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定睛一看,静了片刻,陡地疯了似的拍掌大叫起来:“丙二爷,真的是曹校尉的队伍!曹校尉他们举的就是平常爱用的‘桐油松明把子’错不了!”
成济循声望去,果然看到山腰径道上一条火龙正蜿蜒而来。他心下暗暗一紧,便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王羕。王羕自然也是瞧见了这幕情形,脸上却无怯色,只冷冷向众郡卒训示道:“我等为捕盗擒贼而入,现又将赃粮现场查获,怕他谁来?司马参军稍后便到!”
颜斐待他讲罢,才深深一笑,朝王羕竖起了大拇指:“颜某与王君在郡府内外周旋交游近五载,今日今夜始知王君实乃铮铮铁骨的大义之士!颜某当真敬服!”
他正说之间,成济轻声禀道:“颜郡丞、王都尉,司马参军似乎带着弟兄们也赶来了!”众郡卒往山下一望,顿时俱是脸色一松。随着一派喧哗之声隔空传来,另有一条火龙也从山脚下游升而起,正一路直追上来!
但还是曹忠带着屯田兵们先行扑到--他人在数丈开外,声已如雷吼来:“谁敢擅闯行宫禁地?立斩无赦!”就这么嚷嚷着,他冲到山顶上青石坝中停下,也不多说什么,上气还没接下气,挥着手臂就吩咐自己手下的屯田兵们:“去!把他们都绑了!敢有反抗者,当场格杀勿论!乖乖束手就擒者,罪减一等!”
他这一吼,场中曹丙那批行宫卫兵和他带来的屯田兵仗着人多势众,就要扑杀过来!
“慢!”颜斐厉声喝道,“颜某已在这里查获了‘窃粮大盗’的窝点,正在封存现场,并将上报朝廷知晓。曹忠校尉你此来意欲何为?”
“我可听不懂你在胡扯什么,我只知道你们是擅闯行宫的乱贼!儿郎们!都给我把他们拿下了!谁拿的人多,我就赏谁越多!”
王羕面色一沉,右手一举,他带来的那五百郡卒立刻围成四圈,宛若铜墙铁壁一般挡护在他和颜斐的身前。
“呵,想不到你这老小子竟还懂得摆设‘盘蛇阵’?”曹忠吃了一惊,马上又冷冷而笑,“儿郎们!不要怕!咱们人多,耗死他们!”
眼看着双方剑拔弩张,战势一触即发,这时一个冷峻有力的声音破空而至:“住手!”
众人齐齐回头望去,原来竟是司马师、司马望二人带着一批劲卒赶到了!
颜斐其实手心里早就捏了一把冷汗,此刻看到司马师、司马望赶了过来,悬在嗓子眼处的那一颗心才稳稳地放了下来。
曹忠见了司马师,颊边的肌肉不禁暗暗抽动了几下。司马师就在那边冷冷地站着,方正的面庞上两道浓浓的凤尾眉斜斜上扬,三角眼中漆黑的瞳眸在火把下灼亮地闪着精光,紧抿的双唇如同刀片一般透出凌厉的煞气,令人感到威严异常。曹忠终是压不过他这副容貌气质,只得暗暗按捺住心头的忿怒,换上一脸灿烂的笑容,向他迎了上去:“子元,子元,你可来了--你瞧一瞧这王源长(王羕的字为源长)和颜文林办的好事!他俩胡说捉什么盗贼,竟擅自闯进这行宫禁地了!这样罢,既然子元你都到场了,曹某也就不再深究了,只要你带着他们退出宫去,则今夜之事尽可一笔掩过!曹某就当他们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如何?”
司马师听罢,仍是面色严正,肃然言道:“师听得他俩差人来报,说这骊山行宫之中竟有‘窃粮大盗’的踪迹!如今关东旱饥成灾,那粮食乃是何等珍贵,岂容宵小鲸吞?曹兄,你一向爱国如家、助人为乐,不可不助师一臂之力--来啊!将你们查获的被盗粮粟给我看看!”
