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耿恭简公曾经说过,做官最重要的就是坚忍不拔,有耐性。其实带兵也是这样。和官场往来,我们兄弟们都忧虑的是略知世态需求却本身怀有一肚皮不合时宜的想法,既不能硬做自我主张,又不能软去迎合世事,所以到处落落寡合。迪安之妙就在于他全然不了解世态,他腹中虽然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却能一味浑同包容,永远不表现出显露。我们兄弟却时刻显露出来,总不是拥有福气的法子。雪琴和我们兄弟最为相像,也少有彼此投合的人。弟应当以我作为惩戒,一味浑厚包容,但绝对不显露表现出来。将来性情修养纯熟,身体也健壮旺盛,子孙也受用无穷。不要习惯于机变诡诈之方,恐怕在官场越久,德行就会越浅薄。
《扬雄传》云: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一曲一直,一伸一屈。如危行,伸也。言孙,即屈也。此诗畏高行之见伤,必言孙以自屈,龙蛇之道也。
诚中形外,根心生色,古来有道之士,其淡雅和润,无不达于面貌。余气象未稍进,岂耆欲有未淡邪?机心有未消邪?当猛省于寸衷,而取验于颜面。
《扬雄传》中说:“君子遇到圣明的时候,就力行其道;遇到政治紊乱、君主无道的时候,就如龙蛇,可屈可伸。”龙蛇,讲的就是一直一曲,一伸一屈。比如说保持高洁的操守,就属于伸的一方面;言语谦逊,就是屈的一方面。这首诗讲的就是害怕行高于世,必被伤害,所以言语谦逊,以自屈求全。这就是龙蛇之道。
诚恳的心意表现在人的外貌上。古往今来有道的人,淡雅谦和无不表现出来。我的气色没有变化,是不是欲望没有淡化?机心没有消弭?应当在心中猛省,表现在脸面上。
古之英雄,意量恢拓,规模宏远,而其训诫子弟,恒有恭谨厚藏,身体则如鼎之镇。以贵凌物,物不服;以威加人,人不厌。此易达事耳。声乐嬉游,不宜令过。蒱酒渔猎,一切勿为;供用奉身,皆有节度。奇服异器,不宜兴长。又宜数引见佐吏,相见不数,则彼我不亲。不亲,无因得尽人情;人情不尽,复何由知众事也。数君者,皆雄才大略,有经营四海之志,而其教诫子弟,则约旨卑思,敛抑已甚。
古代的英雄,志向和胸怀都很广大,事业规模宏远,但是,他们教训与告诫子孙,做人应该总是很虚心、谨慎、藏锋的样子,身体要像铜鼎一样稳固。用权贵欺凌别人,别人难以服平;用威望对于人,人不讨厌。这是容易办到的事情。声色嬉游之类的活动,不应该让它们太过度了;赌博酗酒钓鱼打猎,这一切都不要做;供应物品穿用,都要有节度;奇异服装玩物,不应该有太大的兴趣。应该适宜地多多引见佐吏,相见不多,他们与我就不亲近,我就无法了解人们的感情思想。人情不了解,又如何知道民众的事情呢?这几位先生,都具备雄才大略,都有治理国家的志向,而他们教育告诫子弟,都是意旨简约,往卑微处着想,收敛抑制得很。
崇俭约以养廉。昔年州县佐杂在省当差,并无薪水银两。今则月支数十金,而犹嫌其少。此所谓不知足也。欲学廉介,必先知足。观于各处难民,遍地饿莩,则吾人之安居衣食,已属至幸,尚何奢望哉?尚敢暴殓哉?不特当廉于取利,并当廉于取名。毋贪保举,毋好虚誉,事事知足,人人守约,则可挽回矣。
崇尚节俭是用来培养廉洁之风的。过去,州县的佐官杂员在省城任职办事,国家没有薪水银两。如今,每月可领到数十两银子还嫌得到的少,是所说的不知足呀。要想学习廉洁正直,必须先知足。看到那些各地的难民,遍地都是饿死的人,而我们却衣食住行不缺,已属万幸了,哪里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哪里还敢任意糟蹋东西呢?不仅应当正当地获得利益,还要正当地赢得名誉。不要贪图向上保举获得功劳,不要贪图虚浮不实的名誉。事事知满足,人人守纪律,那么正当的风气就可挽回了。
翰臣方伯廉正之风,令人钦仰。身后萧索,无以自庇,不特廉吏不可为,亦殊觉善不可为。其生平好学不倦,方欲立言以质后世。弟昨赙之百金,挽以联云:豫章平寇,桑梓保民,休讶书生立功,皆从廿年积累立德立言而出;翠竹泪斑,苍梧魂返,莫疑命妇死烈,亦犹万古臣子死忠死孝之常。登高之呼,亦颇有意。位在客卿,虑无应者,徒用累歔。韩公有言: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盖自古而叹之也。
翰臣方伯廉正的作风,非常令人钦敬和仰慕,然而死后却家境萧条败落,甚至无法庇护自家的亲人,这使人觉得不仅是清廉的官吏不能学作榜样,甚至善良的事情也没必要做。他一生好学不倦,正打算著书立说流传后世却不幸去世。我昨天送百两纹银帮助他办丧事,又做了一副对联悼念他,说:“豫章平定贼寇,家乡保护人民,不要惊讶书生建功立业,都因为二十年积累道德学问才产生;翠竹斑如滴泪,苍梧招魂欲返,怎么可以疑惑贤妻死节贞烈,也如同千万载臣子死为忠孝的常行。”我这样站出来大声呼吁,颇有号召众人学习之意,然而仅处于客卿的位置上,估计无人响应,只好独自反复感叹不已。韩愈曾经说过:“贤德的人经常无法维持自身的生存,无德的人却志得意满,不可一世。”也是自古以来人们对这种情形的叹息呀!
