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山姆:
在上一封信中,我告诉你我的“不同之处”怎样吸引了别人的友善。使用电梯时,我需要有人帮我按开关;进入饭店时,我需要有人帮我从帽子下面脱掉披肩;无论何时我有什么东西落到地板上(这种事时有发生),我都需要有人帮我把它捡起来。
研究显示,为别人做善事可以增加一个人的分泌激素,那可是人体的天然抗抑郁良药。你的“不同之处”也会促使别人帮助你,而帮助你又会使得他们心情舒畅。
不过,我认为你的生理缺陷促进心灵沟通(沟通我们自己和别人的心灵)的力量甚至比这还要强大。建立在真心关怀基础上的互助,对人有极为深远的影响。如果不是这样,我不敢保证自己还能活到今天。
大约出事两周后,我在杰斐逊大学医院接受重症特别护理时,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四肢瘫痪者是否还有活的愿望,或者说是否还有活下去的能力。是啊,我还有一桩婚姻和两个可爱的孩子。我今后甚至还有一桩事业。我的周围到处都是爱我的人,他们对我说:你仍然是个有价值的人。但是,即便我还有未来,我仍然觉得生不如死。
人在扭断脖子时,必须将头部完全固定,以使骨头恢复正常。过去,医生要将病人从头到腰裹在一个塑料模块里,只让脸露出来。病人看上去就像一具木乃伊!如今,他们采用一种叫做“环形防护服”的装置。请相信我,这种“环形防护服”与天使没有半点关系,仅仅是一个围在头皮以上约1/8英寸处头骨的金属箍,这个箍要在头盖骨旁边用螺丝紧紧固定(25年后,我的前额用螺丝固定的地方仍然留有疤痕)。几根不锈钢钢棒从头箍处径直伸下来,另一头固定在一件玻璃纤维制成的马甲上,以防头部转动。
在重症监护病房,我的头盖骨被螺丝在某个地方牢牢锁定,脑袋无法上下左右移动。我只能向上看着朦胧灯光照射出的天花板,耳边听着医疗器械和监视器发出嗡嗡的响声。静脉注射物平稳地滴进我的手臂。一根植入膀胱的导尿管缓慢排出我的尿液。我的脑袋承受的痛苦是可怕的。我的唯一愿望就是沉睡而去,再也不要醒来。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个人拿张凳子坐在我的床边。尽管我看不清楚她,但还是能猜出是一位护士——可能刚才还在照料我,也可能是刚刚前来接班。一个女人的声音柔声问我是不是心理学家。我说是。她问她是否能将她脑海里始终惦念的某些事情说给我听。我说,当然可以。
此时已是晚上,重症监护病房非常安静。她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向我讲述某个她深深爱着却已经离她而去的人的故事。失去这份爱之后,她觉得自己有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感。她的痛苦太难忍受了,以至于曾经连了结此生的念头都有,这些念头让她吓了一跳。她肯定不知道我有些和她相同的感受。但是,由于我对她的痛苦认识得太深,所以能够满怀同情地聆听。
我们聊了多长时间?在我的记忆中,这次静寂的谈话是永恒的。应该是15分钟,也可能是几个小时。她向我讲述她的生活、她的磨难、她的损失,还有她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她并不介意我的“环形防护服”、我的导尿管或静脉注射物。她并不介意我还能不能行走、跳舞或恋爱。她似乎连我的苦难都不介意。她只是希望我能帮助她减缓她的痛苦。但是,我在洗耳恭听她讲述时(我出事之后头一回这样做),我却连自己的苦楚都不在乎了。我只关心她的处境。
她并没有向我的病床俯身,所以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脸。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心里,她已经变成一种神奇而神秘的声音,这种声音进入了我的人生、触摸着我的灵魂。
那天晚上我们谈完话后,我为她提出了一条建议。当她离开我时,我知道自己还有帮助她的能力。我从来自床边的那种声音里听到:我仍然是个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所有人都曾努力说服我,让我相信自己仍然是个有用之人,但是,只有这次从某个向我提问的人那里,我才知道确实如此。可以这样说:那天晚上,她和我彼此挽救了对方的一生。
同情是一枚小小的硬币,落进了乞讨者的铁罐子一一叮当!声音是那样的清脆响亮,它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告:我多么善良,我的行为多么高尚!同情是一颗金灿灿的种子潜入了本是荒芜的土壤,它是那样的悄然无声,既使当它带着喜悦钻出地面,欣赏着已经成为土地一部分和自己,也仍然显得如此安详。
如果在命名同情的圣典上,当之无愧的应该是后者——悄然无声的种子,而不是叮当作响的硬币。
同情,人性中不可缺少的元素,人类组合的和谐音响。我曾苦苦地追寻过它的色彩显像,包含着色彩三原色中的两种。没错,肯定没错,请原谅我的自信。难道你没看到,它给被同情者送去的是温暖,为同情者带回的是收获。
同情,是一种美。它不是居高临下的恩赐,不是装模作样的慈悲,而是人与人之间一种和谐的连结,同情者与被同情者之间同等的情感流动。请设想一下,如果一个同情者把自己比作高山,而把被同情者看作低洼,那么高山流水只能在低洼里搁浅,而无法反馈。如果世界上真有上帝,那他一定是最寂寞的。他以救世主的身份恩赐于凡民,却永远不能获得交流。有的孩子说:“我也想同情和帮助别人,可是,他只朝我看了一眼,一扭头就走了。”我真想告诉那孩子:去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的脸吧,那脸上的表情一定象个骄傲的王子。
同情的美是流动的美。平等是她的前奏曲。有人为求名而施予,那潜藏的欲念,使他的礼物不完美。同情不是一种炫耀、一种交换,而是一种与功利全然无关的情感享受。只有达到主客相投,物我两忘,天地间只有一个实际的行动,才能达到善行的顶峰。由此,不禁使我想到那个扔给乞讨者的硬币。在一群围观者中间,施予者叮当得越多越可谓善者,旁人的赞叹声也越频繁。假如他就此而陶醉,陶醉于第三者的捧场,那他只是一个傻瓜,他只是用几个硬币租了一个瞬息即逝的桂冠。他一旦离开这个空间,谁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在他未到家之前,也许连他自己也忘了曾经戴过这样一顶桂冠。我曾品味过这样的诗句:
人的朋友是你的
有回答的需求
他是你用爱播种
用感谢收获的田地
他是你的饮食
也是你的火炉
国为你饥渴地奔向他
你向他寻求平安
我赞叹这样富有哲理的诗句,感谢它给了我第三个命题的灵感。同情的美是一种完善自我的崇高感,犹如一面镜子。人们常说,人应该有同情心。不能想象,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会没有同情心。因此,把同情心作为人的基本素质去张扬,看来是极其必要的,在与被同情者的关系中,了解自己,发现自己,完善自己,这便是镜子的功能。
爱你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