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只是司马公子您要三思,为了您的大计终获成功,这个首级还望司马公子割爱相授!”
司马昭负起手来,在室内缓缓踱了几个来回,沉吟良久,终是长长一叹:“本座岂可将帐下僚属的生命视为草芥也?此事断断不可滥行。我另有一计,大约可以替代而行:将曹寿曾经亲眼见过的本座平素爱穿的那件锦衫削下一片衣幅,再染上一些鲜血,交给你罢!对了,我的那顶亮银盔你也拿去--就当是你在行刺本座之际一把夺下的!这两样东西,够你去交差了。曹寿见了这血衫、头盔,必定会认为是你此番行刺有成而不会再加怀疑了。”
韦方细思了片刻,觉得司马昭所言亦是可行,点了点头便向他恭然答道:“难得司马公子您竟有这样一份亲贤爱士的赤诚之心,韦某深感敬服。您请放心,韦某此去必当殚精竭虑、多方谋成,一定不负您之期望!”
夜幕沉沉,遥望着韦方和沙柯赤的身影在魏兵们的追逐下蹿入丛林之间越去越远,一直隐身于寨楼暗角的司马昭这才悠悠叹出一口气来。
“该射出去的箭终于还是射出去了!父亲大人,为了我殷国司马氏独霸关中的大略,孩儿不得不对这些曹家庸郎痛下杀手了!这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孩儿是迫而后应的。”
梁机站在他身畔蹙眉而道:“二公子,你觉得这个韦方真的可靠吗?真的能够帮助我们完成肃清曹氏余党的大计吗?”
司马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讲道:“本公子是这么想的:这个韦方既然敢当着本公子的面服下‘蚀心丸’,这就至少说明他愿以必死之心向本公子立誓效忠。当然,他也有可能会以必死之心来蒙蔽本公子而效忠曹寿--可惜,这样的举动只有像梁叔您这样和我司马家有通家旧谊之士才做得出来!韦方毕竟是从蜀国叛归到曹寿手下的,曹寿对他并无素蓄久积之恩,亦未以国士之礼待他,他又怎会向曹寿如此效忠尽力呢?
“假设万一韦方回到了南安郡而猝生异动,他终究已服了本公子的‘蚀心丸’,性命只可维持十日而已!那么,在这短短的十日之内,他就算捅破了这些‘内情’又能搅得起什么风浪来?他本来就是曹寿私自收用的蜀国降将,本公子还可借他之死攻击曹寿‘私纳蜀寇’、包藏祸心、事迹败露而杀人灭口!”
梁机听得司马昭竟将这整桩事情算计到如此严密精细的地步,不禁暗暗惊服:这位二公子遇事思虑之深、谋划之精、研判之明,几乎已与司马太尉不相上下矣!殷国司马氏之大业委实可谓“薪火相传、后继有人”了!
司马昭却并未注意到梁机的反应变化,而是沉浸到自己深深的思绪中去了,继续娓娓言道:
“本公子并不仅仅满足于只对曹寿一人予以‘文攻笔伐’--真要除去他也很简单,一颗‘蚀心丸’就够了!本公子的最终目标是要将曹氏余党的残存势力在凉州境内彻底连根拔除!而在此过程之中,本公子先前所缺的只是一根小小的‘楔子’罢了!
“然而,上苍待我司马家乃是何其之厚也!恰在此时,这个韦方却自动送上了门来!他本是曹寿的细作、氐蛮的‘内线’,现在又成了我司马家用以反戈一击的‘死间’!这样一个‘三面细作’,本公子可要好好运用,让他把陇西这盘棋局搅得风生水起、乱中生利、尽归我手!”
