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留法勤工俭学运动达到高潮,本年内有八批学生到法。到了1920年底,留法勤工俭学学生已达一千六百多人。这些学生到法后,大部分由华法教育会安排进入法国的一些中学和补习学校上学,一部分则直接进入工厂做工。到了后期,由于经济原因,只有少部分学生仍坚持在学校念书,大部分则都已进入工厂,以勤工赚钱谋生。
法国各地的七十多个工厂企业中,都有中国学生的足迹,比较集中的据点有巴黎、克鲁梭、圣德田、圣夏门、勒哈佛尔、里昂等地。赵世炎、罗学瓒、李立三、陈毅、邓小平、傅钟、萧子璋、陈公培等在克鲁梭做工;王若飞、李卓然、徐特立、黄齐生等在圣夏门(SaintChamond)做工;李维汉、李富春、贺果、李林等在勒哈佛尔(LeHavre)做工;张昆弟、欧阳钦等在圣伯尼做工。
到了1921年,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出现了波折。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经济萧条,工厂开工不足,物价上涨。由于大批复员军人返乡,使得就业问题益发突出。从1919年冬季开始,法国的经济状况更加恶劣。法郎不断贬值,中国银元原来一元可以换八个法郎,现已可换十四法郎,最后曾一度可换二十五个法郎。物价飞涨,面包,10月份每公斤二十五生丁,12月涨为五十生丁,到了1920年3月已涨为一法郎五生丁,9月更涨为一法郎三十生丁。大米,1919年第三季度为每公斤一法郎十生丁,一年后涨到四法郎八十生丁。吃的主食品一涨再涨,其他日用品、副食品和交通费用等亦都相继提价。
人民生活日感艰难,而资本家却熟视无睹,于是罢工风潮便此起彼伏。1920年5月1日,巴黎总工会发起“五一”大罢工,此次罢工延续半个月之久才告结束。罢工结束后,虽有一些工厂开了工,但经济仍不稳定,失业情况严重。
1919年间到达法国的中国勤工俭学生约有七百多人,这些学生来到法国后多数已开始进入勤工阶段,但此时连法国人都面临着失业的困扰,中国学生就更难觅工,已有工作者,也随时有被裁汰的危险。到了1920年8月,已有千余学生云集法国,他们之中,除少数可以自费读书外,有工作的已不上三百人,失业的则有五百人之多。失工的学生纷纷聚集于巴黎的华侨协进社,由华法教育会每日每人发给五法郎以维持生活。为了生活,学生们经常找华法协会要求介绍工作。因学生责怪华法教育会办事不力,有失职责,不时与之发生纠纷,后来竟有一位湖南同学把华法教育会的秘书刘大悲痛打一顿。华法教育会偶尔觅得一、二个工作,然而粥少僧多,学生们为了争夺,有时甚至发生殴打,结果不得不采取拈阄的办法加以解决。
黄里州在回忆中说,在同学们中,对勤工俭学的前途,产生了悲观和失望的情绪。有的同学只好另寻出路,或者回国,或者相约共赴南洋。
1919年11月,交涉公署致函寰球学生会,要求中国国内介绍赴法俭学须慎重行事。其函云:“近闻该学生出洋专心肄业者固不乏人;而有家本寒素,一到外洋无以自给,遂由学而转入于做工。不知法国于侨工并未优待,工价所得为数几何,往往穷极无聊,欲归不得,致流落外洋,实繁有徒,言之滋慨,与其追悔于后,不如审慎于先。以后贵会介绍学生赴法,务请格外注意。”
虽然如此,到了1920年底,仍有大批的学生不断从国内漂洋过海来到他们心目中的理想之地。
这时候,相当一批的留法勤工俭学学生,已从俭学的理想落到了勤工的现实,有的更从勤工的现实落到了失工的困顿之中。那个富饶美丽的西方之邦,已开始呈现其阴暗和悲惨的一面。那些自由、平等、博爱的美谈,也为冷酷、严峻的现实所取代。
