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精品——心情·百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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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看见了!看见了!可是走慢一点,酱色的磨石地板有些地方会黏住鞋底,有些地方却又汤汤水水的会让人滑一跤。好不容易摸到了圆桌边,圆桌上覆盖大张的塑胶布,几盘菜盛在塑胶盘里,添饭拿保丽龙碗,喝汤用保丽龙匙,免洗免洗,用了就丢,就丢……

吃完的一堆人推推挤挤下楼去,扑向涌往厕所的人潮,推推挤挤中,有人丢了鞋子,有人找不着孩子,游览车的喇叭大声呼唤不见了的乘客……

我的孤独之旅啊!

世上有多少游廊?多少花园?多少音乐?多少月亮?多少群山?多少油灯?多少花香?多少火盆?

情辩

董桥

不一定要在很绿很绿的草地上。

不一定要在很凉很凉的大树下。

不一定要在很静很静的山路上。

不一定要在幽柔的灯下。

不一定要在又软又暖的床上。

可是,波兰革命女杰罗莎·卢森堡1899年3月6日在写给她的情人的信里说:

“你该记得……在梅利德的那些中午,吃了午饭,你坐在游廊上喝很浓很浓的咖啡,阳光热得你满身汗;我带着我那本《行政理论》的笔记慢慢走到花园里去。你该记得:那个星期天,一队乐队闯进公园又吹又敲不让我们静静坐在那儿;我们于是走路到马罗基亚去,然后又走路回来;月亮从圣萨尔瓦多那边缓缓升上来,我们在谈我到德国去的事。我们停下来,在那条幽暗的路上拥抱在一起,远处群山之间有一弯新月。你该记得吗?我现在还闻得到那天晚上的味道。你该记得:你通常都是晚上8点20分从鲁卡诺回来,带了一大包吃的;我赶紧带着那盏油灯奔下楼去,帮你抬东西上楼。……我们在那间空房间里的桌上吃东西;通往游廊的门开着,园中的花气随风吹了进来……”

谁说一定要有游廊?

谁说一定要有花园?

谁说一定要有音乐?

谁说一定要有月亮?

谁说一定要有群山?

谁说一定要有油灯?

谁说一定要有花香?

“谁说不可以在图书馆里跟你温存?”她说。

伦敦东亚学院图书馆里的光线并不太亮;一排排的书架成了一排排的墙。她坐在书架前的地毯上翻书。他坐在她的右手边。她忽然凑过去吻他的颈。她的右手开始抚摩他的长头发;左手先是搂他的腰,然后慢慢往下沉。她握着他。他是一本给翻了开来的书。

“这里就是游廊。”她说。“……”

“这里就是花园。”她说。“……”

“谁说我们大家都该把自己骗进文学和文字里才能亲热?”她说。

可是——

玉卿嫂和庆生都卧在床头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发髻散开了,一大绺乌黑的头发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头,紧箍着庆生的颈子,庆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来,他的两只手臂好长好细,搭在玉卿嫂的背上,头伏在玉卿嫂的胸前,整个脸都埋进了她的浓发里。他们的床头烧了一个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这个小房间的四壁昏红的连帐子都反出红光来。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这个时候忽然走进图书馆里那一排书架前面。(是教授就一定要“老”吗?是教授一定要有“花白”的头发吗?)教授看都不看她和他。可是他还是赶紧用大衣的下摆遮住自己的两腿和她的左手。教授找不到要找的书,匆匆走了。她伏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累不累?”

“……”

“我们靠的可不是床头,是书架。”

“……”

“我的发髻并没有散开来。我的一大绺金色的头发并没有跌到胸口上。你并没有赤了上身。你也没有把头伏在我胸前。你更不必把脸埋进我的浓发里。最要紧的是:这里没有熊熊的火盆。不是吗?”

“……”

“我们没有骗自己进到文学、文字里去亲热。”

世上有多少游廊?多少花园?多少音乐?多少月亮?多少群山?多少油灯?多少花香?多少火盆?

