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我的清华人文课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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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冯友兰讲哲学(1)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南阳唐河人,着名哲学家,192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历任中州大学(现在的河南大学)、广东大学、燕京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西南联大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清华大学校务会议主席,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其哲学作品为中国哲学史的学科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被誉为“现代新儒家”。

谈人生

人生之真相是什么?我个人遇见许多人向我问这个问题。这个“像煞有介事”的大问题,我以为是不成问题。凡我们见一事物而问其真相,必因我们是局外人,不知其中的内幕。报馆访员,常打听政局之真相;一般公众,也常欲知政局之真相。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们非政局之当局者。至于实际上的总统总理,却不然了。政局之真相,就是他们的举措设施;他们从来即知之甚悉,更不必打听,也更无从打听。这是一个极明显的比喻。说到人生,亦复如是。人生之当局者,即是我们人。人生即是我们人之举措设施。“吃饭”是人生,“生小孩”是人生,“招呼朋友”也是人生。艺术家“清风明月的嗜好”是人生,制造家“神工鬼斧的创作”是人生,宗教家“覆天载地的仁爱”也是人生。问人生是人生,讲人生还是人生,这即是人生之真相。

除此之外,更不必找人生之真相,也更无从找人生之真相。若于此具体的人生之外,必要再找一个人生真相,那真是宋儒所说“骑驴觅驴”了。我说:

“人生之真相,即是具体的人生。”

人生之目的

不过如一般人一定不满意于这个答案。他们必说:“姑假定人生之真相,即是具体的人生,但我们还要知道为什么有这个人生。”实际上一般人问“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之时,他们心里所欲知者,实即是“为什么有这个人生”。他们非是不知人生之真相,他们是要解释人生之真相。哲学上之大问题,并不是人生之真相之“如何”——是什么,而乃是人生之真相之“为何”——为什么。

不过这个“为”字又有两种意思:一是“因为”,二是“所为”,前者指原因,后者指目的。若问:“因为什么有这个人生?”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也只能说:“人是天然界之一物,人生是天然界之一事。”若要说明其所以,非先把天然界之全体说明不可。现在我们的知识,既然不够这种程度,我这篇小文,尤其没有那个篇幅。所以这个问题,只可存而不论。现在一般人所急欲知者,也并不是此问题,而乃是人生之所为——人生之目的。很有许多人以为:我们若找不出人生之目的,人生即没有价值,就不值得生。我现在的意思以为:人生虽是人之举措设施——人为所构成的,而人生之全体,却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犹之演戏,虽其中所演者都是假的,而演戏之全体,却是真的——真是人生之一件事。人生之全体,既是天然界之一件事物,我们即不能说他有什么目的,犹之乎我们不能说山有什么目的,雨有什么目的一样。目的和手段,乃是我们人为的世界之用语,不能用之于天然的世界——另一个世界。天然的世界以及其中的事物,我们只能说他是什么,不能说他为什么。有许多持目的论的哲学家,说天然事物都有目的。亚里士多德说:“天地生草,乃为畜牲预备食物;生畜牲,乃为人预备食物或器具。”(见所着《政治学》)不过我们于此,实在有点怀疑。有人嘲笑目的论的哲学家说:“如果什么事都有目的,人所以生鼻,岂不也可以说是为架眼镜么?”目的论的说法,我觉得还有待于证明。

况且即令我们采用目的论的说法,我们也不能得他的帮助,即令我们随着费希特说“自我实现”,随着柏格森(Bergson)说“创化”,但我们究竟还不知那“大意志”为什么要实现,要创化。我们要一定再往下问,也只可说:“实现之目的,就是实现;创化之目的,就是创化。”那么,我们何必多绕那个弯呢?我们简直说人生之目的就是生,不就完了么?惟其人生之目的就是生,所以平常能遂其生的人,都不问为什么要生。庄子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

‘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万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耶?吾安用足哉?’”

(《秋水》)“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一般人之生活方法。他们不问人生之目的是什么,而自然而然地去生;其所以如此者,正因他们的生之目的已达故耳。若于生之外,另要再找一个人生之目的,那就是庄子所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不过若有人一定觉得若找不出人生之所为,人生就是空虚,就是无意义,就不值得生,我以为单从理论上不能说他不对。佛教之无生的人生方法,单从理论上,我们也不能证明他是错误。若有些对于人生有所失望的人,如情场失意的痴情人之类,遁入空门,借以做个人生之下场地步,或有清高孤洁之士,真以人生为虚妄污秽,而在佛教中另寻安身立命之处;我对于他们,也只有表示同情与敬意。即使将来世界之人,果如梁漱溟先生所意料,皆要皈依印度文化,我以为我们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不过依我现在的意见,这种无生的人生方法,不是多数人之所能行。所以世上尽有许多人终日说人生无意义,而终是照旧去生。有许多学佛的和尚居士,都是“无酒学佛,有酒学仙”。印度文化发源地之印度,仍是人口众多,至今不绝。所以我以为这种无生的人生方法,未尝不是人生方法之一种,但一般多数人自是不能行,也就无可如何了。