一个叫培真的学生写道:“我们现在实际每天八点钟工作,此外还消耗二小时,总共有十点多钟,还有消耗精神及脑力的损失,总共的损失,每天不过得来十四法郎,到底我们的时间、精神、脑力总算起来,只值十四法郎吗?帮着资本家生产,于社会平民没有一点关系,有一部分人还帮造杀人的大炮呢,这种无价值的劳动,我们为什么来干呢,我们真又何苦咧!我不知道我们的精神生活在那里,这样枯燥无味,这样的呆板过着。唉!人生的价值在那里呵。我们不是提倡工学主义者吗?我们不是实行工学主义者吗?工学主义,是要人人做工,来维持社会生活平等,打破贫富阶级;人人读书,来发达社会的智识平等,打破智识阶级的黑幕。这种为资本家生产的工作,只能稍稍满足物质生活欲望的工作,是合于工学主义吗?是我们应当作的吗?总之,现在这种大组合生产制的工场,是建设在资本家的生产上面的,对于工人方面,完全是一种掠夺的手段。这种魔鬼式的掠夺,比人杀人、放火、打劫的强盗,还要厉害些呵。”
1920年12月,留法勤工俭学生发出呼吁书:“须深察我留法勤工俭学生,均破产出国。在国外苦工觅食。留法学生‘险阴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夫至于苦工吃饭而不得,勤工学生复有何法?公等不要误会,不要视留法勤工学生之痛苦如‘秦人视越人之肥瘠’。公等尚其静听我留法勤工学生之哭声、怨声、叫苦声、愤恨声,公等亦一洒同情之泪,发冲冠之怒,以挽我穷苦无告之留法勤工学生。”
黄里州回忆,1920年底到1921年初,这些学生无工可做、无钱入学、远隔重洋、无家可归,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更有甚者,一些学生或因勤工或因疾病不幸死亡。湖南学生王弼基、李子芬被煤气双双熏死;四川学生安子初在化学工厂中砒霜毒病毙;江西学生朱发祥在里昂工厂失踪;克鲁梭地区四名学生因食蘑菇中毒死亡;还有一位四川学生蒲照魂因生活绝望,自刎再复剖腹而亡。
留法学生所面临的,是失学,是失业,是饥饿,甚至是死亡。在这种情形下,号称学生之家的华法教育会,却在暗中巧立名目,营私舞弊,集体贪污,以中饱私囊。非但如此,他们还漠视学生饥苦,反诬学生“既无勤工之能力,又乏俭学之志”,甚至用遣送回国相威胁。华法教育会和中国驻法公使馆的所作所为,使得学生们和他们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
留法勤工俭学生们向来把华法教育会视为家长,视为救星。可是,该会却于1921年1月12日发出一则通告,实际从组织上宣告与勤工俭学生脱离关系。1月16日,该会再发第二通告,宣布脱卸一切经济上之责任,自今日起,一律再维持两个月,至3月15日截止,此后华法教育会不再发维持费。
这个通告一发出,犹如晴天霹雳,全体勤工俭学生为之大哗。
1月23日,住在华侨协社的四川、湖南、湖北、江西等四省的失工同学组成留法勤工俭学联合会筹备会。
2月14日正式成立留法勤工俭学联合会,向中国驻法公使馆递交请愿书。
2月27日,在华侨协社举行勤工俭学学生大会,决定28日向公使馆集体请愿,定名为“反饥饿运动”,选出蔡和森、赵世炎、李维汉、汪泽楷、向警予、王若飞、李富春等十人为发言人。
28日,上午八时许,近五百同学在蔡和森等人领导下,从四面八方云集公使馆附近。由于法国警方阻拦,只有蔡和森、赵世炎等十人进入公使馆进行交涉。当公使陈箓到广场与学生见面时,学生怒不可遏,高喊“打!打!”陈等仓皇逃回使馆。法国宪警此时冲入广场,毒打学生。是夜九时许,武装法警冲进公使馆,强行抓走十位发言人。
此后经学生们坚持不懈地斗争,6月1日,成立了一个法华留法中国青年学生监护会,决定由法国庚子赔款中取一定数目,每日每人发给五个法郎生活费用,以五个月为限,愿回国者可设法遣送回国。
至此,“二·二八”反饥饿运动虽未取得完全胜利,但迫使中法当局作了某些让步。这是留法勤工俭学生自发组织起来进行的第一次斗争。这次斗争使留法学生进一步团结起来,以斗争方式维护其自身利益,为争取“劳动权、读书权、面包权”而进行斗争。
在“二·二八”反饥饿斗争的基础上,留法学生斗志高昂,于同年6月2日开展了反对中法秘密借款的斗争。
