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没能刺杀了司马昭这小子,实在是太可惜了!”曹寿看着那片熟悉的司马昭锦衫衣幅上的点点血斑,不胜懊恼地连声叹气,“他这一次既然遭你刺伤,日后再下手除他就更难了!”
韦方跪在地下,重重叩头道:“属下无能,没有完成太守大人您给的任务,请您重重责罚,属下甘愿领罪!”
“罢了,罢了!”曹寿摆了摆手,一把将那片锦衫衣幅丢进了桌旁的灯碟里,盯着它被“蓬”地一声烧成了一团火光,悠悠地说道,“人家的命硬啊!你找来的那些氐人杀手也实在不顶用,枉费了本座在你们身上投了这么多血本,都喂了猪了!只不过幸好的是司马昭还没怀疑到本座这里来……”
他这话来得太过尖刻刺耳了,在一旁听着的戴凌、费曜都不禁暗暗皱了皱眉。韦方的心头一凉,满脸红得就像火烧似的,只伏在地板上把脑门沉沉一磕,道:“太守大人杀了属下罢!属下实在罪该万死……”
曹寿摸着下巴想了片刻,兀然又问:“对了,你方才禀报说强端在蛇盘山吃了大亏,伤亡竟达四五千人,已经逃回鸡头岭去了?你这消息确是属实?”
“启禀太守大人:属下探来的这个消息实是千真万确。”韦方还是不敢抬起头来,怯怯而道,“其实,依……依属下之见,太守大人您完全可以乘此良机雷霆出击,一举擒下强端,立下平氐之役的首功!”
曹寿低眉沉吟了半晌,忽地冷冷一笑:“要你这小厮多嘴?哪有如此轻易的‘良机’?他司马昭既已在蛇盘山击败了强端,却为何不乘胜而上一鼓夺得鸡头岭?莫非他就没有看到这样的‘良机’,还须待你来给本座言明?”
“是,是,是。属下确是多嘴了。但属下也是想将功补过啊!”韦方连连磕头道,“其实,那司马昭自然也是看到了这一良机的,但他此刻没有乘胜追击,非不愿也,实不能矣!您听属下细细道来:其一,司马昭被属下率人狙击刺伤,卧疗在床,暂时也难以轻举妄动;其二,他好不容易在四象洞堵住了氐王,手头军力有限,怎会分兵抽身前去鸡头岭奔袭作战?所以,他暂时只有白白看着强端逃回鸡头岭苟延残喘而鞭长莫及……”
“你翻来覆去就想替你自己表功!罢了,本座也不惩罚你行刺失手之过了。”曹寿先是抢白了他几句,然后起身在密室里慢慢踱了起来,“不过,你这番话说得倒也在理。打鸡头岭这事儿,且让本座好好考虑考虑……”
昨夜,他收到了叔父曹璠从长安城发来的密函,声称丰沛酒庄被司马懿派人暂时查封了,骊山行宫的酿酒存粮也被司马师尽行抄没了,看来司马氏在关中那边已经对咱们曹家开刀下手了。为了替叔父他们转移压力,自己也该当在陇西这边烧起一把旺旺的烈火来“一炮打响”!那么,立下平氐之役的首功,就是自己的当务之急!只要自己立下平氐首功,陛下和曹爽大哥在朝廷上就有了挺起腰杆说话的底气,就可以扭转因曹璠叔父耗粮酿酒损公牟利而被揭露所带来的被动局面!所以,在鸡头岭和强端的这一仗是必须要打的,也是自己难以回避的!可……可是自己有这份能耐“吃”下强端吗?
他正犹豫之际,却听韦方在地下又轻轻加上了一句来:“太守大人,韦某一直熟谙鸡头岭一带的地形要塞,愿为大军之向导,在前边带路深入鸡头岭!”
曹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看着费曜、戴凌二人:“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费曜是个火爆脾气,当下开口就道:“阿寿,近来看那司马二郎风头如此之健,老夫倒是憋了一肚子的闷气!铲除这区区氐蛮,本就不在老夫话下!既然兄弟探来消息说强端这氐贼有隙可乘,那还有什么别的废话可说?你只管下令,老夫前去将他首级给你提来!”
