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了，像是刚从好梦中醒来，媚眼惺忪，也像是初呷香醇，酡颜微醉，带着惊喜、羞怯的笑容。是人间的春色令它如痴如醉。这不是梦中，却比梦更香；这不是酒，但比酒更醇。
花开了，我这才看出它的庐山真面目，一查“花卉画谱”，才知道其芳名是朱顶兰。它很美，却不妖艳，故归于兰为伍，其实很类似红百合。到底是大自然的恩赐，给予人间这么美好的花朵。不过，虽然是大自然的。慷慨，春天是天体的周转，季节的循环，其多姿多彩、百媚千娇，到底还是人的创造。
就这盆朱顶兰而言，要不是妻的栽种、浇灌，每日每夜的捧进捧出，汲取雾露，摄取阳光，恐怕也只是一块干枯或沤烂不知名的块茎。朱顶兰，奉朱红以顶礼，感激人们对它一片怜香惜玉的爱心。
这朱顶兰足足开了一星期，使陋室增辉不少。我把它放在桌边，伴着我看书，写作，颇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诗意。
夜渐深，香正浓，妻看我笔耕苦，煮了面条宵夜，说：
“吃了，早睡吧，很夜了。”我笑道：“朱顶兰尚未睡，只恐它夜深睡去，辜负了它伴读的一片心，故对红妆夜读书。”妻听了，微哂。灯光下，人面红花相映，人比红花秀……
除却漓江难是水
唐元稹有句云：“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想到过漓江，恐怕也难为水了。
从广州驱车西出肇庆，溯西江而上，盘旋德庆、封开群山，跨梧州桂江，颠簸七百里崎岖之路，始达阳朔。到了阳朔，在漓江边与青山对望，“相看两不厌”，漓江于无数青山之间汨汨流出，山青水秀，绿竹婆娑，江水如蓝，忍不住脱光了衣服，跃人江波凫游。于是有了“除却漓江难是水，曾经阳朔不为山”的感觉。
初到阳朔，烟雨骤起，不见了青山，不见了绿原，白茫茫一片，山色空濛。须臾，雨过天青，青山又露峥嵘。一棵古榕四五人也合抱不过来，绿荫覆盖怕有百把平方，传说是刘三姐当年斗歌处。然而，曲终人去，唯有些红男绿女打着彩伞，双双到榕树下寻寻觅觅，卿卿我我。仿效着刘三姐对起山歌来，女唱男和，歌声在江波上悠悠回荡。
年少时学山水画，曾以胡佩衡先生的课稿临摹，对他描绘的阳朔一直神往。今日，对着此山此水，真是秀色可餐。
山，算不得很高，但峻峭。奇峰挺拔突兀，一派高不可攀的非凡气势，凛凛然屹立排列，如斧斫、如錾凿、如镂刻、如雕琢……总之不是人工所为，是自然的神功，皴劈、勾勒、渲染、涂抹，使之群矗于天地之间。翠微，紫岚透出青碧、鹅黄、墨绿……尽是生命的颜色，山形更是各具情态，似猛鸷瞵视、张翼欲撄；似大侠敛篷，伺伏杀机；似怨妇伫立，望限欲穿；似倩女靓妆，螺髻簪花……向人们演示着或荡气回肠，或催人泪下的故事。那湛蓝湛蓝的漓江水，噙着夕烟似有无限衷肠要向人倾诉，浅颦淡靥、百媚千娇，却是欲言犹止，流盼于脉脉含情之中，犹如袅袅的江中曲，柔婉而清远，缥缈在青山碧水之中。
水，也算不得宽，却清洌如玉液。飞湍而来，泱泱而去。从青石板的埗头初涉，凉沁胫骨，及水深至膝，一阵寒噤直透脊梁，水浸及胸，清心凉肺，低头可见脚在水下踩着卵石。当清清的江水把躯体浮托起来时，顿时有种超脱的感觉，涤尽俗虑，一切烦恼一下子烟消云散。仿佛那清波自头顶脑门而注，把一腔肺腑肝肠尽洗得干干净净。在如此清澈的江水畅游，会令人有天人合一的感觉。看到的是蔚蓝的天空，清湛的江水，此身是鱼？是鸟？抑或是鱼或鸟变成了我？
江边是嶙峋的怪石，清水半浸。在石上所啮的洞穴忽掩忽露、吞吐波沫，石上多镌刻名人题咏，只是“江山之钥”四字令人难忘咱此可达桂林，乃开启山水之钥？莫非奇峰兀立，为开启天门之钥？
盘桓在山石幽径，有一二钓叟坐于石上，钓丝垂波，行人噤声而过。免得吓着了咬钩的鱼。水上横着几副竹筏。竹筏上几只鱼鹰静静地缩立，慢条斯理地用带勾的喙梳理羽翼。渔子用竹筒往石上一点，那竹筏便悠悠飘开去，在清清的江面只留下两道波纹。只一阵荡漾又归于平静，又是清波缥缈的漓江。