哲学与人生的关系

“哲学”与“人生”可以说是很有关系,也可以说是很没有关系。所谓对于人生有没有关系,是说对于我们的行为有没有影响,或者再确切点说,有没有直接重大的影响。

所谓“哲学”是一个很宽泛的名词,其中包有很多的部分,犹之科学中之包有物理化学等。哲学里边有几部分,可以说是对人生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有几部分可以说是对人生有直接重大的关系。譬如逻辑(亦称论理学)对于人生,可说是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其中有些道理,若专就实用观点看,似乎是没有什么价值。如普通逻辑所讲的同一律吧,“甲是甲”。如果甲是甲,甲就是甲。这话可以说是一定不错,但由实用的观点看,就无甚价值。再如说“桌子不能同时是桌子又是非桌子”这话在实用的观点看,也并没有什么价值。所以,有几派哲学,因特别注意人生方面,就不注重逻辑。

如中国前几年流行的“实用主义”即是如此。实用主义所讲试验逻辑,实是一种试验的方法,并非逻辑。又如中国哲学,一向亦注重人生方面。所以逻辑在中国哲学里,可以说是没有。从此看来,逻辑对于人生,即对我们的日常行为,是没有直接重大的影响的。

“知识论”(亦称认识论)对于人的日常行为,亦无多大影响。例如说现在这个桌子究竟是不是真有等问题。有些人说,我们闭上眼睛,不看桌子,桌子就是无有了;有人说我们虽闭上眼睛,桌子总还是有。但无论哪一种说法,对于我们日常行为,可说是没有什么大的影响。有的哲学家以为太阳明天出来不出来,就不敢说一定。因为我们以为太阳明天一定出之说,无非靠过去经验。但若只靠经验,则在过去是如此者,不敢必其在将来亦如此。但是这样怀疑,对于日常行为,仍没有直接的影响。虽从理论方面我们不敢断言太阳明天一定出来,但是我们今天该怎样,仍是怎样。信了某哲学家之说,生活上无甚变化;不信它,也没甚变化。所以,有些哲学,对于认识论,即不注重。例如中国哲学,即只注意人生方面。其中逻辑,固然可以说是没有。认识论,也可以说是没有。

哲学中有一部分是对于人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直接重大的影响,举出了上边两个做例,别的自然还有。

可是,哲学中的另一部分,对于我们人生,即日常生活,是有很大的影响的。有些道理,我们不信它,我们的生活是一个样子;信了它,就会立刻变了个生活的样子。最显明者为宗教。大概大的宗教中,都有一种哲学中的“形上学”作为根据。这形上学对于人生就很有关系。每个大宗教里边,都讲的有宇宙如何构成,及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等问题,对于这些问题,都有一种讨论、解决和答案。这许多答案,我们相信与否,对于我们的生活,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如佛教即有一很精深的形上学,也就是哲学上所谓的“唯心论”。它说“万法唯心”,一切皆本于心。人有那个真心,但他不觉有真心,这就是所谓“迷”。因为有“迷”,所以生出了我们的身体及山河大地。我们的身体及山河大地,都是心的表现。因此,人一生出,就有了许多问题。如“生、老、病、死”四种苦,无论何人,都不能免。如欲免此人生诸苦,其方法可就很不简单。旧的自杀方法如上吊、投河,新的方法,如喝安眠药水等等,均解决不了问题。照佛家说,我们死了,并不算完。我们原来之所以有这个身,乃因有个“迷”。今虽取消此身,如仍有这个“迷”,则仍然可以有个身。因此就有了出家、修行等办法,以求根本解决这个“迷”。这些道理,你信它或不信它,在行为上就有了很大的区别。不信它,是一个方法生活。如果信了它,你就会根本改变一个生活的样子,完全和先前不同的一个样子。这对于人生,即日常行为,是很有关系的。

