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不再多言,将话题移了开去:“听说这一个月来叔子随同司马子元东催西逼,不惜冲撞了许多世家、豪门,终于还是筹到了七十万石粮粟--然而,似乎离三百万石征粮任务还差着一百万石呐……这些虽是尘世俗务,也够让叔子你烦心了吧?”
羊祜心底一动,故意试探他道:“嗣宗你既已灼知此情,可有锦囊妙计相授?”
阮籍托起了葫芦在掌上,对着那月轮仰头痴痴看着:“阮某哪有什么锦囊妙计?阮某只知道这长安城里的美酒既好喝又好多,不像洛阳那里……弄得阮某都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你……你……”羊祜顿了一下双脚,正欲出言规劝他少饮酒莫误事,蓦地脑中灵光一亮,闪过了那个“酒”字!他不禁停住了动作,倏一转念,心头立时豁然开朗,脸上喜色大绽:“原来嗣宗你果然是‘揣着明白装疏狂’啊!你为何不去告诉司马参军呢?”
“你又何尝不是对这些事儿‘心如明镜’?竟还拿话来试探我!”阮籍歪歪倒倒地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径自扬长而去,只丢下一段话来,“阮某无志于做荀令君那样的一代圣贤。那些俗务琐事,还是让你这‘心系社稷、志存天下’的圣贤之士向别人说去……”
炎夏六月,长安城竟似成了一座大蒸笼,热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司马师坐在绿荫掩映下的院角精舍里,虽不如外厢的人被热得坐卧不安,但双眉间也不禁蹙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直把手里一纸书函捏得“沙沙”作响!
桓范这个老家伙!又发来书函催促自己尽快完成征粮任务了!他这十余日来竟已一连发了三道催函,一次比一次逼压得紧!而且,听说他还去了亲笔文牍指责父亲大人“居功不虔、办事不敏、迂缓迟滞、误国殃民”!这对父亲大人的声誉也实在是颇有暗损!
“砰”地一响,司马师将桓范那道催办函一下拍在案几之上,恨恨地自语道:“大司农署也太严苛了,简直是无理取闹……你桓大夫有本事,怎么自己不去别的地方‘挤’出一百万石粮粟来?只知道咬着父亲大人不放……”
他正在暗暗生怒之际,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只见司马望和他的老朋友关中监盐谒者罗杰正抬着一大筐西瓜走了进来:“子元,你且先吃几个西瓜解一解渴吧!”
司马师的自制之力立刻便表现了出来,他不动声色将桓范的那道催办函一下拨拉到文牍堆里去掩盖住了,脸上也随即绽现了笑容:“好!好!好!师正渴得有些冒火呐!子初兄你把那裁简截绢的钢匕拿过来,我切几个和大家一齐尝尝!”
“司马参军,这西瓜可是我们监盐署‘孝敬’您的。哪里便要您亲自动手呐?”罗杰从旁一伸手抢过了司马望手中的钢匕,拿去就开始切起了西瓜,“您等着稍会儿大享口福罢!”
司马师知道这罗杰乃是父亲司马懿当年麾下的僚属故吏,在太和初年推荐到时任度支尚书的叔父司马孚手下做了监盐谒者,和自己司马家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便和他开玩笑道:“罗君,你的‘监盐署’可是关中肥得流油的地方,今儿也显得太小气了,只送一筐西瓜来!本参军还以为你要装一筐‘金瓜’来呢!”
罗杰一听司马师这话,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钢匕,垂着双手弯下了腰,恭恭敬敬地说道:“司马参军,您这是在取笑罗某了!罗某一向谨遵太尉‘清以修身、廉以守职、俭以养德’的教诲,从来不敢在盐务之上稍存贪墨滥取之念!”
“好了,好了!”司马师呵呵一笑,挥手止住了他的话语,“本参军这是在和你开玩笑呐!你还是切开了瓜来尝尝罢!”
碧绿如玉的瓜皮被晶亮的钢匕轻轻一划就迸裂开来,红脆脆、粉嘟嘟的瓜瓤“哗”地一下冒到了眼前,只引得司马师恨不能立刻上去便大咬一口!
