,足以内固而外扩!他思索许久,忽又悟到,阮籍乍出此招,攻我不得不救之处,深层次的用意还是为了引开自己在棋枰右下方的攻击,让自己掉到他铺设下的“口袋阵”里!于是,他心念一定,决然不顾阮籍的这些强力干扰,继续在棋枰的“东四南九”位上扎扎实实地补进了一着:他这是在右半局从“金角”要塞之处硬逼着阮籍和他做最终对决!
阮籍就像触了电似的一下从座位上弹跳而起,把半个身体不由自主地俯到了棋局上边紧盯着敌我双方的棋势。他一边举起葫芦往口中猛灌着酒,一边目光闪烁地紧张思索着!过了整整三刻钟,他白眼一翻,把酒葫芦往棋枰上重重一放:“和了!”
一时之间,楼堂里鸦雀无声!只剩下了外面街市上传进来的喧闹声在激荡震响着,每一个人都几乎听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之声!每一个人都禁不住为之屏住了呼吸!像阮籍这样一位连下三百二十盘棋局至今从未失手过的棋弈高人,竟被这半途杀出的一个绿袍儒生给下成了平局!这可真是大大的异事!
阮籍慢慢抬起头来,正视着绿袍儒生,黑亮亮的瞳仁翻了出来,闪动着惊喜的光芒:“过瘾!过瘾!今天终于碰到一个像模像样的高手了!来!来!来!咱俩再大战十八盘、痛饮三百杯!无论输赢都由我阮籍请你喝酒!”
绿袍儒生仿佛永远是那一副春风般温煦平和的表情:“阮兄,你我皆是用心深密的棋手,真要对弈起来,只一盘局就足够下个一天半夜的。罢了,咱俩再下一局便停手,如何?”
阮籍向窗外瞧了一眼:“哎呀!这不知不觉就怎么到了巳时了?好罢……今日我和你就暂下一局,他日有空咱们可得多多交流几盘。”
说着,他“哗哗”几下拂净了棋枰,向绿袍儒生双手一拱:“请兄台执黑先行。”
绿袍儒生也不虚加推让,抬手就在棋盘右上角的“东三北三”之位落了一子,口中说道:“阮兄,您可是来自豫州陈留的阮氏名门?这几日您在长安城里搅得风生水起,在下亦是不禁仰慕高风前来领教了。”
“你这几日在这里暗中观察阮某已久矣!阮某在明,而你在暗--只怕你对阮某的棋艺早已揣摩通透了罢?”阮籍呵呵一笑,也在棋枰左下角的“西四南四”之位落了一子,与绿袍儒生的棋势隔空遥对,“你莫管我姓哪个地方的‘阮’,我也不管你是哪里来的官儿--你还别笑,阮某还真在你身上嗅出了一丝‘官味儿’!咱俩手底下见真章,棋局里交朋友!”
“好!”绿袍儒生目光一闪,马上又在棋枰右下角“东五南三”之位落子;阮籍亦是动了少年心性,立刻针锋相对,在棋枰左上角“西三北三”之位应了一子。
“东四北三。”绿袍儒生淡淡而道。
“东五北三。我堵。”阮籍喝了一口酒,大声而应。
“东三北五,我飞。”
“东四北四,我断。”
“东三北四,我接。”
“东二北三,我钻。”
“东五北四,我冲。”
“唉呀!你可真倔!东六北五,我拦!”
……
看客们正自瞧得眼花缭乱,渐渐却见那棋局上一片黑白混沌之中,末了竟隐隐走出一幅水墨渲染似的图画来:那黑子走势端方凝重,大气磅礴,叠起来有若一派巍巍峻岭;那白子走势蜿蜒灵动,千曲万折,漫开来恰如一脉浩浩长河!似他俩这般行棋对弈,当真比观看祠台里摆唱的大戏还引人入胜!
到了终局之际,绿袍儒生和阮籍同时将手一停,深深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齐声笑了起来:“和了!又和了!”
笑罢之后,阮籍看着绿袍儒生赞道:“好棋!好棋!你的棋弈路数雍容端重、堂皇正大、气象万千,不愧为清流大家出身!你叫什么名字?”
那绿袍的儒生拱袖微笑而答:“在下杨护,现在长安府署供职为吏,今日有缘结识阮君你这位文苑俊秀,并能得到你的正眼青睐,实在是荣幸之至。”
“你姓杨?难道你是关中弘农郡杨氏出身?弘农杨氏自当年的奇才杨修获罪身殁之后,一直沉潜韬晦,在儒林之中显得寂寂无闻。不过,阮某一向耳目灵通,倒也听得这杨门之中出了杨嚣(杨修的遗腹子)、杨炳、杨骏等四五个后起之秀,不知你可是他们其中之一么?”阮籍一边喝着酒,一边直视着他问道。
绿袍儒生杨护仍是微笑道:“阮君想得太远了。在下其实并非弘农杨氏出身,只是来自兖州杨姓寒门。只怕让出身文苑名门的阮君见笑了!”