如此的山，如此的水，真是天作之合。美如画、美如诗。整个景象真像是琉璃的世界。在这世界生活的人，一定是玉人。不错，阳朔的民居好很玲珑，不高，只两层，粉墙漆窗构成的市井如同秦淮河边一般。却无一丝嚣尘，静得如同漓江在街道上流过。就在青山下的一座小楼，青竹梢刚刚拂到小阳台上。一位素衣姑娘披着如瀑秀发，临江而梳，更使水明山秀增色不少，真有桃源之风。屋前瓜棚下，老人坐着小椅，摇着葵扇纳凉，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
到这里游山玩水是一件赏心乐事，起码会使人明白自然是美的，是纯洁的。如果城里的高楼大厦换成是青峰，街道换成是清江，那么这世界会干净得许多。
彩云追月
我钟意的广东音乐莫过于《彩云追月》了。尽管中间隔睽十余年文革，还是忘不了那清越悠扬的音调，飘舒轻曼的旋律。每当皓月临空，就会在我的耳畔萦回，缭绕……有如银瓶渐倾，琼浆玉液慢慢注入心腔。于是顿觉忘机，心旌摇曳，怡神销魂，令我遐想激越，神思飞驰……那呜咽低诉，似是儿女厮鬓，切切软语，从霜竹的窍中喷出，轻轻曼曼，袅袅如缕……我恍惚觉得一阵阵清风在耳边吹过，一丝丝垂柳在眼前飘忽，一层层涟漪在身旁泛起，一片片寒辉从头上轻洒；令人恬淡、舒适、惬意、怡然……
第一次听，还是小孩子。我是浙江人，初居广州，是在河南之郊。屋后是草地，我躺卧观天上落霞，归飞孤鹜，脉脉的残阳倍增我对故园的思绪。我折了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叼咬，品味着大自然滋润万物的乳汁。看来大地母亲到处都是那么慈祥。我不由得在草地打了个滚，胭脂色的含羞草低首掩袖，萎蔫着，一球一球的花嫣然含笑；一双双蝴蝶惊飞，草丛问还“得得得”地飞出几只蚱蜢……
橙黄金红的彩云间，一钩新月晶莹地嵌镶在蓝蓝的天幕。这时，远远传来《彩云追月》。风轻轻的飘荡，草微微地摇晃……我觉得这正是我心中想说的话，要唱的歌。缠绵如诉的音调，使我思念江南故乡那清波间的渔舟，月兮无言，桨声呕哑，水声呜咽……在这异乡土地怀抱里，我如同一个婴儿，在母亲的催眠曲中，做着甜蜜蜜的梦。渐渐，我爱上了第二故乡——广东。从此，一听到这首乐曲，就会倍觉亲切……
上初中时，听政治课，以为共产主义快了。我听得人了神，幸福地憧憬未来。耳边隐约传来远处播放的《彩云追月》，像是从云彩间轻奏，九重霄回荡……而且还有一钩新月，玲珑剔透……简直是梦幻世界，理想的光斑在脑海衍射……斑斓的色彩闪烁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幅绝妙的光谱，一道绝妙的虹光。
应该是实现“共产主义”的时候了，却文革了。《彩云追月》实属“四旧”，在劫难逃。心里只有暗作嵇康之叹：“广陵散于今绝矣！”从此听不到《彩云追月》了。月亮一弯惨淡凄凉，没有一碧如洗的天穹，更没有绚丽的彩云……漫天是汹汹之音，杀心形声，理想的光辉蒙上了暗霾，掩上了阴翳。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十年，一次偶然机会，我坐落在农村的草地上，又听到了广播喇叭里传来阔别十多年的《彩云追月》。那时，我也是嘴上叼着草茎看着山那边，初上了一钩新月，落霞孤鹜，长天一碧血……云间回荡管声嘒嘒，袅袅娜娜，清风流韵，烟霞回音，恰似钧天广乐在天宇间回荡。我不由得轻轻地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这音乐之美，听着，听着……我又觉得眼瞳里充满了五光十色，黄的、红的、金的、蓝的、紫的光。这难道就是音乐的色彩？多么奇妙的光，我觉得仿佛身子轻了，像是羽化登仙，飘飘然，随风直上，来到瑶台之上，四周是五色祥云。我叩开了清寒的月殿，娉娉袅袅的走出了嫦娥仙子。随着乐曲舒袖长舞。顾盼流眄，无限悲思；含睇宜笑，几多寂寞。
听！悠扬的《彩云追月》回晌着，阳光照耀着，我顿觉得眼前的光彩多么绚烂，辉煌，斑驳陆离，闪烁着，晃动着……绿的是生活，蓝的是希望，金黄的是理想，朱红的是奋斗……我眯上眼睛，光斑在闪烁，在衍射，在变幻，在重迭，在扩散……我品昧着，细细地欣赏这柔似微澜，轻似煦风，清如明月，温如熹阳，馨如兰蕙的乐曲，又一次地觉得自己融人了天上彩云，向着月亮——我心中的遐想飞去……
羊城尽带黄金甲