那时节正是雪的祭日,草的生日。

草和雪的故事

周德东

开始的时候,小凯只是一个声音,很宁静,很规则,很潮润。她读过我的文章,知道我是一个善良的乡下人,便给我写信,一封封连载她那份柔婉而绵长的心情。因此我知道远方具体有一个模糊的女孩,她的生命很散漫,喜欢临风。她曾经爱上了一个风一样清爽的男孩,那一段时间,她成了一只风筝,并且断了线。在一个多事的雨季,风洒脱地吹走了,她坠落下来,哭了一春一夏一秋一冬,从此生命没了根据。

一次,小凯给我寄来了一张她的画。一只可爱的小老鼠被一只气球牵着飞腾起来,笨拙地亲吻高处的一只小猫。一对天敌,化干戈为玉帛,和睦亲密……这便是小凯对这个尘世温馨的幻想。

不久,小凯和上司请了假,背着一只牛仔包,走过八百里路云和月,走进了我乡下的蜗舍。数数所有,我只有一把褪色的六弦琴和一台破旧的老黑白电视机了。而小凯出生于优越的干部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天生一张娇好的脸蛋,可是她没有一丝讨厌的贵族气和一毫庸俗的繁华味,她踏实地坐在了我的对面,黯淡如远星,宁静如湖水。

浓艳的馨香的喧哗的肥红铺天盖地,而小凯只是一抹朴素的清淡的静谧的瘦绿,显然极其娇贵。

万丛红中一点绿,是平凡和超凡两个极端相交织的一种矛盾的美。世界在突飞猛进。每个人都在外表和性格上浓妆艳抹,精雕细刻,争先恐后地试图出众。而小凯则站得远远的,以一种静止的生命姿态,以逸待劳,独成特色。

实际上,小凯绝不是刻意投机。四分之一世纪前,一个混合着汉满两族血统的小生命叩响了沉重的人世之门。那时节正是雪的祭日,草的生日。于是,无论身边怎样花团锦簇五彩斑斓,小凯永远都是绿色的。

和欢畅的红色相比,绿色便透出一种淡淡的忧郁来了。小凯落草那天,她母亲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宗教味道的负罪感:这个世界充满苦难,那么为什么要制造这样一条弱小的生命而让她来经历一番呢?于是,小凯的生命孤独如岛,周遭的泪水一望无际。

“我家附近有一座庵,他离去后,我一心想削发为尼。”

“难道爱情是你生命的全部吗?”

“我知道自己很狭隘。我宽广不起来。”

——情感是小凯的绿汁,生命是小凯的柴质。她是一茎草,一茎快要绝迹了的草。

“你应该忘记那些缠绵的东西,做一点另外的事——比如事业。”

“我很弱,我自知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并且,我总以为事业是一种虚伪的东西。我只想做一株草木,回归自然,享受阳光和风。因了众多,没有人会来询问我关注我纠缠我……那将是最好的。”小凯的声音丝毫不哗众取宠,平静而悠远。

我说:“……你的这种没有个性也许正是一种更深刻的个性。”

“别总是说我,我只想聆听你。”

小凯很少介入,她永远只是观众。台上的角色要化妆,要按规定的编排说话行动,太累,况且演的不是一出戏而是一生戏!

“小凯,你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心灵不包含嫉妒、虚荣和仇恨的女孩。好了,我说我。我曾经流浪,找出路找尊严,连连受挫,又回来了。我心如雪。生我的时节,是草的祭日,雪的生日。”

小凯离去的前一天,我俩去了野外,看夕阳越来越大,越来越红。它触着地平线的一刹那,蓦地跳了一下,亮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沉下去。风,温柔得只能撩动一根发丝的风,轻轻地吹拂着我俩。有小号的声音,圆的,风传而至。小凯酡红,凝望夕阳,端坐如雕,让人感到某种永久。

那晚,小凯和我同居我的土炕上。无星无月,小凯和我同坐在黑暗里,谁也没有说话。

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知道那是一双将一生充满深情和忧伤的眼睛,那是一双可以为爱情而死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就在那一刻,有一个声音隐约响起:她就是你的妻子。我怔忡了片刻,立即仰头回道:神呵,我会报答你的!

