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千锤百炼的土地,唐僧西去途中的火焰山,我真怀疑曾在此?佛祖为了凑成八十一难考验唐僧。便由雷公打着了火烧得熊熊的,弄到取经路上让圣僧受用。此地所剩就是陈迹了。尽管千年十大灾,所幸是四大金刚“风(剑锋)调(琴调)雨(伞)顺(蜃)”,赤土也孕育生命,呈现一片葱绿。不然,汉武帝如何会有“劫灰”之谓。飞驰在雷州大地上,一马平川的莽原遮盖着红土地,在蓝天下雄踞一碧无穷的沧海。我忽然觉得在这里天高地迥,可供人游目骋怀的空间突增。你甚至可感觉到这冥冥中,置着巨鼓会由雷公擂动,惊心动魄的天响随时发生。而能震荡出如此巨大的声浪回响天地,则非雷州莫属了。如此造就雷州人雷一般的地域文化,民风固然强悍。连植物也显得雷打不动的无畏。我是随由黄伟宗教授带队的“海上丝路考察团”赴雷州半岛。沿路,我看到满山岗的剑麻,简直如千手观音,执着千把利剑,剑锋尽指长空。最令人惊讶的是剑丛中笔直地矗立着一杆杆的剑花。我从远看竞不识是花,以为是与剑麻相间种植的杉树。诗人洪三泰说是剑花,我才看真了一杆直上旁无枝节,约一米多的顶上才分出枝桠,花无艳,如叶。每一朵花都孕育着的一把剑。我真未见过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植物。可以想像,惊雷之下,剑影与电光争辉,剑啸共雷声共鸣。那是何等的威武雄壮的景象,这就是雷州。
车子到了徐闻县海安镇讨网村,这是一个古老而又偏僻的村庄。现代化的公路还未开进去。只芒草丛中两道红泥辗成的车辙,便成了出入村子的交通要道。车子开过,也成了面豉涂过的酱鸭。这里可谓是中国大陆最南端的一隅。对岸隐约可眺海南岛。云水迷茫,烟波浩渺,你可感受到这里空间广阔无垠的容量;而风急浪快,云飞潮涌则可感受时间稍纵即逝的速度。怎么想像得出这条村子历史的溯流,地域的涵覆,在曾经沧海两千多年前是海合艨艟,舳舻相接的港口,而今剩有掩埋不住的残砖断瓦,让人们俯首可拾。从瓦当残片如蚓的篆文,使人们绞尽脑汁猜读古人的密码……
大概在二千多年前,汉武帝遣“越王造大舟”,在番禺就地满载“黄金杂缯”陶瓷、丝绸;当时有谚云“欲拨贫,诣徐闻”故甚多流民应募:一支庞大的远航外贸商队浩浩荡荡沿海岸线抵达此处。船到了这里也不是马上可以拔锚起航,必须要等季候信风起了,才得以顺风顺水而行。这一等快者一月半月,慢则一年半载也未定。于是船民们暂安此处谋生。甚至就地取泥建窑,烧制陶瓷,直接装运,免得沿途损毁过半。
有民必有官来管,久在皇家“黄门”养尊处优惯了的官宦,听说所设“少府”专管外贸,是个肥得流油的肥缺,便到这里当了海丞。肥则肥矣,只是寂寞难耐,性格也变得孤僻,目光也显得阴鸷:加上两个狐假虎威的障塞尉,如狼似虎的。虽然如此,流民们血觉比在内地要好些。也有姑娘家肯嫁来,于是繁衍起来。终有一天,树梢向西晃动,潮水随之涌起,信风到了,船队要远航了。整条村子笼罩着一片骨肉分离的愁云惨雾,妻子们掩着泪眼与丈夫惜别,把熟鸡蛋,粽子往丈夫的怀里揣。而丈夫又偷偷地这些好吃的东西塞在孩子的肚兜里。