司马望拿了一片西瓜递了过来:“子元,这可是罗谒者苦心寻觅而来的极品甜瓜--比‘金瓜’还珍贵呐!据说,它可是秦朝‘东陵侯’召平的后人遵照祖传秘方种出来的‘东陵瓜’……”
“这是‘东陵瓜’?”司马师猛咬了一口,只觉此瓜清甜无比,味美如蜜,不禁“呵呀”一声大赞出来,“好甜!好甜!实在好吃!”
他吃了几口,忽然停了下来,向罗杰道:“你把这瓜给太尉大人和子上也送几筐过去,让他们也尝尝鲜!”
罗杰笑得脸颊边的肉都挤成了一团:“罗某早已让下人给太尉大人和子上公子准备好了……”
司马师略一转念,又吩咐司马望道:“子初大哥,待会儿你亲自下去挑选几筐上好的‘东陵瓜’,以征粮署的名义给甄德太守和曹忠校尉送过去,就说是本参军为他们精心准备的一份心意,请他俩务必笑纳!”
“好。”司马望点头而道。
司马师吃了两个“东陵瓜”后,拍了拍自己那鼓了起来的肚子,揩净了满手满嘴的瓜汁,向司马望、罗杰道:“今儿真是谢谢你俩了,你俩自己去忙罢。顺便帮我把牛恒大伯招呼进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过不多时,牛恒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司马师让他闭了室门,从案上文牍堆中找出那份桓范的催粮函,捏在手里卷了几卷,徐步踱到牛恒身边,在他眼下翻开看了,叹息道:“如今大司农署逼得太紧了,牛大伯您看咱们是不是应该‘另谋巧径’了?”
“大公子的意见是……”牛恒盯着他沉吟而问。
“牛伯父,师近来听到一些风声,据称长安民屯部的存粮并不匮乏,是被曹忠刻意隐瞒了没有上报……”
牛恒听到此处,眼波不由微微一动:这位大公子,他终于还是依靠着自己的耳目见闻触摸到了一些真相的内核!自己正发着愁什么时候才该从旁巧妙地点拨一下他呐,没料到现在他本人却先察觉出来了。于是,牛恒压低了声音向司马师道:“大公子果然高见,牛某也怀疑到这一点了。只不过,曹忠既已刻意将民屯存粮隐瞒不报,我们去他们的屯田部现场搜检也未必能够查获到什么。”
“不错,您现在去屯田部搜查自然是查不到什么。说不定那些民屯存粮早被曹忠他们转移到隐蔽的地方深藏起来了。”司马师亦是天资颖悟之人,被牛恒一语点通,便马上想出了对策,“但俗谚有云‘雁过留声,云过留影’,他曹忠既然已有隐瞒匿粮之举,就必定会多多少少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您让咱们设在长安郡的‘细作’尽行出动,布下天罗地网予以搜检,一有消息就立刻前来禀报于我……”
牛恒听罢,迟疑了一下:“大公子你真的决定和曹忠他们彻底‘摊牌’了?太尉大人那里要不要先去请示一下?”
司马师拿起桓范寄来的催粮函“哗”地又抖了开来,忿然而道:“您刚才也看到了,桓范这老倔头天天发来这些‘催命符’硬逼咱们,咱们也是退无可退了!咱们就差去长安街坊里向百姓抢粮、偷粮了!难道还真瞧着曹家这些‘大蛀虫’白白贪粮不管?大魏还有没有纲纪了?”
他讲到这里,心神定了一下,把桓范的催粮函又紧紧卷了起来,肃然吩咐道:“牛大伯,您先下去搜集到曹忠他们私窃民屯存粮的真情实况再说!太尉大人那里,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我和您一齐去向他当面禀报请示!”