“寒门?寒门怎么了?寒门里能出你这样的俊伟之材,更是该你自豪!”阮籍呵呵一笑,袍袖一扬,将那棋枰上的黑白棋子一下拂了个干净,递过一盏美酒给杨护道,“且莫说什么废话!先喝了这一大杯,我阮籍阮嗣宗和你杨护的金玉之交今日就算定下了!”
然后,他又一转身朝着那店小二吩咐道:“你去告诉这楼上楼下在场的酒客们,就说我阮某人今天为了交到一个挚交感到高兴,特意与他们同乐。他们今天的酒菜吃喝,全算在我的账上!我请大家一齐为我高兴!”
瞧着阮籍这般挥金如土的豪放之气,杨护不禁在深深感动之余,亦是暗暗叹服。他其实也是知道这阮籍来历的:他本是“建安七子”之一、豫州陈留名士阮瑀之子,生来天资出众,长于诗赋,文才超群,且又喜好老庄清虚之学,年纪轻轻便久享盛誉,堪为当世文坛之翘楚。今天,他居然显得如此亲重自己,这让杨护实在也是感铭于心--于是,素来不喜饮酒的他便一下接过阮籍递过来的杯盏,将酒“咕嘟”一下全灌进了口里,也不顾得喉腔里火辣辣的炙痛,醉微微就道:“嗣……嗣宗(阮籍的字为“嗣宗”)你久著诗名,今日杨某与……与你以弈相交,不知你……你可有什么佳诗即兴应景否?”
阮籍将肩上垂发往后一掠,眉目间溢出浓浓笑意,长吟而道:“这样罢,今日你我相识,籍搜索枯肠,暂时也难觅佳句--不如来个‘借花献佛’,就以陈思王(指曹植)的两篇遗诗相赠吧--第一首是《芙蓉池》:‘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南杨栖双鹄,北柳有鸣鸠。’”
杨护听了曹植这诗,只觉其情境清新恬淡,寥寥几笔已将一切意味勾描到位,不由得抚掌笑道:“嗣宗果然高才--随手便拈来了这一首妙诗形容你我的友谊,委实巧妙!”
“你再听下面一首诗罢!”阮籍笑吟吟地又诵道,“这是陈思王的《言志》:‘庆云未时兴,云龙潜作鱼。神鸾失其俦,还从燕雀居。’”
听罢此诗,杨护细细品了片刻,眉头微动,含笑而道:“哎呀--你这个阮嗣宗呐,当真是伶牙俐齿不肯饶人!你自诩为‘云龙’、‘神鸾’便也罢了,又何必拐弯抹角地讥讽别人为‘燕雀’庸材呐!这可有失孔圣的‘仁恕’之道哟!”
“杨君,这话你可真是讲错了!”阮籍这时却敛起了嘻嘻哈哈的笑容,正色而道,“依籍观之,杨君你身怀奇才、志气宏放,将来才定是腾云驾雾、高翔万里的‘云龙’、‘神鸾’!我阮籍才的的确确是那只逍遥度世、怡然自乐的小小燕雀啊!”
“嗣宗,你太高看我了,也太小看你自己了。不过,你向来高蹈出尘,不问俗事,今儿又讲这些事功之言作甚?”杨护眼底亮光隐隐一闪,便将话题转移了开去,急忙向阮籍敬了一杯酒过来,“来来来,为了庆贺你我今日有缘相交,杨某‘舍出肚量陪君子’和你来个一醉方休罢!”
他俩正碰杯笑语之际,忽听得一个肃重沉凝的声音从旁插了进来:“好!好!好!阮君、杨君,一个是倜傥自在的风流名士,一个是儒雅清华的精干循吏,都可堪称‘人中鸾凤’!却不知你俩把酒畅言之间,可否允我司马师跻身进来添一盏杯以沾风韵乎?”
“司马师?”杨护听到这个名字,不禁全身微微一震,急忙回过头来: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方脸青年正在六尺开外向他俩含笑而立。他身穿一袭玄豹纹锦正服,头戴一顶独梁进贤冠(魏国六百石以下官秩的僚吏头上进贤冠依律只能配有一根竹梁,故曰“独梁进贤冠”),顾盼举止之间自有一派英武雄浑之气挥洒而出。而就在这青年身后,站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长安郡丞颜斐。
阮籍也看到了司马师,忽尔“呃”地打了一个酒嗝,翻了一下白眼:“管他什么‘司马师’、‘司马徒’,咱们继续喝酒。”
杨护闻言,悄悄瞟了一下司马师的表情。却见司马师脸上只是淡淡一红,似乎也没有特别动气,朝向阮籍又道:“好你个阮嗣宗!当年师与夏侯太初、何平叔在洛阳东郊谈玄论道、挥斥方遒的时候,你阮嗣宗还在哪里埋首诗赋呐?!”