当强华这一次被押送上来时,司马昭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见到她还是禁不住心头怦然一动。
温融融的阳光照射下,身材纤长的强华站在那里,宛若一只高傲的鹄鹤,气宇超然而又高华。她那乌云般的秀发已经用一根簪子绾了起来,盘成一座高高的青螺髻,摇曳生姿;她那先前已经习惯了裸露或是裹着皮甲的玉体而今也披上了一层素雅的银色绸衫,领口滚着两弧鲜红的细边,衬托着她颈下蜜蜡色的肌肤,诱人心动。下身换了一袭翠绿的长裙,已将那腿间蛇形的纹身掩去,就连她的双脚也穿上了绣着牡丹花纹的布鞋。
虽然这全身上下的装束都变了,但强华那丹珠般的红唇依然紧紧抿着,秋潭一般的双眸依然透着清凌凌的寒芒,始终流露出来的是一股冷艳夺人之气。
近来心情大好的司马昭放下了酒盏,遥遥把手一招。侍卫放开了强华,任她自己走了过去。
“换上我们汉族女子的衣裳,应该比你先前的打扮好看吧?”司马昭淡淡含笑着说道,“女子赤身露体,在我们汉人看来,可是与山野禽兽之行无异哟!”
强华毫不示弱地盯视着他:“我们氐人赤身露体,是因为我们的心灵和身体一样坦诚;你们汉人穿衣着裳,却是因为你们的心灵和衣裳一样让人觉得虚伪!”
司马昭轻轻笑了:“我大魏沛郡名士刘伶某日纵酒行乐,脱衣裸形醉卧于空房之中,外人见而讥之。他却反唇而答:‘我以天地为屋宇,以屋宇为衣裤,而你等为何却钻进我裤裆之中叽叽喳喳个不休?’--他这话,倒比你刚才所言更有理趣多了!”
“我强华可不听你那些花言巧语--你把我先前身上穿戴的红束巾和豹皮裙还给我……”
“你的红束巾、豹皮裙,我暂时借去做了其他用处。总有一天会还给你的。”司马昭怎好给她明说自己是拿那些东西去刺激和挑引强端了呢?他面不改色,继续笑吟吟地说道:“你今天居然能答应穿上汉女的衣裳来见我,一定有什么要求吧?说来听一听。”
强华美目中晶光流转,遥遥望向牛角坡寨楼那个方向,冷冷言道:“几日前我的族人们来夜袭了这里……不消说,他们一定又惨败在了你们的手下……”
司马昭深深地看着她,双眸一转不转。
“我……我只求你对我那些被俘的族人们稍稍好一些……我真不希望我的族人们再流这些无谓的鲜血了!”她伸出玉手去慢慢抚摸着自己臂膀上那道被连弩之箭擦破的伤疤,“你们有那么厉害的弩箭和火石,我的族人只能是来送死……”
司马昭的眼中微微泛起了波澜,同时将手高高一举。
胡奋立刻走了进来,垂手问道:“二公子有何吩咐?”
“那天夜里咱们擒获了多少氐人俘虏?”
“大概有五六百人吧!”
“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俘虏的方案报上来了吗?”
“据那些老校尉们讲,依照以前的惯例,应该把他们全部卖去长安做奴隶……”
“你去给孟牧君说,暂时先将这些俘虏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许贩卖出去!”
“关押起来?”胡奋忍不住嚷了起来,“可是咱们还有多少剩余的粮食来供养这些氐蛮俘虏?咱们的战士都还没吃饱肚子呐……”
司马昭双目精芒直射:“胡奋!你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将来也是要持节掌旌、领兵作战的,本座送你一段话要记着:对抓住了的敌人,咱们能够尽量怀柔收服的,还是要千方百计把他们怀柔收服!咱们来这里是彻底消除氐蛮隐患的,而不是来这里播撒仇恨,循环报复的!至于支用氐人俘虏粮食的问题,我下来会写一封亲笔信给邓艾将军,他会有办法帮咱们解决的。”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抬起眼来看向鸡头岭的方向,淡然道:“没关系的。其实他们也耗不了我们多少粮食了--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胡奋恨恨地剜了强华一眼,以为又是这个氐女给司马昭灌了什么“迷魂汤”,就冷冷哼道:“二公子你一世聪明,可不要中了别人的媚惑,让人耻笑!”