海丞上船验讫,盖上火漆印鉴,手续算是办好了。船上补足了淡水粮食,船工划动巨桡,船渐渐离开码头。岸上站满了抱着孩子,眼泪汪汪的女人们,她们递着孩子小手频频挥动,一片稚嫩的童声“阿爹,记得早点回来!”那是妈妈教着说的。直到船桅消失在地平线下,女人们出不肯回去。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或喜或悲,有回来的船:男人带着异国的象牙、玛瑙、明珠、琉璃;孩子们大快朵颐,大嚼奇珍异果,木瓜、番薯、番茄、菠萝。若船还不回,女人天天到海边岩石伫立盼望着天边。直至等到头发白了,等到的只是几件她亲手缝裰的旧衣服,包着的却是几块夫郎的骨殖。女人悲恸痛哭……于是有了诸如望夫石、望夫山、望夫峰等的传说。
也或许是海丞白天道貌岸然,夜里啸聚了障塞尉们蒙上脸变作海盗,或追上还在海上漂流的商船,洗劫一空,男人们尽被砍杀丢人大海。或乘月黑风高,掠杀村落,抢夺财物,强强女人。可能是女人在海边捡螺,看到冲上沙滩的男尸,认出自家的男人……电可能是男人们兴冲冲地推开家门,一下被眼前惨状惊呆了……在海岸红土高坡上,一片被垦作冬瓜地里,我们看到了考古家们挖掘的汉墓群,可以想象当年这里荒冢频添,渐渐成了客死野鬼,怨妇幽魂的归宿。我们捡到的残砖断瓦,是否也记录了这些催人泪下千古不枯的故事?
村子就在海边的岩石上,雪白的浪花,墨黑的岩石,在蓝海碧天书写二千年惨烈悲壮的史诗。海潮吟哦着不朽的音韵,海风回响着悲怆的旋律。只是村民们都不记得两千年的发生的悲剧了。但在海边黑色岩石上,爬满了长满剌的仙人掌,密密盘结交错,形成恨的屏障,就在拳头似的肉茎上开着一朵朵黄色的花。花不大,长在丛剌中,凛不可犯。这是否两千年前的厉鬼把仇恨铭记岩上,到如今还在闪烁着企盼亲人归来的幽光,如同飘着不朽的黄丝带,等待着一个个万劫不回的灵魂。两千年的风雷淬砺,使它更无畏攀登峭岩,挥舞霸王鞭,鞭挞大海,拷问苍天,追究两千年前人生存的权利,还有一个思索了两千年严峻的问题“人做错事雷公打,雷公做错谁打雷?”我想,从剑麻到海边仙人掌,这正是雷州半岛民风强悍的文化积淀。也是这种强悍的民风,使得雷州半岛的先民敢于挺而冒险,凭着一支桨,推开沉重的国门,驾驭万里长风,千尺巨浪,去闯荡世界。
村民们围观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感到好奇,甚至有停了摩托车在路边的。不然,真会令人以为回到了那遥远而古老的岁月。黑岩石片砌的屋子,门板上贴着“玉树流芳远,金门待诏新”之类褪色的对联。整个村子一切显得古旧残破,像是和秦砖汉瓦一挖出来似的。村民们似乎很悠闲,既休渔,唯种瓜。岸边无晒网,地里只长瓜。瓜地的水池,自有泵抽地下水灌满。只两三后生看瓜,雇的。我想这不正是两千年前古老的田园牧歌式的文明吗?如果在这里开辟海上丝路的旅游景点,村民们再也不会围观游客,眼睛里会放出他们先人两千年前征服海洋那种英勇无畏,自强不息的睿智,乐滋滋地充当导游,向游客讲述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包括关于番茄、番薯、番瓜、西洋菜、胡萝卜、辣椒……如何由他们的祖先从海外带进中国。
梅花似雪插端州
——鼎湖山之悟
湖山碧绿寺无秋,一叶一尘也不留;
六祖何时参得透,梅花似雪插端州。
岭南之冬不明显,尽管肇庆于广州的西北面,但依然无限葱茏。四百旋的鼎湖山绿透了山,绿透了水,竟无一丝萧飒之意。山风挟来万木精气,每立方厘米空气含负离子数高达八千,据说,只要有八十,就足令人心旷神怡:这八千负离子,那真令人翩然欲仙了。原来这山野间看不见的空气里不但有充沛的负离子,最重要的还蕴含着植物的精气。精气维系生命,生命散发精气,其实精气就是生命的魅力。逡巡湖山,徘徊林泉,令人步履轻捷,踏遍青山人不老。为何不老?此为生命的精气,予人能量,倍增活力,顿觉年轻。
