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父亲邓小平:激情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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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乡行

父亲自己不回老家,也不许我们回去。他说我们一回去,就会兴师动众,骚扰地方。

因此,直到1989年,我才和我的二姑姑邓先芙一起“回”了一趟广安。

其实,我从未到过那个地方,也从未在那里住过,但因为广安是我祖先的家乡,因此即使是第一次去,也要称之为“回”。

那是一个10月的清晨,我们起了一个大早,从四川省会成都驱车前往广安。我们一路快赶,先停遂宁,再停南充,等到达广安地界的时候,已经入夜很久了。我们只好住进县里的招待所,等第二天再回老家。

也许是因为被褥潮湿,也许是因为心情兴奋,一夜辗转反侧,未能安睡。天才发亮,我就起身,跑到外面。

南方的秋天,已有凉意,但却不冷。空气新鲜而湿润,晨雾朦朦,环绕半山。四周的山坡上全是一片青绿,绿叶上凝结着浓重的露水,晶莹欲滴。这里的雾是朦朦胧胧的,阳光也是的,全不像北京那种干燥、清爽而又明亮的早晨。

我们住的招待所是在半山上,它的下面就是广安县县委驻地。那是一个相当独特的建筑,一问才知,此乃原四川军阀、鼎鼎大名的杨森的公馆。

这个公馆是顺着山势一层层修建的,最下为大门。从外面一进大门,迎面长有四棵硕大的铁树。拾阶而上有几进院子,院内四周都是现已作办公室的高大的瓦房,大概原来就是杨森及其宝眷居住之处。再往上走,就是杨森的后花园。青石台阶的两旁皆为花木,此时在雾中若隐若现。山顶有一个“涵虚洞”,可能是杨森坐禅之地。广安虽然土气,但它的军阀可一点也不土气。在这所公馆里居然还修了一个网球场。据说杨森当年还重金从上海聘来了教练,陪他打球呢。可能我们四川的网球事业就是由杨森发起的吧!

在这所公馆里,最为有趣的还是要数大门内的四棵铁树。

这四棵铁树可不是我们广安的特产,它们是杨森不远千里从广东船运而来。据说,这四棵铁树自从到广安定居以来,虽然枝叶茂盛,但却从来没有开过花。1978年,我的父亲第二次复出工作后,这几棵铁树居然开了花。金灿灿的花朵满开在叶间,十分绚丽。当时,家乡的父老们引以为奇,特地拍摄了照片送到北京。当然,我们并不知道这几棵铁树以前是否真的从未开过花,但这则小故事总之是反映了家乡人民对父亲的敬爱之心。

吃过早饭后,我们就近在广安县城里看了几处旧址。其中一处是旧的广安小学。这是一个两层小楼,灰砖砌的墙,木头做的门窗栏杆,青瓦盖的顶,一副陈旧不堪的样子。这所旧时的学校现在只剩下楼上楼下各自两间,为县土地管理局所用,看样子,这仅存的几间,不久也会被拆掉。

我和二姑姑站在楼前赶快拍照,因为我们知道,这就是七十多年前父亲上过的学校。当年的这所学校,虽不会像今天这样破旧,但也不会太过漂亮。我想像得出,那些穿着棉袍,头戴瓜皮小帽的孩子们,夹着书本,如何在楼梯间咚咚有声地跑上跑下。父亲十来岁进这间学校读完高小后考入广安县办中学,但并没有念几天,便去了重庆的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因此,这所小学,便是他在家乡唯一读过的一所正规的学校了。我想,他对于这所学校的印象一定是深刻的。因为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广安县一眼看去就知是一个古老的县城。虽然已有不少现代化的建筑,但更多的还是那种典型的南方老式房屋。街边大多是两层的砖木结构的小楼,清一色刷着白色的灰墙,楼上往往有一排木栏杆围着的凉台。广安看样子真是出产石头,县城的街梯和房基都是用一块块的方石砌成。我们还看见路边有一些石槽,可能是洗衣洗菜用的。

在一条商业化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日用百货琳琅满目,现代化的商品经济已经进入这个小小的山城。在街上行走的,有挑着竹筐和背着竹箩的乡里人,也有穿着相当时髦的年轻人。那些红黄蓝绿各色服装,那些大城市也只有时髦人才梳的流行发式,以及那些街边陈放着的彩电和音响,构成了这个偏远山乡的现代意识。

汽车与牛车,彩电与竹篓,这就是当今中国的特色。

一下子摈弃贫穷和落后,在这样一个人口多、底子薄的国家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毕竟已经开始起步,向着富足和强盛迈进。

你们看看这些农民,他们的田里禾苗油青,他们的筐里稻米沉沉,他们不再赤脚,还穿上了西装,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变化呀!