他这话一出,强华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
司马昭冷声喝道:“本参军行事自有权衡决断。你去办吧!”
胡奋“咚咚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他走得很用力,仿佛每一脚都要在地上踩出个小坑--这是他通常向司马昭示怒的表达方式。但司马昭却仍是面若止水,对他的泄怒不理不睬。
场中终于静了下来,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一阵凉风掠过,有些茫然的强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她咬了咬银牙,终于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跪了下来,在铺满了松针和落叶的松软土地上膝行着走到司马昭的席前。
司马昭微低头呷饮着杯中的酒,看也没看她。
在离司马昭还有一尺左右的地方,她停住了身形,抓住自己绸衫两边衣领的手指激烈地颤抖着,许久,许久,猛然用力一分--“嗤”的一声,银白的绸衫如刀劈般一裂而开,高挺而圆润的双峰倏地弹跳而出,一下敞露在了司马昭的眼前!
“你……”司马昭怔住了。
强华脸上露出深深的羞耻与无奈:“这是我对您宽待我们族人的报……报答。您……您尽管享用吧……”她说不下去了,猛地转过头不愿和他正视,而两串珠泪却从她腮边直落而下……
过了一会儿,一双温柔的大手慢慢伸了过来,将她的胸衣轻轻拉上,掩住了她那诱人的胴体。同时,她耳畔传来了司马昭清清朗朗的声音:“不必,真的不必。还是你提醒本座要善待你们氐人俘虏的。该是本座感谢你才对!”
他正掩着强华的衣衫之际,忽觉双腕一麻,原来竟是被强华伸出两手紧紧抓住了,按在她胸前不肯放松。
“你……你……”司马昭使劲挣了几挣,只觉她的纤纤玉手便似铁钳一般难以挣脱,心底顿时暗暗一震:这氐女素来身手高超,难道这时她竟想对自己有所不利?
强华紧抓着他的双手,脸庞却侧了开去,眼睛直盯着他处,声音犹如冰块一般又冷又硬:“怎么?你是嫌我丑,还是怕我真的就媚惑了你?”
司马昭脑里“嗡”地一响,双掌被她紧紧压在了她的胸脯上,虽然隔着一层绸衫,但也能感觉到掌下乳峰的温热与弹性--一刹那之间他浑身体内的血液都似燃烧了起来!
然而,司马昭不愧是司马昭,心念一荡之下,暗感不妥,便猛地一咬舌尖,以剧烈的疼痛保住了自己灵台的那一片清明:“强华,你放手!君子爱美,但却求之有道。我可不希望在你心中留下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印象!”
听了司马昭从胸腔深处蹦出来的这番话,强华蓦地呆住了,转过眼来深深凝视着他,双手也终于渐渐松了开去。
司马昭替她挽好了绸衫上最后一个扣结,然后退回了席位上,用一支竹筷轻轻敲着碗边,慢声吟了起来。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
飘忽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强华默默地听着,虽然并不全懂这些诗句的意思,但双颊之上还是不知不觉浮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
夕阳宛若一团温暖而浑圆的红球,徐徐沉入了远方的天际线。深蓝色的天幕一角,柔白的月亮正悄悄露了上来,像银盘一般高高悬着。
长安城东郊外的虎头丘上,羊祜席地而坐,抱着双膝仰望着黄昏时分独有的美景,眉目间流露出无限的依恋来。
正在这时,他身后的丛林之间蓦然传来一声长啸,犹如龙吟沧海、凤鸣九霄,清越入云,余音袅袅,绕耳不绝。
但羊祜仍如一座石像般兀自寂然而坐,似乎全然不为这清啸之声所动。
啸音渐息,岩石后面绕出一个衣衫不整、散发蓬须的青年儒士来。羊祜这时才回头看去,只见来人正是阮籍。
阮籍哈哈笑道:“叔子闻我龙吟之啸而不动心,涵养修为实在了得。”
羊祜依然安坐如树,微微一笑:“嗣宗之啸,已得世外超然脱俗之真意,非天纵异士而不能共鸣相和!祜系心于尘世俗务,岂有这等清旷之趣可以与君分享?”
