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是在具体主持中央党校工作之后才拉起这个班子的,这个班子兼顾写作与编辑,他们出的不定期刊物就是《理论动态》。这份刊物的文风尖锐泼辣,广采百家,不拘一格,在许多地方都有新鲜的论述,而且胡耀邦把每期的《理论动态》都急送中央政治局和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区党委,一时间颇有影响。而这一点,恰使邓小平感到满意,但是邓小平觉得还不够,他对胡耀邦说,还应该有说理更透彻的文章,说说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的原则,说说到底什么叫实事求是、怎么样才能实事求是,说说怎么样才能完整、正确地领会毛泽东思想。
除了谈思想理论领域的突破之外,邓小平还要求胡耀邦大胆地推进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他说,你刚刚兼任了中央组织部部长,马上要走马上任,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重哟。你看看我的案头,每天都要收到那么多老同志的申诉,我看着心里都沉重。帽子一顶又一顶,很可能都是“莫须有”的。总之,做这项工作,思想还要解放些,工作力度还要大一些,凡是冤案、错案、假案,通通都要翻过来,而且还要注意不留尾巴。我们有的同志就是有一些习惯思维哟,总是要在人家的档案袋中再留一条尾巴,这个要不得,小尾巴一条不留。
胡耀邦听着邓小平这么讲的时候,每一次心情都很激动。这个在江西瑞金时期就担任“少共秘书长”的“红小鬼”,革命冲劲一直很足,他明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尤其是邓小平同志对自己在政治上的充分信任,心里想,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心力,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好,把应该挑的担子挑起来。不仅是老同志看着他,更重要的是老百姓看着他,他所做的事直接涉及全国千千万万个家庭的政治命运。
他对邓小平说,我努力。
胡耀邦作为新任中组部部长,到中组部大楼上班的头一天,就注意到大门外黑压压地挤着一大群人。这些人不管寒风凛冽,总是抱团挤着、嚷着、喊着,其中大多数人都已白发苍苍。胡耀邦曾经问过一位副部长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副部长说都是申诉的呗,每天挤着,有时候还有哭的、喊的、跪的,既妨碍交通,也导致我们机关干部上班困难,但也没办法,头疼死了。
胡耀邦听着这样的解释,心里不甚满意,第二天他到中组部上班的时候,发现大门口挤着的人群更多了,于是他干脆让小车驾驶员把车停在远处,自己徒步走向大门,要看看究竟。
这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一幅奇异的景象,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干部带着一家人在往围墙上刷大字报。说是大字报,也不像,六七张白纸都工工整整地抄着小楷字,仔细一看,却是《人民日报》刊登的文章。胡耀邦看见有人拍着这位老同志的肩说,干吗自己的冤屈不申诉,到这儿来贴《人民日报》的评论员文章?你是闲着没事干?
那位贴大字报的白发苍苍的老干部放下手里满是糨糊的扫帚说,大伙儿别误会,我确实贴的不是大字报,这是《人民日报》上礼拜发表的文章《毛主席的干部政策必须认真落实》。我为什么要连夜抄这篇文章?我为什么今天要贴这篇文章?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中组部新任部长胡耀邦组织中央党校的人写的,这消息不假,是中宣部的一个干部透露的。既然他胡耀邦有这份心,我就是要把这篇文章抄下来贴在中组部大门口,我就是要看看这位新上任的胡部长能否说到做到,能不能为我们洗刷不白之冤!