王羕一个箭步上前向司马师屈膝跪下,恭然禀道:“启禀司马特使,这几个粮仓之内,便藏着那些‘大盗’窃来的数十万石粮粟!”
“呵呵呵,王源长你手脚够麻利,这么快就查到被盗的粮粟啦!”司马望眉开眼笑地去拉了他起来,“你们还不快去通知府衙,多调一些牛车来把它们运走!”
“谁……谁敢?”曹忠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双手慌忙来拦,“这是我骊山行宫的存粮……谁也不能运走!”
“骊山行宫的存粮?你在胡说什么?”司马师凌厉的目光倏然扫了过来,“骊山行宫乃是御驾休憩之所,何时成了存粮之所了?而且粮粟还藏了这么多!”
曹忠被他眼光一扫,身形禁不住矮了几分,嗫嗫地说道:“我……我们把这些粮食存放在这里,是……是为了替皇宫大内存粮应急……”
“为皇宫大内存粮应急?”司马望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等已从少府寺取得了复函回来,他们说皇宫大内可没在这里设有什么存粮之所啊!曹兄,你愿不愿瞧一瞧这少府寺的复函?”
就像被闪电劈了一下似的,曹忠浑身一颤,顿时口吃起来:“这个……这个……这个事儿是……是曹某的父亲曹璠将军前不久才……才定下的……”
“哦?这事儿是曹璠将军前不久才定下的?”司马师严峻的面色这时才松了下来,深深地笑了,“那可真难为曹璠将军替陛下,替朝廷想得如此周到了!眼下关东十余郡士庶饥旱成灾,陛下正为此事焦虑之极--曹兄,那你瞒着我们作甚?想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吗?你且回去给曹璠将军转告一声,就说我等事急从权,先行将这些粮粟取回长安郡府,择日发往关东赈灾去……”
司马望还没等司马师说完,就一迭声吩咐王羕、颜斐道:“听见特使大人的话了吗?你们还不派人回去多调派些牛车过来……”
曹忠呆了一下,退了两步,低头想了片刻,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舍不得这偌大一块“肥肉”就这样白白让出。他横下心来,撕破脸皮,冲到司马望身前,厉声阻拦道:“不行!不行!子初、子元,你们还是先退出行宫去,这些存粮还是该由我父亲前来裁处才可!”
司马师见他依然是一头蛮劲不肯让步,便冷冷一笑:“曹兄,你一意只想等到你父亲前来裁断作甚?你存粮到底是何来历,你自己心底还不清楚吗?你非要也塞给你父亲一个大大的难堪不可吗?”
“你……你在说什么?”曹忠脸色一青,“曹某可是一句话也没听懂!”
司马师也懒得再和他弯弯绕了,右手一挥,帐下亲兵立即推搡着几个胥吏打扮的人走了上来。他指着他们对曹忠冷冷说道:“这是你们长安屯田部的几个仓曹僚吏,他们大概可以证明这些粮食到底是从哪里运来的吧?”
曹忠全身一下就僵住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司马师冷睨着他,又一招手,几个酒师模样的人被带了过来。他似笑非笑地言道:“松久兄,这是你的丰沛酒庄里刚刚罢老退休居家的几个酿酒师。他们写了证词交代,证明丰沛酒庄用以酿酒的粮粟就是从……”说到这时,却将目光向那七座粮仓投了过去,声音也悠然了起来,“你真要我当众明说吗?”
“司马子元!看来你果然是处心积虑有备而来!枉我还与你多年称兄道弟,你原来如此狠辣!”曹忠眼底都冒出了火星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你……你休想搬走这里的一粒粮粟!来啊!关上宫门,不许放走他们一人。对这些擅闯行宫禁地的乱臣贼子一律格杀勿论!”
他同时又给自己手下打气道:“儿郎们不要怕!只要咱们撑个一时半刻,我父亲曹璠将军的援兵就会到了……”
他这话一出,行宫卫兵和他自己带来的屯田卒顿时都跃跃欲起,一个个持刀舞戈地围了上来。曹丙一边催促着,一边还嚷着:“是啊,咱们可别给曹校尉丢脸!”
