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是法国南部的重要港口和工商业城市,地处罗讷河口和地中海之滨。
1920年10月19日,“鸯特莱蓬”号邮船驶入马赛港。船上的中国学生历经三十九天的时间,行程三万余里,终于到达欧罗巴的西部,踏上了他们向往已久的法兰西的土地。
华法教育会已派人专程从巴黎前往马赛迎接这批新到的学生。
《小马赛人报》10月20日报道:一百名中国青年人到达马赛,他们的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穿着西式和美式服装,戴着宽边帽,身着尖皮鞋,显得彬彬有礼和温文尔雅。华法教育会学生处的处长刘先生给他们致了欢迎词。这些年青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欧洲,特别是来到法国,心情是非常高兴的,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据冯学宗同学的记述,
这批学生打点行李下船之后,当天即离开马赛,乘汽车直赴巴黎。
经过十六个小时的行程,他们到达巴黎。
据江泽民回忆:“第二天我们来到巴黎,受到了许多勤工俭学学生的欢迎,其中就有在一年前就到法国的聂荣臻同志。我们在异国相逢,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和亲切之感。”
聂荣臻,四川江津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元帅。青年时代便接受进步思想影响,在中学时参加“五四”运动。1919年暑期,怀着变革现状的热情,筹措了三百块银元,和十来位同学一道,先到重庆,通过重庆商会会长汪云松,到法国领事馆办了护照,于1919年12月9日乘“凤凰”号(司芬克司号)赴法勤工俭学。到法后曾在施奈德的克鲁梭钢铁厂做工,1922年复进入比利时沙洛瓦劳动大学学习。聂荣臻由于先到法国,自然是学长。从法国时期开始,父亲便和他结下了战斗友情。解放后,从1952年到1957年,我们家和聂家曾比邻而居,我们孩子们常常穿过院墙的小门到聂伯伯家玩。聂伯伯也常常请我们全家去他家吃四川风味——豆花。1992年聂伯伯去世前,父亲已很少出去串门,但有时还是去聂伯伯家走一走。每次见到聂伯伯,父亲总是亲切地叫他“老兄”。他们自从这次见面结下的友谊,历经七十二个春秋,历尽风风雨雨,深沉、深刻而又感人至深。
在巴黎呆了不久,父亲和他的同学们由华法教育会安排,分别到蒙达尼、枫丹白露、圣得田、佛勒尔等地中学去学习或补习法文。
邓希贤和邓绍圣被分到诺曼底的巴耶男子中学,他们的同乡胡伦被分到巩比耶公学学习。
这些新到法国的学生,在开始他们的勤工俭学生活之前,已初步领略了法兰西的风貌和巴黎的气派。冯学宗描述道:“巴黎之大,直径约三十余里,周围可百余里,街房之高,平均五六层,不见败陋的形状。街的上层,只见汽车电车,风驰电掣的争道而驰。街的下层,观隧道一层叠一层,真是层出不穷。天堂地狱,瞬息可到,真是便利极了!还有王宫的陈列品,件件完全,博物院的博览物,样样齐备。八道车站,四通八达,既可供游客的赏玩,又能给旅人的便宜,‘世界花都’真是不错。”这欧洲大陆的景色,西方大都市的繁华,乃至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在这些初来乍到的中国学生眼中一定是充满了新鲜感和魅力,使他们惊叹不已。比起他们那贫穷落后、封建不开化的祖国,这里真正的好似另一番天地。几天的所见所闻,使他们对未来的勤工俭学生活,又增添了不少的信心和美好的向往。
1920年10月21日,父亲和他的族叔邓绍圣,还有二十名中国学生,开始了在巴耶(Bayeux)中学的学习生活。
巴耶中学在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大区,离巴黎约有二百多公里。《巴耶日报》于10月22日发表了一条消息,题为《中国学生到巴耶》,消息说:“二十多名中国学生在二名法文讲得非常流利的同乡带领下,于昨天晚上到达巴耶市,这些年轻人是由他们的政府派往法国的,并在巴耶中学学习他们感兴趣的课程,以便使他们了解法国的语言和风土人情。他们是寄宿制学生。”
在这所中学里,中国学生专门单独开班,主要是提高法语水平,过的是正规的中学学生生活。有一次父亲告诉我们,学校待他们像小孩子一样,每天很早就要上床睡觉。他还说,那是一家私人开的学校,才上了几个月,没学什么东西,吃得却很坏。
现在在法国的国家档案中,保留了一份巴耶中国学生的开支细帐。
这份帐目中说明,1921年3月,邓希贤(TenSiHien)在当月共用了二百四十四法郎六十五生丁的食宿费。其中二百法郎生活费,七法郎的洗衣费,七法郎的卧具租金,十二法郎的校方收费和十八法郎六十五生丁的杂支费。一个月二百多法郎的开支,对于自费学生来说实在不是一笔小的数目。父亲离家时,家境已十分困难,为了支持他赴法留学,家中还卖了些谷子田地,因此到了法国后,他知道需节俭过日。根据这份帐目,其他中国同学的杂支费在十五至五十法郎之间,平均二十五法郎左右,父亲则是十八法郎,可见其用度实属节省。
尽管父亲尽量节俭用度,但是未几,所带来的钱就用完了,于是,他不得不离开巴耶学校。巴耶中学在1921年3月的一份报告中说:“二十二名中国学生中的十九名于13日晚上离开学校。他们自称去克鲁梭市工作。我怀疑他们是去打工。”
父亲和他的同学们离开了巴耶学校,他当时绝对没有想到,这次离开学校后,他便再也没有迈进过法国学校的大门。从1920年10月底到1921年3月,不过五个月的时间,父亲就结束了他在法国的学习生涯。