1921年6月,北洋军阀政府为了扩充实力以扩大内战,派专使朱启钤、财政次长吴鼎昌到巴黎,同法国政府秘商借款三亿法郎以购买军火事宜。消息传出后,旅法华工、华侨及勤工俭学生无不义愤填膺。周恩来、赵世炎、蔡和森等人,立即联合旅法华人团体,组织了“拒款委员会”。
6月30日,旅法华人三百多人怀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在巴黎召开“拒款大会”。会上发言者慷慨激昂,无不痛斥卖国贼和法国政府。
8月13日,巴黎召开第二次“拒款大会”,质问公使陈箓。陈箓不敢到会,结果其替身使馆秘书长王曾思遭到愤怒群众一顿痛打。声势浩大的拒款斗争终于取得了重大胜利,迫使中法政府放弃借款阴谋。
留法学生的正义斗争,极大地触怒了中法政府。法国外交部通知中国驻法使馆,决定将拒款运动的主谋——中国留法学生分两批遣送回国。9月15日,法国政府决定停发留法学生的生活维持费,企图置中国留法学生于死地。
1921年9月,处于极端困境之中的中国学生,在赵世炎、周恩来、蔡和森等领导下,发动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争回里昂中法大学”的斗争。
中法大学是华法教育会创办的,校长是吴稚晖。这所中法大学的创办,实是借着勤工俭学之名,为少数官僚政客图己之私利。学校建成后,竟然不收留法学生,而向国内招生!积压在留法学生心中的怒火,顿时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
9月20日,勤工俭学生代表大会派出由赵世炎、蔡和森、陈毅等组成的一百多人的“先发队”,从巴黎等地向里昂进发。周恩来、王若飞、李维汉、徐特立、萧子璋等留驻巴黎接应。
9月22日,先发队到达里昂,被法国武装警察包围,并用暴力手段,强行把学生押上囚车,送到一所兵营囚禁起来。
先发队被囚禁的消息传来,周恩来等四处奔走,组织营救,法国舆论界对中国学生的斗争行动也深表同情和支持,先发队的学生在军营中更是坚持斗争,甚至绝食。
10月13日,驻法公使馆同法国政府勾结在一起,将先发队学生集体押送回国。这次被押送回国的勤工俭学生共一百零四人,其中有蔡和森、张昆弟、罗学瓒、李立三、陈毅、贺果、陈公培等人。赵世炎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机智地逃出兵营,留在法国,继续斗争。
争回里昂中法大学的斗争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它进一步揭露了中法当局迫害中国留法学生的狰狞面目,提高了广大勤工俭学生的政治觉悟,许多学生从此走上了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道路。被押送回国的学生,则大部分都积极投入了中国国内的大革命洪流。蔡和森、陈毅、李立三等人在未来的中国革命斗争中,还成为功不可没的中流砥柱。
李维汉在回忆这些斗争时写道:“这次斗争是从勤工俭学运动内部矛盾中爆发出来的。从它的具体目标来说是失败了,但是从它留下的影响和收获的果实来说,则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它使法国资产阶级亲眼看到中国青年从“五四”运动以来迸发出来的一派不怕军阀统治,不受洋人欺侮,力争掌握自己命运的气势。它结束了似潮流般的勤工俭学运动。一切好心好意提倡这个运动的人,由此知道此路已经不通。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斗争出现了勤工俭学界在空前规模上的新的联合和新的觉醒。许多人抛弃各种各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走上了十月革命的道路;更多的人后来积极投入了反帝国主义和反军阀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