胡耀邦挤在人群里,心里想,今天上班倒是遇到个考官了。他就这么寻思着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一个人扳了过来,那人惊奇地大喊,我认识你,你不就是胡耀邦吗?这一喊,所有的人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来,接着就是海浪般的“胡部长,胡部长”的喊声。许许多多的手,以及这些手上举着的、捧着的材料都凑到了胡耀邦面前,有的材料甚至在挤碰中掉落到地上,随即就引起阵阵慌乱的惊喊。
胡耀邦赶紧招手说,大家不要挤,不要挤,我是胡耀邦,有话好好说。
那个扳过胡耀邦肩膀的大个子大喊,胡部长,我要感谢你啊。
有一个高个子挤到前面,说,耀邦同志,我能握握您的手吗?您在中央党校把老干部政策都落实了啊,我大哥就是你们党校教务处的,戴了这么多年的“反革命”帽子,平反以后,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夜,我代表我大哥感谢您啊!
胡耀邦大声说,实事求是嘛,不实之词应该推倒嘛!
高个子说,可是国家机关还有那么多干部,还在受委屈啊,还戴着帽子啊,还在受群众专政啊,也包括我啊!胡部长,我无非是说了一句“太阳里面也存在黑子”嘛!为这句话,我已经被批斗十二年啦!
又有一个挤上来说,说我也是现行反革命,我就说了一句“斯大林杀了很多自己人”,就这一句话,说我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革命领袖。胡部长,我是社会科学院的,我研究的就是斯大林,我没有罪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挤上来说,胡同志啊,他们说我是脱党分子,是叛徒,是内奸,可是那一年我的两个上级都被捕了啊,我实在找不到党组织啊,我脱党八个半月也是内心痛苦的啊,可是我没有被捕过也没有出卖过任何一个同志啊。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眼泪就哗哗下来了。
胡耀邦急忙扶住说,老同志年岁大了,千万保重身体。
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同志朝天恸哭说,我的儿子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就被开除了团籍。党啊,您睁眼救救您的党员啊,我死不瞑目啊!
老同志这么一号啕,后面跟着的几个都一起大哭起来,有的老人露出了稀疏的牙齿。看着这些,胡耀邦感到一阵心酸。这时候又有一个戴鸭舌帽的挤上来说,胡部长,我是东北赶来的,我们吉林“光机所”现在还在抓“反革命”啊。我们那个头头恨知识分子啊,我们再不跑到北京来申诉,都要被抓了啊。胡部长你不要怨我们拦轿告状,实在是刻不容缓啊。
胡耀邦大声说,好,好,你们把材料都拿着,现在别塞到我手里,我捧不动,我们中组部会有人出来接的。让我们先听听这个往墙上刷《人民日报》文章的老同志有什么问题。
那老同志一听胡耀邦这么说,扔了手上的糨糊扫帚就痛哭起来,大声说,胡部长啊,我是化工部的,一九四七年我在天津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半年,“文化大革命”中把我打成叛徒,一家人都下放农村,我来中组部申诉都一年了,就是不受理我的材料。
老同志的话还没说完,中组部干部审查局的局长就带着几个解放军战士,使劲地打开了一条人群中的通道,一边推开两边的上访者一边说,让开,让开,留条道,快让胡部长进门,你们这是干吗呀?
胡耀邦却对这位穿灰色中山装戴眼镜的干审局长说,你等一等。你不是干部审查局的局长吗?昨天的见面会上你不是代表中组部机关同志发言的吗?
眼镜干部说,是,我是干审局长。
胡耀邦说,你能用昨天的讲话口气,对他们讲话吗?局长同志啊,这些老干部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啊!
干审局长的神色马上谦和起来,他大声对举着申诉材料的老干部们说,我知道你们来了好长时间了,你们辛苦了!你们都把手中的材料送到那边传达室,我们会专门派一个年轻同志来收。
说得很好,胡耀邦予以肯定,能不能说得更好?
干审局长愣了,不知道“说得更好”的话该怎么说。胡耀邦转身,对申诉干部们大声说,同志们,这位就是干审局的局长同志,干审局是负责干部审查工作的职能部门,我建议由这位局长同志亲自收下你们各位的材料。我作为中组部部长,以后会一个一个地追问政策落实情况,请你们回去等待消息,好不好?