四川人好吃,那些摊子上,架子上,摆的,挂的,都是肥肥鲜鲜的鱼、肉和圆圆滚滚的川味灌肠。街边小摊贩的锅里正热气腾腾地煮着各色各样美味小吃。这里鲜嫩的青菜、萝卜、豆苗、蚕豆,都是城里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可能因为是故乡的缘故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爱上了这块地方。

我们的老家,叫协兴乡,离广安县城还有二十里路,因此我们看罢县城,就又急急上路,直奔北边而去。

在出城的路上,首先,我们看到的就是渠江。

渠江是长江的上游支流,发源于川东北部山区。渠江从东北顺流而下,与西面的嘉陵江会合,再一起汇流而入长江。我们看到在山壑之间,渠江之水浩浩荡荡地奔流,虽不如长江那样的雄伟和宽阔,却已有了长江的激荡。有水就有生命。虽然在几千年中,它也曾溢涨成灾,它也曾对旱魃袖手旁观,但它今天已经成为我的故乡人民的生命之水,幸福之水。

汽车离开了大道,进入乡间。这才真正显露出故乡的本貌。这里已不属于成都平原,是标准的丘陵地带。平原一望无际固然很美,而丘陵的起伏就更多了一层韵味,更多了一分浪漫。恰值这时雾也散了,天也晴了,在秋日的照耀下,一切都鲜鲜亮亮,暖暖洋洋,令人心情豁然开朗。

北方的10月已近冬天,叶开始落,草也开始黄。而此处则不论高低,不论远近,都是郁郁葱葱的绿。田是一块块的,鳞次栉比。水稻已经收了,田里又长出了高高的稻草,散散漫漫地等着人们来把它们翻耕进地里,以作为来年的肥料。

据我姑姑说,她们小的时候,谷草割得很干净,用来烧火,因为广安无柴。而今天,人们做饭多用煤,稻草留在地中则可作肥。肥好,土就黑,明年的苗就壮,谷粒就会饱满,人们就可获得丰收。

田地之间,常常看到一家一户,或几家几户的房舍,这里虽不像一些富裕地区那样能盖楼房,但也不再是旧时的茅草房。宽大的青瓦灰墙的农舍,大多与一蓬蓬的绿竹相掩映。这竹可真美呀,有树那么高,头像凤尾一样地低垂下来。平平常常的农田农舍,一下子因为这竹而变得富有神韵起来。竹林的浓荫下,一定有说不出的凉爽惬意,一定发生过讲不完的动人故事。

这竹,好像就是农家的魂。

田边上,路边上,山坡上,池塘边,房前屋后,到处都种着菜。菜叶子绿莹莹的,绿得发黑,一看就知道肥水俱足。在北京的时候,家乡的人常常趁便带来一些各式菜蔬。我们只知道四川的菜远比北方的好吃,而今天才知道,四川的菜种得更是特别好。姑姑说,四川人会种菜,又珍惜地,连巴掌大的地方都要种上菜,而且种得像绣花一样精细。无怪乎四川的菜价如此便宜,就连成都人到了北京,也总抱怨北京的“生活不好”。

广安的土质没有成都平原那么好。山坡上的土就更差了,连草都长不茂盛,这是当地人告诉我的。可是我看到的却是满山的绿树。一问才知,这些都是柑橘树。啊,这柑树橘树已经成林,在山上、丘上连成一片。柑子树下又多种的是菜,景观十分美丽。姑姑说,这些树都是这十来年才栽种的。黄土上草都不生,怎么办呢?于是政府推广,八毛钱买点火药,在土石山上炸一个坑,种一窝橘。就这样一个坑一个坑,一个窝一个窝,柑橘之树种满了山,连成了片,长成了材,结出了果。柑树橘树绿了山,富了民,乡里的人都说还是共产党好。

从小就听奶奶讲,广安有山,山上有棵黄桷树。这回我真的看到那黄桷树了。

广安的山是缓缓的,顶是平平的,而山顶之上,就有那么一棵黄桷树孑然挺立。这树树干挺拔,树冠巨大,远远望去好像一把张开的伞,一幅打开的旗。奇怪的是,这树总是站在最高的山顶,而且每个山顶只有一棵。真不知是天造?还是人为?反正它就是那样的特别。别人都低它独高,别人都平它独耸。久日不归的游子望见它,就像已经回到了家园。出门在外的故乡人离开它,却永远不会忘记它。

这傲然高耸的黄桷树,就像是这山川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