曹寿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戴凌。戴凌却要沉稳一些,只郑重地道:“乘隙出击鸡头岭,以我南安郡一万精兵对他数千蛮卒,本也可行。但是战场兵机倏息万变,不可等闲视之,我们切要谨慎行事,小心应对!”
听到戴凌也这么表态了,曹寿最后才将目光投向了一直端坐长席下首而沉默不语的南安郡主薄杨炳:“文宗(杨炳字为‘文宗’),你在司马昭小子那边安插的细作有何可说?”
韦方心头顿时一阵紧张:原来曹寿这厮也在司马昭那边设了“眼线”?他们的这些“眼线”可曾探出了什么?会不会查到自己和司马昭的那些事儿?情不自禁中,他暗暗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杨炳看上去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但一双眼睛似黑豆一般圆活闪光,整个人显得精敏异常。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韦方:“从蛇盘山那边送回来的消息禀报说,司马昭这段时间里的确是少于公开露面了,偶尔那两三次露面,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是太好。他应该真的遇刺受伤了,不然怎会有这些异样?不过,韦君,杨某有话要问你,你须得老实回答。”
韦方的心一下高高地提了起来,脸上却不动声色:“杨主簿但问无妨。”
杨炳的目光越发凌厉起来:“据杨某手下的细作来报,强端在蛇盘山那里受了折损不假,但韦君你似乎过于夸大了他的败绩……”
韦方的声音变得有些吞吞吐吐:“他们折损四五千人是韦某的目测,可能难免会有些夸大……”
杨炳面无表情地说道:“据杨某手下的细作禀报,强端其实是折损了三千六百余名氐兵,没有多到四千这个数。”
他这话一出,费矅便喊了起来:“哎呀!杨文宗你这个书呆子,三千六百多人和四千人差不了多少嘛,韦兄弟他哪里夸大强端的败绩了?”同时转头看着曹寿,“阿寿,现在强端的确是被伤了元气,我们应该乘此机会狠狠打掉他来立功扬威!”
韦方瞧着杨炳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心底却是思潮翻滚:其实,在蛇盘山牛角坡处,强端手下只折损了一千八百名氐兵!而司马昭对外散布出去的消息是氐兵折损了四五千人。那么,杨炳既然声称他有细作在司马昭军中探知虚实,又怎会向曹寿报上“三千六百余名氐兵”这个数字?难道他的细作向他报错了?又或许是他也故意蒙蔽曹寿?还有这一切又是不是他在怀疑自己叛变了之后而暗暗施出的“欲擒故纵”之计?但韦方此刻也只能是左思右想而无法判断。
就在他紧张思虑之际,杨炳又转换了语气,似有所思地说道:“不错,费将军说得也是。这伤亡人数多四百与少四百似乎都不能影响强端已遭重创这个事实,杨某也实在是有些刻板了。
“太守大人,如今这也确是一个难得的大好机会。您不是一直企望能在凉州亲自取得一份骄人的战绩以抗衡司马氏党羽的排抑吗?眼下便是您的不世良机了,切莫轻易放过!”
说到这时,他忽地转过眼来,深深盯了韦方一下:“如果司马昭伤愈之后缓过气来,七日之外一切就不好说了!是也不是,韦君?”
一听杨炳之话,韦方如中电击,不禁全身一颤。他抬起头来迎视着杨炳大有深意的目光,心头刹那间一片豁亮:“七日之外”这四个字当真是一语点破了玄机--他前日才服了司马昭的临时解药从蛇盘山赶回来,距自己体内“蚀心丹”之毒发作的十日之期恰巧还有七天!而这个绝大的秘密,应该只有司马昭派出来帮助自己的“内应”才知道!杨炳显然就是在用这“七日”二字向自己暗示他的“内应”身份呐……也正因如此,杨炳才会劝说曹寿亲自领兵去攻袭鸡头岭,推着他往虎穴里钻!韦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恭恭然答道:“杨主簿说得不错,只怕再拖七天,司马昭的伤说不定就会好了,他若是想法从雍州那边调兵去突袭强端……”
他还没说完,曹寿已是踌躇满志地打断了他:“哪里还能再拖七天?杨主薄你马上下去筹备,本座决定亲自领兵尽快乘隙出击,把鸡头岭的氐蛮们一网打尽,拿下这一份偌大的功劳给司马子上那小子好好瞧一瞧!”