我向来不赞同用花象征爱情。花是繁闹的,暂短的。只有连天的萋萋绿草,才象征着真正的爱情,油盐酱醋缝补洗涮朝朝暮暮寂寞相守……

“小凯,我和你白头。”

“东哥,什么也别说。”

于是我俩手拉着手,什么也不再说。暗红的晨曦透进了小窗,我俩依旧那样静默地相对而坐。贴在六弦琴上的鼠和猫显现出来。我和小凯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然后相互默契地笑了。

……顺序的季节本不允许草和雪相遇,然而我俩还是固执地走到了一起。她不怕为我凋零,我不怕为她融化。

绿草扶雪花,这将是多么愤世嫉俗的一幅爱情画呵。

尽管人生风云变幻,有太多的磨难,但我还是穿越晨雾,寻找到了自己的坐标,并一直这样走着,我想,这与多年前那一次邂逅有关。

有一种缘

蓝轲

有一种缘,让人一辈子魂牵梦绕,说不清道不明,而那份美丽、忧伤的感觉,照亮着我的人生之路。

那一年,独行异乡,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我搭错车,来到一个陌生小站。这个冷落的偏僻之地,没有丝毫生气,仿佛有一种中世纪的压抑,我心里戚戚然。

湿漉漉的站台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微风吹来一股刺鼻的腐败之气,直让人头疼。我茫然若失,悔不该贸然搭错车。正自我谴责之际,我看见一位少女,肩挎竹篮,步履婀娜,向我走来。

其实,黄昏的这个时刻,这里只有我和她。

那是一张朴实、纯真的脸庞,黑黑的头发因雨水而显得凌乱,但富有一种原始的美。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又大又亮,闪烁着善良、天真的光芒。肩下的篮子里是一簇簇鲜花,晶莹透彻的露珠清晰可见,阵阵花香迎面袭来,直入人的心扉。

她是一个卖花的姑娘。

我有些奇怪了,卖花是现代城市里的有闲阶层玩弄高雅的一种作派,在这偏僻的地方,有谁赏识这些花呢?谁肯买这些花呢?

卖花姑娘睁着一对丹凤眼,摘下一朵花,塞到我的手里。说有这花人就不会孤独。真看不出,她一个山村少女,说出的话文绉绉的。

后来我才知道,车站的前方将进入一段沙漠之地,那里尽是戈壁荒滩,没有半点绿色,也没有生命,人若置身其中,便会感到空落、寂寞,人脆弱的本性就会受到冲击。

我紧紧地攥着这一枝花,聆听着窗外的雨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当我登上次日的列车,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卖花的姑娘,她满脸汗水,笑容可掬地给旅人送上花束,像一位花仙子,给旅途劳累的人带来美好的希望,她瞅见我在窗口专注地望着她,她莞尔一笑,似乎在告诉我,她在做一件极有意义的事。她向我跑来,递给我一束花,说咱俩有缘,但消失在人群中。

进入沙漠,无边的荒凉一望无尽,四周古铜色的色彩单调、冷清,而阵阵黄风敲打着戈壁,敲打着车窗,让人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失落感、压抑感,但好在大家桌上的花,将整个车厢装扮得五彩缤纷,浓浓的花香使人忘却旅途的劳顿,减缓进入沙漠腹地那份精神上的刺激,生命中荒芜感被一簇簇鲜花的情调冲淡、代替,继而,置身其中,倍感生命之伟大,未来之美好,幸福。

车出沙漠,进入平缓的丘陵地带,窗外的景色美极了,与沙漠形成了强烈对比,我依然舍不得扔掉那束花,真真切切地感到了这小小一束花的意义,也理解了那个可爱的卖花少女,她那一颗爱心感人至深,于是,我择出一枝红花,将其认真地收藏起来。