“尘世俗吏会到这丘林之间逍遥独坐吗?”阮籍笑眯眯地在他身畔坐了下来,“你若真是俗吏,阮某今晚便决不会到你身边来了。”
“谢谢嗣宗你如此青睐于我!”羊祜诚恳地说道。
阮籍拿起腰间葫芦喝了一大口酒,举目往四面打望了一下,忽然问道:“叔子,你坐在这里潜观冥思可有什么感悟?”
羊祜沉沉而叹:“我想到了,这眼底下的长安城在千万年前或许还是一片汪洋,而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座百仞之丘,在千万年前可能还是一个凹谷。我又想到了,千万年后,那长安城说不定又会变成一片汪洋;而你我眼下所在的这座百仞之丘,也许终将又回复为深深的沟壑。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连金汤之城、凌云之峰尚且不能常存于世,又何况你我的肉身之躯乎?”
“是呵--你家乡的泰山虽然号为五岳之首,说不定在黄帝之时亦不过只是若你我身下的这座小丘一般而已!”阮籍显然早就察知了羊祜的来历,脸上笑意深如秋水,“不少士人,比如何晏大夫,他便认为,肉身之躯既然不能常存,就莫若及时行乐道遥度世!”
羊祜却灼灼然看向他来:“其实何大夫说得有些不对,在这古往今来的千万年间,还是有些东西是永存不朽的。”
“哪些东西?”
“往远了说,孔圣之仁、孟子之义、荀卿之智、老君之道、管仲之术、庄周之逸,皆可流转千载而不朽!往近了说,太祖武皇帝之功、大汉敬侯荀令君之德、当今司马太尉之能,亦是可以光耀千秋而永存的。”
阮籍呷了一口美酒,悠悠问道:“那么,叔子你现在所追求的又是哪一样东西呢?”
“大汉敬侯荀彧荀令君之巍巍功德!”羊祜肃然而答,“他是羊某毕生心慕足追的楷模。”
“好,好,好。”阮籍嘻嘻笑道,“叔子笃志力行、勤砺身心,日后定能成为大汉敬侯荀令君那样的一代圣贤!”
羊祜瞧着他双眼的那两道目光忽地一定:“莫非嗣宗不信?”
“哪里,哪里!”阮籍急忙敛起了嘻笑之色,正容而道,“阮某真心相信叔子你一定能功德圆满如荀令君!”
羊祜这才缓和了颜色,只深深一叹:“此事谈何容易?荀令君固然智谋盖世、贤德超人,但他也须得遇上太祖武皇帝这样的英主明君方能一展所长,名留青史啊!”
阮籍听了,目光电转,沉吟许久,正视着他说道:“叔子你既为夏侯氏之姻亲,何愁不能借得东风而一展所长?”
羊祜眸中精芒一闪:“谁是东风,谁是西风,嗣宗你这几日在长安城中亦当看得分明了罢?”
阮籍何等聪明,一下明白了他心意所指,只淡淡说道:“可惜你心驰于岸而身在舟中,实在是牵绊太多……”
羊祜的神情微微僵住了:“嗣宗果然明察秋毫!”
阮籍马上又逼上来一句:“你若秉之以公、守之以义,任何牵绊亦当不足为虑!”
“秉之以公、守之以义?”羊祜若有所悟,双眸顿时粲然一亮,“多谢嗣宗指教,祜受用不尽!”
阮籍这时才抬起头来望向那变得愈加明亮的一轮皓月,缓缓而言:“司马子元虽然此时还未必有太祖武皇帝那般的雄才大略,但他丝毫不缺太祖武皇帝那样的刚明磊落。凭此一点,他已值得有识之士为之效忠矣!而他的弟弟司马子上,自然更是不用说了,忠肃宽明、乐善好施,尽得司马太尉之长……”
羊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祜知道自己应当何去何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