他此言一出,韦方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曹寿终究还是中计了!自己接下来就得赶快找个机会放出信鸽去通知强端在长风谷一带做好准备了……
那边,杨炳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珠,已在向曹寿胸有成竹地禀报了:“……粮草都是现成的,马匹也养得肥,士卒们明后两天之内就可以出发了……咱们就是要争分夺秒、潜行狙击,打他强端一个措手不及!”
白花花的粟米一筐筐地在院坝里摆放着,远远看去便似一簇簇冒着尖儿的雪堆。
董昭半躺在乌漆座辇上,被两个仆人极为小心地从精舍里抬了出来,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他枯瘦的脸庞上,刺得他那早已如同坑坳般凹陷下去的昏花老眼一阵剧烈的酸痛,险些还流出了一缕泪水来。他慌忙举起袍袖掩在脸前,不让那灼亮的阳光直射双眼,同时闷闷地咳嗽了起来。
“父亲大人……”董胄一见,急忙吩咐道,“快……快……快去拿伞盖来,为司徒大人遮阳挡光……”
一张青布伞盖举过来,遮在了董昭的头上,将他全身都罩在了深深的阴影之中。他这才止住了咳嗽,慢慢放下了袍袖,伸出枯枝般干瘦的手指向那些米筐遥遥一指:“胄儿,你去取一碗粟米,给为父看看。”
董胄不敢怠慢,趋步上前舀了一碗白白的精米捧呈了过来。董昭细细地抚摸着那羊脂玉一般莹白的米粒,脸上皱纹笑得堆成了一层层的老树皮:“好!好!好!这可是‘圆如珠、白如玉’的上好精米啊!看来,咱们名下的那些关中邑户收成还是不错的……”
董胄不知道自己这个年近八旬的父亲究竟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故意装糊涂,心头又好气又好笑,提高了声音对他喊道:“父亲大人!咱们董府在关中的那些邑户之粮早就全部捐给了国库输到关东去赈灾了……”
“是啊!为父也记得好像是这样,陛下还发了诏书褒奖为父‘公忠体国’呐……”
“父亲大人,陛下也只是发一道褒奖诏而已。”
董昭的样子一下又似糊涂了起来,把掌中的那把粟米猛地捏紧了:“陛下……我董家‘公忠体国’是应尽之责嘛。对了,胄儿,为父险些忘了问你了,这些粟米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听到父亲这么问,董胄却没有立刻答话,而是侧身向旁边一让。他身后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灰衣老者躬身向前,朝董昭恭然而道:“司徒大人,这些粟米是本府司马太尉和宜阳乡君奉送给您的。司马太尉和宜阳乡君说了:董司徒一生清廉,府中全靠邑户之粮来周济三亲六戚,若是捐了国库,只怕难免有些困窘。于是,他们便责成在下筹了一些粮粟给您送来……”
“原来是寅管家啊。”董昭没有抬头,但已听出了是司马府总管司马寅的声音,眯着双眼微微笑了,“难为司马太尉和宜阳乡君想得周到……”
董胄急忙又插话说道:“父亲大人,司马太尉、宜阳乡君这一次赠送的粮粟比咱们从关中邑户那里应该收缴上来的份量足足多了两倍呐!”
董昭这时才把那紧捏着的手掌慢慢松了开来:“很好!很好!胄儿哪,为父早就说过,司马太尉有朝一日执掌大权,自然是会让咱们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好的,他怎么会忍心让咱们吃苦受难呐?”
“是啊,父亲大人。司马太尉可不像有些人,吃香的喝辣的,炖着猪髈啃光光的了,最后不要说骨头,连一碗汤也不给别人尝一尝!”董胄话里有话地重重点了一下。董昭显然明白他说的那“有些人”是谁,只沉下了脸不言声了。
司马寅走近前来,微微笑道:“对了,启禀司徒大人:咱们大公子在长安郡为国征粮,那都是被桓大司农在上边逼着去做的。太尉大人和宜阳乡君说了,请董司徒等诸位大人对大公子的年少气盛之举切勿见怪,我司马府决不会对不起诸位大人一分一毫的。”
说着,他身子一低,附在董昭耳边轻声说道:“前几日太尉大人让在下送了一封密函给中书令孙姿大人,董胄公子出任巨鹿郡太守的任命书应该很快就会批准下来了!”