此外,哲学中的另一部分,即政治哲学与社会哲学。对于人生日常行为,也是有直接重大的影响的。在历史上,我们的社会已有过很多的改变,才变到现在的地步。它每一个改变,都有一个新的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作领导。就是直到今日,亦复如此。关于这一点,有人说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仅系社会状况的反映。像镜子里面的影子,并没有什么力量。我想这话有一半对,有一半是不对的。说政治哲学及社会哲学是社会状况的反映,是对的,但说他没有力量,是不对的。我们走到某一地步,我们才能看见某一地步前面的一些东西,这是当然的。譬如因为我们的社会是在现在的历史阶段,我们才会有现在的社会理想。在游牧时代,无论如何不能有很高的社会理想,这是不成问题的。不过社会理想既已形成了一种理想,就会有一种力量,形成一种运动。还有一种人说社会改造之成功,并非出于一二人的理想,乃是群众处在某种环境之下不能生存,感觉到改革的需要。必需如此,才能成功,这是很对的。但也不能因此就轻视理想之重要。群众不感改革之需要,虽强行一种理想,亦必归失败,这是真的。但只有群众的需要,而无理想之指导,则其行动是盲目的,亦必不能成功。我们固然相信理想是环境所产生,非一二人凭空想出。但既有此理想,它还可以领导人们去改造环境。有一句老话:“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若把英雄二字换成理想二字,即“理想造时势,时势造理想”,这话很不错的了。这一点,现在人可以说都很感觉到。不管其政见之左或右,主张保持现状或改变现状的那一派,他都感觉到一种政治社会运动,非有一种政治社会哲学作根基不行。

说到此处,就又说到我们常说的“死哲学”与“活哲学”之不同了。什么是活哲学呢?能成为一种力量,领导人的行动的即是。反此,就是死哲学。或者它前亦是活过,但今已成一二人的空话了。

我们还可以连带说及所谓新哲学和旧哲学的问题。究竟有没有新哲学,即能不能凭空生出来一种与旧的全无关系的哲学呢?也许将来会有超人出世,创了出来。但这可说是没有的。其实,无所谓全新的哲学。新的哲学中亦有旧的分子,不过能把旧的和现在的知识、环境连成一片。能如此者,就是新哲学。不能,即不是。

从以上所说,我们可以知道,哲学中有几部分对于人们的日常行为是很有影响的。如刚才所说的有许多道理,我们信它或不信它,我们的行为可以有大大的不同。

再总起来说,哲学里有一部分对于人生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有一部分,有直接的关系。有一部分对于日常行为,不生直接重大的影响,但是有一部分,则生直接重大的影响。所以有些人说,譬如出兵打仗,对方的器械兵力固属我们所要知者,但其总司令是持怎样的哲学,也是我们要知的。再如出租房子,房客能否拿得出租钱,房东固然要知道,但其持着怎样的哲学,房东也要知道。如果房客持的是如《列子·杨朱篇》所说的哲学,他一定会把你的房子住得乱七八糟。这是就哲学之与人生有关系说的。还有人说哲学毫无实用价值,只是用一些很好看的字眼说些没意义的话。这两方面话都有些道理。实际是:哲学里头有一部分是与人的日常行为即人生,有直接重大的关系;有一部分没有直接重大的关系。哲学乃是一个总括的名词。

论命运

市上有许多所谓“大哲学家”也谈命运,不过他们所谈的命运是指“先定”,既有“先定”,就有人要“先知”它,以便从中获利。例如预先知道某种物品将要涨价,就大量买进,便可赚钱;知道某种物品将要跌价,就去卖出,便不亏本。因此得大发其财,无怪“大哲学家”们都生意兴隆了。

其实“先定”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无用先知。如果有先定的命,命中注定你将来要发财,到时自然会发财,命定你要做官,将来自然做官,命定了将来要讨饭,自然要讨饭。先知了也不能更改,不能转变,又何必要预先知道呢!

我说的“命运”和他们所说的不同。古人孔子、孟子等也谈命,如孔子说:“知天命。”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荀子说:“节遇之谓命。”我说的“命”就是他们所说的“命”。“莫之致而至”是不想他来而来;“节遇”是无意中的遭遇。这才是“命运”的真意。所以“命运”的定义就可说是一个人无意中的遭遇。遭遇只有幸和不幸,没有理由可说。譬如说现今的时代是伟大的,我“幸”而生在这时代;也有人说现今的时代是受罪的,我“不幸”而生在这时代。我们生在这时代可以说是幸或不幸,但我们为什么生在这时代,便没有理由可说。

命和运不同:运是一个人在某一时期的遭遇,命是一个人在一生中的遭遇。某人今年中了特种奖券,是他今年的“运”好,但是他的“命”好不好,还不一定,因为他将来如何尚不得而知。在一时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运好。在一生中,幸的遭遇比不幸的遭遇多,是命好。

普通所谓努力能战胜“命运”,我以为这个“命运”是指环境而言。环境是努力可以战胜的,至于“命运”,照定义讲,人力不能战胜,否则就不成其为“命运”。孟子说:“知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如果一座墙快要倒了,你还以为命好,立在下面,因而压死,都是活该,不能算是知命。又如逃警报,有人躲在一个不甚安全的地方,不意炸死了,这是他的“命”不好,也是他的遭遇不幸。努力而不能战胜的遭遇才是命运。

人生所能有的成就有三:学问、事功、道德。即古人所谓立言、立功、立德。而所以成功的要素亦有三:才、命、力,即天资、命运、努力。学问的成就需要才的成分大,事功的成就需要命运的成分大,道德的成就需要努力的成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