老干部们听了这话,一起愣了,似乎相信,又似乎不相信。
胡耀邦又大声说,我很明白大家的心情,你们的心情就是盼望回家的心情。你们离开党的怀抱久了,都想早日回家,都想继续过组织生活,都想继续为党工作。你们安心等待吧,我们中组部一定会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一个一个地为大家落实干部政策。组织部是干什么的?就是全心全意做干部工作的。
这时候就听那位高个子干部一声喊,我们相信胡部长,他不是推三阻四的人,把材料交出去没错,我们今天都回吧。
胡耀邦接着说,回吧,回吧,同志们。今天太冷了,地上都是冰碴碴,你们走回去的时候,脚下留神一点。
老干部们犹犹豫豫地散尽以后,胡耀邦拍拍干审局长的肩,跟他一起走向大楼。干审局长一路嘟嘟囔囔地说,想不到,想不到,怎么都会走光呢?胡耀邦却笑着说,他们没有走光,他们全在这儿,问题不解决,他们怎么能走呢?
说这话的时候,胡耀邦就指指跟在干审局长身后的那五六个干审局的干部。那群干部,每个人的手上都捧着一大叠申诉材料。
半个小时以后,这两百多份申诉材料全部堆在了干审局大会议室的会议桌上。
胡耀邦指着堆成小山的材料,对坐满了一屋子的干审局干部说,这是半个小时前干审局在大门口接收的申诉材料,而在十五分钟前,我在干审局三间大办公室的每只大柜子里面,都看到了堆放得像小山一样的申诉材料!局长同志告诉我,这些要求复查要求平反的申诉材料,有的放了五六年,有的放了七八年,有的放了十年了,“文革”一开始就放着了,更久的,还有一九五七年反右时期就送上来的申诉材料。
说到这里,胡耀邦激动得站了起来,挥着手臂高声说,我们不能让一大批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蒙受冤屈的老干部年复一年地受苦蒙冤了!我们要有勇气,要敢于推翻一切强加在他们头上的不实之词!所有的申诉材料,哪怕它们堆得像一座山一样,我们组织部门也要一份一份地尽快处理!要中组部解决的,你们马上报到部务会议上来,要各部委、各省解决的,马上就把材料转下去,而且要限时督办!同志们,这是一项最紧迫的工作,我们不但要抓紧,而且要抓好,抓彻底,不留死角!
会议室顿时叽叽喳喳起来,接着就响起了一片掌声。胡耀邦在掌声平息后说,今天我听到掌声,很高兴,说明同志们想的跟我想的是一样的,但是,在这里,我还要特别关照同志们四条:第一,大家共同努力,务必把我们中组部办成“党员之家”“干部之家”,要坚决改变“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这四难的官衙作风!第二,今后,凡是挨整的老干部要当面找我胡耀邦诉冤,一律不得阻拦,请他进中组部大院说话,把他所有的申诉要求都记下来;凡是写着“胡耀邦”的来信,一律直接交给我本人,不许扣押,也不要代劳处理!
胡耀邦此言一出,许多干部的脸上就浮起了惊愕的表情,继而便是钦佩之色。
胡耀邦接着说,第三,在中组部专门成立“老干部接谈组”,不管什么话,都听,都记,不要动火,不准训斥。第四,平反冤假错案是个硬仗,我们不受年代的限制,凡是建国以来的冤案、假案、错案,不管是哪级组织、哪一个领导人定的、批的,都要实事求是地改过来!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坚决冲破阻力,一件一件地办到底!
突然,屋角有干部举手。胡耀邦说有问题吗,请讲。那位干部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说,毛主席批的,怎么办?
胡耀邦斩钉截铁说,照样平反!
会议室静愣了好几秒钟,接着便是一阵掌声,但是鼓掌的人不多,更多的人是疑虑。胡耀邦突然问,小平同志关于陶铸同志问题的批示,干审局的同志都学习了吧?