那其实是一枝普通的山花。它鲜艳、纯朴、幽香,使这次旅行更富有意义,直到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拿出这枝花,回忆起那个无名的小站,回忆起那个冷清的雨天,那次旅行更回忆起那个美丽的卖花女孩。

我一直相信,这枝花给我带来了好运。尽管人生风云变幻,有太多的磨难,但我还是穿越晨雾,寻找到了自己的坐标,并一直这样走着,我想,这与多年前那一次邂逅有关。

因为这是一种缘。

这种缘与我的生命几乎融为一体,多少个难言的时节,多少个阴湿的夜晚,我都会坐在岑寂的黑暗之中,回想苍茫的人生,深入地体味这种缘分,这个时刻,我就会在一阵花香之中入眠,并流下欣慰的泪水。

有一种缘,让人怀想一生,维系一世。

当我们醒来,走进现实的阳光里,我们会发觉自己的故事原来也这般亮丽迷人,它不仅打动自己,也一样打动别人。

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

祝勇

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是因为我们常常觉得自己的故事太平淡,没有什么精彩可言。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眼睛长在自己的身上,所以总是看不到自己在人生旅途上的姿影。穿过茫茫天涯路,别人背后拖着的一长串幸福抑或苦难的故事,却是那么恒久地令我们感动。

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书。每当洁白的书页在我的眼前舒展,我就幻想自己变成一个插着翅膀儿的小精灵,可以随意地钻进书中任何一个人物的身体里去,融进他(她)的灵魂与意识里,主宰他(她)的言行。这样,我就可以随便地转换角色,想变成谁就变成谁;这样我就可以驰进任何一个既定的轨迹,开始一段段美丽的行程了。在那一刻里,我可以是风尘仆仆的仲尼,也可以是一苇渡江的达摩;我可以走进已经斑驳的宋版《史记》,体会霸王破釜沉舟横戟马上的雄武;可以踯躅于太虚幻境,与红粉众钗同其歌哭;可以于猎猎东风中,登上东吴周公瑾的船头笑看樯橹灰飞烟灭;也可以代替李白匆促的步履,登楼望月,慷慨悲歌。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有时是不能否认自己羡慕的目光的。掩卷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真的是他,该有多好啊。

甚至悲剧,甚至坎坷,对我都有一种感召力。宁肯化身于纸页之中,踏上主人公的那条荆棘之途,也不要闷在房子里庸度日月。小的时候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很羡慕保尔·柯察金,羡慕他有那样一个可以使他成材成名的环境与经历。后来读张海迪的故事,只恨自己长着一双健全的腿,不然,也一定会像她一样有所成就的。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最初怀着些许少年的狂妄与浅薄。

当我羡慕着张海迪的时候,我的班上正巧有一名腿残的女生。她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过年的时候,班里同学每人都会收到一份手工制作的贺年卡,后来才知道是她偷偷送的。她写文章,登台演讲。在我的心里,她就是一个成功者。我不知道她的身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她的腿为什么会成这样,但有时候却很想变成她,经历一番不平凡的人生。多少年以后,我把当初的想法讲给她听,她竟然笑了起来。她说,无独有偶,那时候,每天妈妈背着她到学校,她想,如果有一天能变成其他女孩子中的任何一个,能唱着歌儿,一路蹦跳着上学,该有多好啊。每次课间休息,或者上体育课的时候,教室里空空如野,只有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发寂寥的时光,她多么想让灵魂飞出自己的躯壳,钻进别人的故事里,感受一份截然不同的人生啊!

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我们可以关注到更加丰富的人生,就像我们坐在火车飞驰的窗口,领略这世界的全景。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我们可以体味到许多在自己的日子里体味不到的情感,丰富我们的精神世界。在别人的故事里旅行,可以平衡我们心中的缺憾,给自己的心灵一个小小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