最先感悟此中神秘,当是建寺的高僧。天下名山僧占多,便是这个道理。高憎们芒鞋策杖宣法至此,顿悟人天之道。在此人定气贯丹田,顿觉莲花四涌。于是乃有庆云寺、莲花寺……更有六祖慧能和尚传道宣法至家乡,每一行踪必插梅花以志。后人建有“梅庵”,故我有句云“梅花似雪插端州”。这其实就是一种弹的境界。整个鼎湖山,包括山、石、草、树、泉、水……无不渗透了一种超脱尘世,不存一物,“无尘”的理念。本来鼎湖山谓“顶湖山”山顶有湖,取“顶”音“鼎”而名。以鼎承接天露,尽取自然,怎么会染一尘呢!这个“鼎”字在充满东方神秘的中华文化精粹的《周易》中,亦有其象形之卦“鼎”,即鼎器。辞曰:
“元吉,亨。”鼎新革故,鼎就是取新,建立和巩固新的事物,这是大势所趋,必然的。故直言“元吉,亨。”鼎湖山上漫山遍绿,也就是新的生命不断“鼎”现。在这里,任何植物都可以享受一样的阳光,一样的空气,一样的水份。无怪乎1917年,孙中山从上海南下护法,携夫人宋庆龄,偕廖仲恺、何香凝伉俪上鼎湖山,游泳飞水潭。于林泉间,孙先生其中,即题写“一切有情,众生平等”。既抒发革命之志,又觉悟佛法:
在北回归线上,能如此保持原始自然生态,恐怕唯此湖山了。树木、藤蔓、苔藓、花草,都处于极亢奋的状态,拼命地往上长,为的是尽多地吸收阳光。茂密蓬勃的绿叶,使得鼎湖山一直保持繁盛兴旺。尽管昨日黄花渐渐老去,然而枯朽的木、凋谢的叶,未及腐烂却已经补充为新生命的养料。旧木之死,新木之生,革故而鼎新,以证佛说中轮回的因果。“一切有情,众生平等”,是否还包含了“众生永恒”这一层意思。
鼎湖山之绿,绿有十色。油绿、青绿、翠绿、嫩绿、苍绿、碧绿、墨绿、黛绿、粉绿、石绿……不同的绿表现不同层次的树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季节,按远近、高低、背向、年轮、凉暑、种类、疏密、润燥、曲直……光谱衍射各异,而呈现五光十色绿的色谱。更何况阳光晨昏各异,林木对阳光各有见解,以及植物精气不同,反映出多姿多采的绿色,衍生着多姿多采的生命。这就使得鼎湖山绿色的旋律,产生着丰富多彩的音符,生命的交响曲才得以回肠荡气地在山林间震荡。于是有许多许多绿色的诗篇,不朽地镌刻在湖山旁的巉岩上。当人们吟咏着,心中自然地产生共鸣。
不知道慧能有没有上过鼎湖山,只是似乎不曾发现有其灵迹。而梅庵正于端州,有梅环庵而植,可谓是慧能得承五祖弘忍之衣钵。师嘱隐晦南归,乃一路宣法必植梅以记。然而鼎湖山之绿,我觉得颇有禅意,那山壑间的绿,似乎真是“本来无一物”,所以“何处惹尘埃”!永恒的生,就在这湖山之间。这里碧绿无秋,这里一尘不染。
一江禅水向北流
过了肇庆,就到云浮,紧接着就是新兴了。这里与广东普通的乡村无什幺差别,暮云秋树,却也满眼绿透。这里可是出了一个支撑起整一个精神世界的人物,他瘦小的身影,与世界哲人一并在大英帝国国家图书馆的广场,冷峻地凝睇大不列颠的斜阳,玄思着“人人皆有佛性”的真谛。和他一齐的还有孔子和老子,我想孔子是鲁国人,代表了黄河文化;而老子是楚国人,代表了长江文化。而这位先哲降生就在新兴,涅架也在新兴。中山大学黄伟宗教授称之为珠江文化的哲圣,我想实至名归,因为他就是禅宗六祖惠能大师。孔子的儒学在于仁;老子的道学在于无,而惠能的禅学在于空。
新兴河却是向北流,苏东坡曾有句“门前溪水尚能西”,珠江尚且不拘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模式,哪又如何管得了向北流的新兴河呢!