“好,牛某立刻遵命去办!”牛桓做事一向是明敏快捷,马上行了一礼便出室而去了。
待他走得远了,司马师才轻叹一声,缓缓坐回到了榻席上,目光一下变得异常深沉起来:这些曹氏宗亲贵胄们只恃着父辈当年从龙沛郡的勋旧关系便躺在后方骄奢淫逸、作威作福、窃国殃民,从今天起他们在关中二千六百里之域的“好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而这一切,都该当仁不让地由我司马家来终结!
他正暗暗思虑之间,室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敲了几下。
“进来!”司马师急忙敛回了思绪,定住了心神,向门口处肃然望去。
随着一阵淡淡的熏香轻风,白袍如云的羊祜缓缓走了进来。
司马师一见是羊祜,便松弛了面容,用袍袖拂了拂自己左侧空席上的灰尘,招了招手,含笑而道:“杨君,来,来,来,刚才子初送了一筐‘东陵瓜’来,你也吃几块解解暑吧!”
羊祜淡笑着谢过了,顺势坐在了他左侧,一开口就谈起了公事:“司马参军,如今咱们从关中诸侯邑户那里征收义粮也差不多都征齐了,您接下来可是要准备动那些商户富贾了?”
“商户富贾?一个多月前咱们不是才在征粮署后院借了卜力奇、穆多提等西域商人之口演了一出‘绝妙好戏’,稳住了关中市场吗?怎么,依杨君之见,你也觉得咱们该对这些关中富贵们‘开刀硬动’了?”
羊祜目光一闪,寒若冰芒:“司马参军,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个时候我们要稳住关中市场,所以对他们不得不曲意周旋;而今,我们已然征了不少粮粟垫底,也就不怕他们此刻生事作乱了。这也没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商贾素为贱民末业,汉武帝之时便经常拿他们‘开刀’以补军国之用。司马参军你真要对他们下手,似乎也不算授人口实。”
司马师听了他这番话,不禁沉默了下来,思忖良久,方才肃容而道:“杨君,师本敬你为一介仁人君子,所盼者在你以刚健中正之道教我诲我。却不料你也和那些庸士匹夫一般授我‘阳予阴取、欲擒故纵、勾心斗角’之诡诈小术!师虽不才,焉能行此不仁不义、无诚无信之妄举乎?
“况且,商贾亦为国之庶民也,只不过所操之业与众不同而已!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亦是如同范蠡、白圭那样依靠自己的艰辛经营而获得财富的,这和我们儒林文士阅经习典而获取义理知识没什么两样。人家可以自愿捐粮,但我们官府却不能以权势威逼和压迫人家纳粮,否则,这与盗贼又有何异?”
听了司马师这一番义正辞严的反驳言语,羊祜丝毫没有羞恼之色,白皙的面庞上却渐渐泛起了深深的笑意:“好!好!好!杨某适才出言无状,动了刻薄寡恩之念,还请司马参军见谅!司马参军方才这一席话,足可称为经纶世务之至理名言,你实不愧为义利分明、是非分明的真君子!”
司马师盯了他一眼,缓声而道:“杨君,你我之交,贵在知心,到了今日今时,你居然还拿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来试探本座吗?本座胸中装着的可不是一时一事之功利,而是千秋万代之公义!本座希望这长安城中的父老百姓在百十年后对本座此番所作所为亦无异议歧念方才心满意足!”
羊祜敛容颔首,躬身行了一礼:“司马参军能有此志此愿,实乃关中父老百姓之幸!不错,杨某也赞成你这种不能对商户富贾肆行‘开刀拔毛’的想法,不过俗谚有云,‘事有两极,情可两分’,那些遵纪守法、经营有道的商户富贾,我们可以不去动他;但倘若遇上一些依恃豪门霸权、吸食民脂民膏的奸商恶贾,似乎还是可以开刀一试的。”
“奸商恶贾?杨君此话怎讲?”