西风紧，秋声飒飒，乍寒还暖。岭南之秋，紫气瑞光，金色之中透出万紫千红，花城依然无处不飞花。羊城大街小巷黄花点点，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真是“冲天香阵透广州，满城尽带黄金甲”。当年黄巢举兵长安，对着西风萧杀中的战地黄花曾有一番豪叹“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倘若他看到今日羊城十里长街尽黄花，大概也会汗颜无地，何心故作此惊人语。
记得清屈大均在《广东新语》说过：“岭南花事，以菊始而不以菊终”廿四番花讯“开到荼蘼花事了”。而岭南花事并无了期，照屈公说法“岭南地暖，百卉造作无时”。无怪乎正当花事了时，广州却满城飞花。广州的花事，现在才开始。于是姹紫嫣红，热热闹闹地开足四季。
本来，广州市花是红棉，而红棉要待正月发蕾。也是屈大均言“二月祝融生日，是花盛发。”人们说木棉是祝融的旌节，尉佗的烽火，燃天尽赤，乃岭南春最浓时。而菊性介烈，不与百卉并盛衰，霜降乃发。它不在春风中得意，不共百花争媚邀宠。而是在凛凛的秋风中独后而开。开得满城金黄，满城冷香。从中山大道而西，一进入城区，即可见菊的队列，菊的阵营。黄灿灿一片在阳光下烁金耀彩，温柔、热烈，在阵阵秋凉中透出暖气。
菊花，千古骚人吟诵不绝的题材。屈原“餐秋菊之落英”，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名士们钦羡不已，于是噙着眼泪，仰问苍天，诉说自己也像菊花那么孤标高傲，清奇淡雅，忿忿不平地问道：“一样花开为底迟？”以抒发郁郁不得志的忧愤，或哀怨、或悲凉、忧国忧民，颓废疏狂……
丹青以菊为题材也多佳作，少不了总有几支竹篱、一块瘦石、一把酒壶、两三螃蟹……中国文人多偏爱菊花。松、竹、梅、兰、菊为五君子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道德观念。自甘清苦而不媚俗，自甘寂寞而不欺世。颇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气概。
广厦林立的现代都市，大街上一丛丛、一簇簇尽是月朵、风茎、霜叶，默默地向人们奉献冷香淡艳。花匠们别出心修剪盘屈，整理成各式制作，什么龙风呈样，寿翁仙童，嫦娥奔月……我倒不那么喜欢，何必如此折磨它，难道它受西风的折磨还不够么！繁华都市，人们行色匆匆，也无暇驻足，不及在菊花丛中流连徘徊。他们再不堪“寻寻觅觅”地折腾，更不屑峨冠博带，茕茕孑立的诗翁七步八叉地搜尽枯肠，怅望西风，叹惜着“人比黄花瘦”的断肠之句。他们在秋风中只领略时间的紧迫，春去秋来，惊竦地听着一年岁月的步履匆匆，渐去渐远……
菊花迎寒而秀，带露而香，何必担心它会不堪风冷霜寒，它自有凌霜的傲骨，拼搏的豪气。菊花是百卉中铮铮铁汉，它得重九之阳，傲霜而开，颇具阳刚。尽管黄花不及红棉威风凛凛，轰轰烈烈，但它正气浩然。碧血黄花是何等慷慨壮烈，英雄永垂青史。黄巢举兵问鼎长安曾有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是大丈夫气概。“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朱元璋的诗更有一种睥睨万类、囊括九州的真龙气魄。这是真正男子汉的诗，真正的菊花诗。那些自怜索怨，谁解秋心的惆怅只能像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的呻吟。
爱菊花吧！不须向它诉说“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愫，而是铁板铜琶高歌“大江东去”。现代人又何妨持螯把酒，歌一曲、浮大白、簪黄花，以抒发拼搏奋斗之豪情。人人皆着“黄金甲”要与西风战一场，让冲天香阵香透神州大地。
爱菊花吧！每个不愿作妇人之态的人，使阳刚之气充实我们的精神，作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