王羕瞧着情形有些不对,急忙上前护在司马师身畔,低声说道:“司马公子,曹忠这时的人手要多一些,您不如先回避,免得待会儿双方交战之际误伤了您!”
司马望也劝道:“子元,待会儿,一有空隙你便径自冲出。有我留在这里指挥他们,也吃不了什么大亏的。”
司马师双眉一竖,凛然而道:“岂有此理!师身为你们的主事之人,怎可为了一己之安危而弃你们于不顾?无论前方是凶是吉,师都会与你们同进同退!”
“好你个司马师!你到这时候了还在逞英雄!”曹忠恨得牙痒痒的,“待会儿我抓住了你非剥光你的皮不可!”
就在这时,场外“轰”地一响,曹忠的那一队屯田卒便鸡飞狗跳地突然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太尉府舍人牛恒悠悠然徐步上来,身后两排劲卒笔直而列,早将曹忠一伙儿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那跳得最起劲的曹丙却已不知被谁踢飞在角落里趴着直叫唤!
“曹校尉准备剥谁的皮呢?怎么这么大的火气?”牛恒手上托着一具黄澄澄的绸绫包袱,笑微微地走近了曹忠。曹忠先前曾经听到过关于这个牛恒的无数血淋淋的传说,顿时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两条腿肚子在暗暗地剧烈抽筋。
牛恒转过身来,朝着那些全部傻了的行宫卫兵和屯田卒们,倏地将那黄绫包袱“刷啦”一下打开,一柄金光灿灿的短斧犹如半轮朝阳一般赫然而现!他将那斧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御赐黄钺在此,何人敢不下跪?”
这金斧正是魏帝曹睿赐给司马懿的“黄钺”,持它可有“如朕亲临”之威、“先斩后奏”之权。曹忠再不满,也只得纳头下拜。
牛恒朗声宣道:“奉御赐黄钺以传司马太尉之钧令:即刻将骊山行宫所搜出的粮粟尽行运走,上缴朝廷,并由长安郡府行文陈清事实本末,一同送往京城大司农署裁断!”
司马师、司马望、颜斐、王羕等齐齐叩谢:“我等接令。”
只有曹忠仍是不服,那张嘴一直硬撑着:“骊山行宫一向由曹璠将军掌管,他也是奉了皇帝特旨而守宫有责。不见他的手令,谁也休想运走一粒粮粟!”
他话音未落,却见曹璠府中的长史陈衡匆匆跑来,满头满脸都是大汗。曹忠顿时大喜,上前一把迎住,道:“陈长史,你可来了!父亲大人……曹璠将军他可派兵过来保卫行宫了么?”
陈衡喘了一口气,扶着自己的腰,半晌才调匀了呼吸,只摆手道:“曹……曹校尉!什么也别说了,把全部仓门打开,让他们把粮运走!”
“什……什么?”曹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陈衡,“你莫非是得了‘失心疯’么?这个时候怎能将这些粮粟白白让他们带走?”
“你才‘失心疯’了呢!喏,你自己看一看,这是不是安西将军的亲笔手令?”陈衡本就抱了一肚子气恼而来,哪里还按捺得住,从袍袖中甩出一条绢幅径直便塞在了曹忠手里。
曹忠扯开那绢书看了一遍,神色顿时蔫了,喃喃道:“这……这……这不是真的!父亲他怎会如此怯懦?怎会下了这道手令?不行--我要去找他……”
陈衡冷冷道:“曹校尉,您就按照安西将军的手令办吧!现在,太尉府军师赵俨大人正在安西将军府中等着陈某回去复命呢。他还拿了丰沛酒庄在雍州十三郡的各个分店掌柜就锁在安西将军府门外陪他一同等着呐……”
“他……他们好……”曹忠就像被人当头打了重重一棒,在满眼金星中摇摇晃晃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