俭学不成,只好走勤工的道路。
父亲曾回忆道:“一到法国,听先到法国的勤工俭学生的介绍,知道那时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两年,所需劳动力已不似大战期间(即创办勤工俭学期间)那样紧迫,找工作已不大容易,工资也不高,用勤工方法来俭学,已不可能。随着我们自己的切身体验,也证明了确是这样,做工所得,口都困难,哪还能读书进学堂呢。于是,那些‘工业救国’、‘学点本事’等等幻想,变成了泡影。”
中国学生来到法国,不懂技术,又没有知识,许多同学要想勤工,只能作一般的散工,也就是杂工。散工这个词的法文音为“马篓五”,同学们就戏谑地称为“马老五”。散工无固定的工作,视各工段的需要而流动工作。苟有延误,还要受工头责骂。
到了1920年12月,到法国勤工俭学的中国学生已达一千五百多人。当时正值法国经济不景气,工厂紧缩或关门,要想找到工作,实在并非易事。华法教育会终于在克鲁梭的施奈德钢铁联合工厂找到大量散工工作,于是介绍了一百几十人前去工作,其中四川学生几乎占了半数。
1921年4月2日,父亲、邓绍圣和另外几名四川学生,经介绍也来到了克鲁梭的施奈德工厂做工。从此,他便开始了作为一个劳动者,一个外籍工人的长达四年多的“勤工”生活。
克鲁梭(Creusot),法国南部的重工业城市,是法国最大的军火工厂——施奈德钢铁总厂所在地。这个工厂当时是欧洲仅次于德国克虏伯工厂的第二大军火工厂。
施奈德工厂(Schneider&Cie)大约有三万余工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大批工人应征入伍上前线打仗,施奈德工厂便大批招募外籍工人,1917年,就有好几千中国劳工作为合同工来厂工作。1920年8月以前,在这里劳动的中国学生有二十一人,1921年夏增加到一百多人。
这个工厂有铁道、机械、造炮、冶铁、建筑、翻砂、电气等部门,除了造炮、建筑和冶铁三个部门外,其余部门都有中国学生。
直到现在,施奈德工厂的档案中还保留了父亲等人的有关档案。在工厂人事处的招工登记卡上,清清楚楚地写明,邓希贤,十六岁,工人编号为07396,进厂注册日期是1921年4月2日,由哥隆勃(Colombes)中法工人委员会送派,来自巴耶中学。
邓希贤和邓绍圣被分配到轧钢车间当轧钢工。
轧钢车间的工作就是把高炉里熔融的钢水先铸成钢锭,再轧成钢板。这项工作不需要专业技术培训,但劳动强度极大,而且常有危险。钢材(钢条或钢板)的重量通常是几十上百公斤,在高达四十度以上的高温车间内,在被钢水映红了的热蒸气中,工人们要用长把铁钳挟着火红、炽热的钢材拖着跑,如不小心摔在热轧的钢材上,全身定被烫伤。有时轧机发生事故,钢条从轧机向外射出,乱穿乱刺,也会发生伤亡事故。工人们每周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五十多个小时,有时还要加夜班。我们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他在法国干过杂工,拉过钢条。可以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学徒工,尚未成年,身材矮小,要作如此繁重的苦工,一定不堪重负。
在这个工厂里,中国学生的工资十分微薄,固定工资每天只有十二至十四个法郎。父亲当时只有十六岁,按法国的规定,不满十八岁的只能当学徒工,而学徒工的工资则更为低廉,每天只有十个法郎。
勤工俭学的学生,住在离工厂二十里地的盖沙南宿舍,二十几个人住一间大屋。宿舍设有食堂,可吃早晚二餐,中餐则只带面包在工厂吃,渴时就饮点自来水,肉菜皆无。食堂的饭菜虽比外面便宜,但一客也要四十至七十生丁。学生们还要买工作服穿去上班,每套价目也要二十到三十法郎。像父亲这样每日只有十个法郎的学徒工,生活用度是十分拮据的。本来,中国学生到工厂做工,是想以勤工而达到俭学的目的。可是,繁重的苦工压榨得他们精疲力竭,低廉的工资更使他们连日常生活都不能支持。父亲曾说过,他在克鲁梭拉红铁,作了一个月的苦工,赚的钱,连饭都吃不饱,还倒赔了一百多法郎。
在克鲁梭的工厂里,学生们中间有一首极为流行的顺口溜,叫“散工曲”:
“做工苦,
“做工苦,
“最苦莫过‘马老五’。
“舍夫(法文chef,工头)光喊‘郎德舅’(法文nondedieu,非上帝的善类),
“加涅(法文gagner,赚得)不过‘德桑苏’(法文deuxcentssous,二百个小钱,即十个法郎)。”
1921年4月23日,父亲辞去了施奈德工厂的工作,离开了克鲁梭。一个月后,邓绍圣也离开了那里。
这近一个月的法国工厂的勤工实践,使父亲初次接触到了资本主义的黑暗面,亲身体验了劳工阶级受压迫受剥削的悲惨地位。资本家的压榨,工头的辱骂,生活的痛苦,使他本来十分单纯的心里,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但是,那时的他毕竟年轻,毕竟对人生充满着美好的追求,他后来在莫斯科时回忆道:“最初两年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虽略有感觉,然以生活浪漫之故,不能有个深刻的觉悟。”
这时的他,虽然离开了克鲁梭,但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工作,积攒些钱,以完成重新进行学习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