我知道大师俗姓卢,原籍范阳,即今北京大兴县人。父行瑶,谪官到今新兴县后,在下卢村娶妻生子。大师生于唐贞观十二年(638)二月初八日。当天来了两僧贺喜,为婴儿取名惠能。孩子三岁丧父,家境贫寒,年纪小小就得上山打柴,靠卖柴养母。有一天,惠能负薪到城中金台寺(今新兴县城南街县人民医院)前,听到有人诵《金刚经》。于是问经从何得来,客人说是黄梅弘忍大师所赠,还劝他去那里求学。
他回去告诉母亲,母亲不忍他小小年纪孤身远离。他舅父说若能拜开村口那块大石,便允许他去。惠能向佛心坚如铁,真的把大石拜开,于是就在这里拜别母亲。所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盖出于此。
惠能虽尚未出家,但悟性极高。他北行到韶州曹溪,遇一比丘尼持《涅盘经》问他字义。惠能说:“我虽不识字,但还是能了解其中意思”。尼说:“既不识字,如何解义”?惠能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闻其言,深为惊异。于是告诉长老,请他居于当地宝林古寺。慧能在宝林寺住了不久,又至乐昌西石窟,从智远禅师学禅,智远劝他到黄梅东禅寺从五祖弘忍受学。当时东山禅众达七百人。弘忍见慧能来即问:“居士从何处来,欲求何物?”慧能说:“弟子是岭南人,唯求作佛!”弘忍说:“岭南人无佛性,怎能作佛!”慧能日:“人有南北,佛无南北,人皆有佛性。”
五祖颇为惊异,遂命他随众劳动,在碓房舂米。慧能踏碓八个月,弘忍测验众人禅解的浅深,准备传以衣法,命各人作偈呈验。神秀为众中上座,即作一偶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一时传诵全寺。慧能在碓房闻僧诵此偈,以为还不究竟,便改作一偈,请人写在壁上。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众见此偈,皆甚惊异。神秀与慧能的差别在于“莫使惹尘埃”和“何处惹尘埃”,神秀是认为有尘埃客观存在,才劝喻“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而慧能则认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比之更“空”更“无”,更加唯心。
弘忍见了,即于夜间,召慧能试以禅学造诣,传与衣钵,并即送他往九江渡口。临别又叮嘱他南去暂作隐晦,待时行化。因此慧能回到广东曹溪后,隐遁于四会、怀集二县间。后至广州法性寺(即今光孝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架经》,因有二僧辩论风幡,一个说风动,一个说幡动,争论不已。慧能便插口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你们的心动!大家听了很为诧异。印宗便延他至上席,请问深义,慧能回答,言简理当。印宗便问:久闻黄梅衣法南来,莫非就是行者?慧能便出示衣钵,印宗欢喜赞叹,即集众就法性寺菩提树下,为慧能剃发,尊为六祖。如今广州光孝寺内留有六祖瘗发塔、菩提树、风幡堂、六祖殿诸古迹。不久,慧能辞众归曹溪宝林寺。从此以后,慧能在曹溪宝林寺说法三十余年。唐中宗及则天皇帝曾多次造内侍往曹溪召他人京。他以久处山林,年迈风疾,辞却不去。先天二年(713年)慧能圆寂于新州国恩寺,世寿七十六。弟子等就在那一年迎其遗体归曹溪。慧能的真身不坏,遂褒芝涂漆供奉起来,形象生动逼真,现存于广东曹溪南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