阮籍端着酒杯面不改色:“司马君,籍也听你二弟司马子上讲过,你在洛阳东郊书院和夏侯太初、何平叔他们谈玄论道之际,一时辩他们不过,心底又不甘服输,就抡起宝刀凌空劈砍,舞得虎虎生威,这才重又振起了昂扬之气,再与他们展开论战!你哪里是什么风流名士,分明是一尊‘凶神恶煞’!”
司马师哈哈大笑:“没有我这般的‘凶神恶煞’在关西抗击蜀寇、消灭羌虏,夏侯太初、何平叔和你阮嗣宗又岂有闲裕在后方优哉游哉地谈玄论道、吟诗作赋?”
“嗯……听你这么说,确也不无道理。”阮籍听了,徐徐点了点头,便举杯向他敬来,“不错,阮某倒真该为你这‘凶神恶煞’之功敬你一杯!”
“这酒就且先莫急饮了。阮嗣宗,我问你:太尉大人前些日子特意聘辟你为文学掾,你为何辞而不居?”
阮籍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了:“阮某不是已经给使者说了吗,阮某久处中原之温熙,不耐关西之枯寒,甘愿以养身全性为道,暂时无意出任。”
“这可就奇了,你既自称不耐关西枯寒,那你今天又是站在哪家地面之上了呐?”
阮籍把酒杯捏在手里,瞧着那杯面波光漾然,嘻嘻而笑:“关西虽然枯寒,但多产美酒,阮某官儿是不当的,而这酒却是非喝不可的!”
司马师盯着他缓缓问道:“你既到关西,有何见闻可以说来一听?”
“自然是酒美、肴佳--还有政通、人和、民安。”阮籍慢慢饮下了杯中之酒,“阮某也去过幽州、并州、青州、兖州、扬州、徐州,当真还是只有这雍、凉二州在战火之中竟能富庶丰乐。司马太尉分陕而治,建成升平之世,实在功莫大焉!”
司马师听他如此表明态度,也就不再过份,只淡笑而道:“可惜子上去了陇西平定氐蛮,不然,子上若是知道了阮嗣宗你现在游历到长安,一定会万分高兴,也一定会抽空前来与你同游共娱的。”
阮籍听罢,沉默片刻,用手指在那只铜葫芦上“当”地弹了一声出来,斜眼间瞥到那颜斐正向杨护使着眼色,心下顿时一亮,淡淡说道:“子上吗?阮某真也有些想念他了呐!不知道他近来那一笔书法可又精进了多少?”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转到杨护的座位旁边,在他肩上拍了一掌,低笑而道:“杨君,看来你今日已有俗务上身了。罢了,你且和司马公子他们先忙着……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杨护连忙站了起来,将他一拉:“嗣宗,你在长安城里哪家客栈住宿?待得方便之时,杨某定来寻你把酒言欢!”
“不错。阮君,你且将你的住址告诉师,师亦会前去拜访你的。”司马师亦朗朗笑道,“到时候,师包管还会给你送去一坛你从未品尝过的西域葡萄美酒……”
阮籍挥了挥手,悠悠而道:“不必,不必。有缘自当重逢,无缘擦肩错过。我这个人一向是醉到哪里就歇到哪里……你们不必来找我。还是届时我去找你们罢!”说罢,提着那只酒葫芦,一步一摇地吟着诗赋径自去了。
杨护和司马师目送着阮籍一直离门而去,方才彼此转过身来对视了一眼。司马师主动开口说道:“其实师先前和这阮嗣宗是曾有相识的。他和师的二弟司马子上都是陆浑山胡昭先生门下的同窗,所以,我们和他谈话都有些随意不羁,只怕杨君你见了笑话!”
杨护却恭恭然向司马师施了一礼:“阮君潇洒不羁、风姿夺人,司马公子您平易大度,能容方外之士,皆是护所衷心钦仰的。只是司马公子与颜郡丞此番移驾到此,有何要事相诲?”
“杨护,司马公子乃是太尉府派来长安督办征粮事务的特使大人。”颜斐在旁介绍道,“他今日刚到衙署,听闻你是长安郡府里最为干练的上计吏,而今正在休沐(古时官吏的休假,称为“休沐”)之期,便带了本郡丞特意前来寻你咨询征粮事宜。”
司马师瞧着杨护略显茫然的表情,爽朗一笑,唤过店小二,吩咐道:“小二,你快给我们找一个清静的雅间,我们即刻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