好几个干部一起回答,都说学习过了,但是问题无法解决,因为中央专案组不肯把材料移交给我们中组部,既然没有材料,我们也无从复查。胡耀邦说,那好吧,我来追问这件事。
中央党校副校长兼中组部部长胡耀邦的风风火火的作风,在中央各个机关都引起了一些议论。曹慧所在的《红旗》杂志社里,好些同志颇不以为然,说平反冤假错案,不管怎么说都有一条准绳,那就是毛主席的指示,是不能随便动的。这一动,是非全都没了界限,这不是要把几个干部的事情翻过个儿来,而是整个党都要翻个儿了,这太危险了,这是不能允许的。
曹慧听着,也有同感,觉得胡耀邦办事确实没有章法,他背后可能就是邓小平。听说他在党校办的《理论动态》,好几期都受过邓小平夸奖,而那些危险性十足的观点,在《红旗》杂志社里面都是被嗤之以鼻的。
曹慧在有一次给田志远打电话时也说到了这个动向,但是田志远并没有表态,只是说,曹慧你把心放宽一点嘛,你们那帮同志别那么较真好不好,我现在每天惦记着的倒是批卷子。我们的儿子在这次高考中到底能不能得高分,虽然小源自己是信心满满的,我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这时候田志远就想起了他的老战友曲径在广州说的那番不祥之言。
在田源为自己那篇高考作文写得痛快淋漓而志在必得之时,夏建国的那篇高考作文,却已经率先得到了定评,文章得到了在场所有评卷老师的异乎寻常的肯定。
当然,夏建国本人那一刻还不知道这一点。
延安地区高考阅卷场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小楼,四周空旷寒冷,没个遮挡。从各县抽调的老师们就在这里开始紧张的阅卷工作。窗外北风呼呼地穿过陕北高原,把大片枯枝扫得哗哗乱响,黄沙遮日蔽天,连这个阅卷小楼的玻璃窗都时常震动着,发出阵阵的响声。但是阅卷的老师们,却在某一刻大声欢呼起来,因为他们在高考作文中发现了一篇写得特别有感情的文章。文章是写邓小平的。
在批阅这些高考作文的时候,这群来自陕北的老师们很难发现几篇令他们中意的文章。有的文章别说中意,连小学水平都达不到;有的文章是通篇的革命口号,整篇文章似乎是“口号集结”;有的文章错字连篇,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有的文章写得不知所云,连基本的条理也没有。在这种状况下,出现一篇充满激情、表达流畅的优秀作文,是很令阅卷老师兴奋的一件事情。坐在窗边的那位戴眼镜的老师首先眼睛一亮,他读了一遍以后就跳了起来说,诸位,我现在一定要给你们朗诵这篇佳作了,我三天的疲劳一点都没有了,这篇《难忘的一件事》是这样写的。于是那老师就大声朗诵了起来:“今年的七月三十日,是北京最热的一天。这一天,工人体育场的温度达到了沸点。这不是天气的沸点,而是人心的沸点。一位三落三起的老人的复出,让冷却了十年的人心重新焕发出热情……”
朗诵一结束,满场就响起了欢呼声。那些抽自陕北各县的阅卷老师们,也都像小孩子一样摇头晃脑,喜不自禁。
在语文阅卷工作全部结束以后,这篇《难忘的一件事》理所当然地被评为了“状元作文”,且是满分,还立即被作为优秀作文的典型上报陕西省教委、招生办。
当时的夏建国,还在生产队里为一条被损毁的沟渠挑泥。一百五十斤重的担子压得他肩膀生疼,这时候的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那篇高考作文会跟“状元”两个字挂钩,被直接放在了陕西省招生办主任的案头。
而一直以为自己的作文会获得高分的田源,却没想到自己的那篇“佳作”会在西双版纳的高考阅卷楼中被判为零分,还作为问题作文上报,被放到了云南省招生办主任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