董昭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后边这段话一般,摊开了手掌细细瞧着那白润如玉的粟米,喃喃地自语道:“这么好的粟米,亏他们还舍得拿来酿酒?这真真正正是暴殄天物啊!吴贼灭了吗?蜀寇灭了吗?大敌环伺之下,他们居然还敢如此骄奢淫逸!像这样的酒囊饭袋,和当年的袁绍、袁术两个蠢材有什么两样?大魏的社稷,落到他们的手上,没几天就会被吃垮了罢?”
司马寅待他悠悠说完,才轻轻插了一句:“董司徒当真是深明大义的社稷之臣。”
董昭摹地抬起两道亮利的目光,直盯向司马寅:“深明大义的社稷之臣?这顶‘高冠’应当戴到桓大司农的头上。司马大公子查获的这七十余万石被曹忠他们侵吞的民屯积粮,正够桓大司农缓出了一阵子的劲儿了!他不也是为大司农署下的各处民屯贪墨情形大吃一惊了吗?昨天就上奏朝廷请旨暂停了曹忠的长安郡屯田校尉之职了。听说曹爽亲自登门找他求情宽免,他硬是没买曹爽的账!寅管家,你说桓大司农这算不算‘深明大义’的社稷之臣?”
司马寅笑着答道:“桓大司农事先的确也没有料到居然会逼着我家大公子从他的治下查出了这样的‘硕鼠’!”
“不错。司马太尉和司马大公子这一记‘斗转星移’确实使得高妙。”董昭连连点头,又正色而道,“不过,你回去转禀司马太尉、司马大公子:安西将军曹璠联合一批官吏已经递入了一道弹劾表,攻击司马大公子在关中犯下两大罪行:一是克剥诸卿、苛细琐碎、扰官劳民;二是擅闯行宫禁地,目无君上。你可记住了!”
“在下记清了。”司马寅笑容可掬地说道,“御史台不正是在司徒府直辖之下吗?司徒大人一定不会坐视这些宵小之徒‘狂犬吠日’而不顾的。”
董昭淡淡一笑,将手掌一张,任那珠粒般的粟米纷纷散落在董胄托着的那只陶碗里,看着它慢慢堆成了一个锥形:“曹璠、曹爽、何晏他们想推荐沛郡出身的丁谧去查处司马大公子,但被本座和崔司空联手挡下了来。不过,陛下也没有采用本座建议的人选。他自己定了让在朝中素有‘无朋无党’之誉的议郎钟毓去调查司马大公子。”
“这……”司马寅不禁微微一怔。
董昭这时已经毫无昏聩老迈之相了,他抬眼看着司马寅,意味深长地说道:“钟毓虽是‘无朋无党’,但他也还分得清是非曲直。你放心,冤枉不了你家大公子的!”
夕阳斜照,凉州大地一片昏黄。飒飒的朔风像鹰一样卷着堆堆残云在半空中飞旋。
曹寿、费曜、戴凌率着一万余名精兵疾驰三日两夜,来到了离鸡头岭还有四百里远的长风谷。
前去探路的韦方早已在这谷口石碣上留下了寓意为“安全无忧”的标志。但曹寿却在谷口处停下了马,有些踌躇起来:这长风谷他以前来过,自是知道里边的地势险要之极,倘若暗中设有伏兵,则必是有进无退!
费曜从后边赶上了前,见他如此情形,顿时觑破了他的心思,大咧咧地说道:“强端只怕早被司马昭打破了胆,自保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敢来这里设兵伏击?曹太守莫要徘徊,快马加鞭地杀过去--什么事儿也不会有的!”
曹寿看了看戴凌。戴凌沉吟了一下,道:“韦方不是进去探路了吗?等他亲自回来禀明了情形,咱们再进去也不晚。”
费曜横了他一眼:“戴凌你就是胆儿太小!”
“好!”曹寿点了点头,“就先照戴将军说的这么办。”
他们停在谷口等了几刻的工夫,只听得马蹄“得得”声响,一个随同韦方一道进去探路的曹府亲兵打马飞驰而出,远远地便喊道:“太守大人!两位将军!韦大人让卑职前来带话,这长风谷中安全无险,你们尽管放心进去,他和其他弟兄已赶去山谷那边的出口处等待接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