“司马参军,你应该察觉到了,我长安市坊与西域各邦贸易往来的最大一桩生意就是美酒售买!西域各邦最喜欢的就是我们中原的美酒佳酿,为此他们不惜以珠玉宝器、牛羊皮货来大量购换。你去西坊里边的‘售酒一条街’逛一逛就知道了,在整个西坊对外交易市场的份额当中,光这酒水生意一项至少便占了十之五六!也正因如此,我们这里的酒肆、酒商特别多……”
司马师听到这里,不禁心神一震,立时明白过来:杨护(羊祜)这话里透出的意味实在是大有蹊跷--按照魏朝的律法规定,由于酿酒耗谷伤农,所以国内美酒的酿造和销售只能由官府垄断,断断不许私人染指,而且官府售酒所得的全部收入都要归于国库,郡县府衙均不得截留挪用。因此,“酒商”一说,本来是不能成立的。于是,他“咦”了一声,诧异而道:“你说得也是,这里的酒店、酒商如此之多,难道都是你们长安郡府治酒曹下的产业?那么,你们治酒曹的售酒收入岂不是很好?”
羊祜慢慢低下头去,却不与他正视,而是将自己衣袍上的褶皱徐徐理平,款款言道:“司马参军你有所不知,在我长安城内,原本该与其他州郡一样,所有的酒店都当由郡府的治酒曹予以管理。但我们长安城的情形有些不同,长安城里除了治酒曹之外,还有钦旨特批的几家酒庄可以酿酒!”
“哪几家?”
“故大司马曹真当年在世之时颇好饮酒,便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压着尚书台批下了一道圣旨,允许曹真和他的兄弟,即曹璠、曹彬等人建庄造池自行酿酒食用,并赐名为‘丰沛酒庄’。为什么会赐‘丰沛’之名呢?由于曹氏祖籍宗祠是在沛郡丰县,所以才有‘丰沛’一名。而全国各州,也只有我们长安城的曹氏宗亲可以享有酿造私酒之权。”
司马师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出来:这曹真打仗虽然不怎么出色,但以权谋私倒是一等一的好手!
羊祜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瞧了反应过激的司马师一眼,又继续说道:“如果丰沛酒庄酿造私酒单单是为供应曹真兄弟饮用也就罢了,然而曹璠、曹彬他们还把这些酒拿出去与西域客商做生意,用来交易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牛羊马匹……”
听到这里,司马师便打断了羊祜的话:“我懂得你的意思了,这长安西坊‘售酒一条街’上的酒店、酒社其实都是曹家以‘丰沛酒庄’的名义卖酒给他们的……”
“不错。司马参军你果然颖悟过人!”羊祜双眸一亮,看向司马师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佩服,“朝廷的旨意本是只让他们酿酒自饮而已,但他们拿来售卖以谋私利,又有谁敢过问?颜郡丞先前去函质询过几次,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其实,本来我们长安府的治酒曹也能售酒以成公益,不会眼红他们‘与官争利’,但说来蹊跷,在这长安城中,曹氏丰沛酒庄的售卖一直红红火火,炙手可热;可是我们治酒曹却是冷冷清清,几乎关门大吉!更谈不上为国家开源增收了……”
“怎么会有这等情形?”司马师惊疑不定,“难道是你们治酒曹的人不懂售酒之道?”
这个时候,羊祜却静默了下来,许久没有开口。在司马师一再催问之下,他才徐徐答道:“其实这里边的缘由也非常简单:因为丰沛酒庄不知为何总有那么多的粮食拿来酿酒销售,而长安府治酒曹却因税谷征收不足而始终无法酿酒销售!”
司马师一怔:对啊!酿酒是需要粮粟的啊!一斤酒液酿将出来,至少需要耗掉三四斤的谷米!他大吃一惊:“如此说来,丰沛酒庄的酿酒之粮竟会囤积得比你们官仓里的还多?这……这是什么缘故?”
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联想起了曹忠治下的那些民屯公田里被隐瞒上报的粮谷收成……它们难道便是流入了丰沛酒庄的酿酒池窖里?
司马师的目光一下变得犀利异常,笔直地射向了羊祜:“杨君,原来你弯弯折折说了这么久,最后就是想告诉本参军这些机密底细啊!你难道就不怕曹璠、曹忠他们会疯狂报复于你吗?还有,你为何竟肯如此死心踏地地帮助本参军和他们一决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