安分竭力,泊然如一无所求者,不过二年,则必为上官僚友所钦属也。
安守本分,竭力任事,对待事情淡定坦然始终如一而没有其他苛求的,不超过两年,就必定会被上司同僚所推崇。
以精微之意,行吾威厉之事,期于死者无怨,生者知警,而后寸心乃安,待之之法。有应宽者二,应宽者:一则银钱慷慨大方,绝不计较。当充裕时,则数千百万掷如粪土;当穷窘时,则解囊润,自甘困苦。一则不与争功,遇有胜仗,以全功归之;遇有保案,以优奖笼之。
用严谨的态度,去做有威严之事,使即将被处死的人没有怨恨,活着的人知道警戒自己,这样自己心里才能得到安宁。对待属下,有两个地方应当放宽。应该宽的:一是在花钱方面应慷慨大方,绝不计较。当钱财充裕的时候,花数千百万就像扔粪土一样;穷困窘迫的时候,也要慷慨大方,尽量的帮助别人,自己甘愿受苦。二是不要与别人争功,遇到打胜仗,要把全部的功劳归于别人;遇有保举的事,要通过保举优奖笼络人。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
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社会风尚的淳厚和浮薄是从哪里产生的呢?产生于一两个人的思想倾向罢了。百姓们中间,平庸懦弱的人到处都是,如果有一两位有贤能的人,大家就会拥戴他们并听从他们的教导;特别贤能有而智能的人,拥戴他的人就特别多。这一两个人的心向于仁义,众人便和他们一起追求仁义;这一两的个人的心倾向名利,众人便和他们一起奔向名利。众人所奔赴的,就形成大势所趋,即使有巨大的力量,也没有谁敢去违背它。所以说:“摇撼天下万物的,没有比风来得更加迅速强劲了。”对于个人的思想来说,社会风尚的影响起初可能会很微弱,最后将会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古代帝王治理天下,使贤能智能的人都居要职、掌权势,他们教化人民也都用仁义道德,所以那时社会规范统一而风尚相同。世道教化衰微后,前面所说的那一两个人并不全在重要的职位上,但他们的志向主张,势必不能不从口中极力宣扬出来、广为传播而造成声势。那么众人也势必不能不听从他们的号召,渐渐形成习俗风尚。这样,他们志同道合的跟随者就聚集增多,一时的人才就从这里产生出来了。倡导仁义的人,他的追随者会为仁义而死,义无反顾;号召功利的人,他的追随者也会为功利而牺牲,决不回头。(周易干卦文言说:)“水向潮湿的地方流,火接近干燥的东西烧。”没有什么感召是得不到感应的,这种情况已经由来很久了。
现在掌握权势的君子,往往会说:“天下没有人才。”他们身居高位显贵,不能用自己的理想去转变风尚、造就当代人才,却反而推辞说“没有人才”,认为这不是自欺欺人的话,行吗?不行的!十户人家的小城,其中如果有崇尚仁义的君子,他的智能足以改变十个人,就一定能选拔十人中的优异者栽培成材;他的智能能够改变一百个人,就一定能选拔一百人之中的优异者栽培成材。那么,移风易俗和栽培造就一代人才,并非仅仅是身居显贵之人的事,凡是有一官半职的人,都有责任参与此事。
主宰国家行政的人采取我的主张,并且念兹在兹,就会谨慎选择能共同维护帝位的人才;士大夫采取我的主张,并且念兹在兹,就会戒慎恐惧谨慎自己的志向,担心想法可能会有所不当,因而败坏风尚和摧残人才。照这方法去做,几十年以后,可能有收到成效的一天吧?这就不是我所能够预见的事情了。
周济受害绅民,非泛爱博施之谓,但偶遇一家之中,杀害数口者,流传迁徘,归来无分者,房屋被焚,栖止靡定者,或与之数千金,以周其急。先星冈公云:“济人湎济急时无。”又云:“随缘布施,专以目之所触为主。”即孟子所称是乃仁术也。若目无所触,而泛求被害之家而济之,与造册发赈一例,则带兵者专行沾名之事,必为地方官所织,且有挂一漏万之虑。弟之所见,深为切中事理。余系因昔年湖口绅士受害之惨,无力济之,故推而及于吉安,非欲弟无故而为沽名之举也。(咸丰八年正月廿九日)
周济受害士绅、百姓,不是泛爱博施,只偶见一家之中,杀害几口人的,流转迁徒,回来缺吃的,房屋被烧,流离失所的,或者给数千金,以应急需。先祖星冈公说:“救人要救急难中人没有的。”又说:“随缘份布施,专以眼睛亲见的为主。”就是孟子说的,这是施仁的方法,如果没有亲眼看见,而泛泛地去找受害人救济,与造册发赈二样,那么带兵的人专干沽名的事,一定被地方官所惑,并且有挂一漏万的忧虑。弟弟的见解,切中事理,我是因为过去湖口绅士受害的惨况,没有力量救济,所以推而达于吉安,不是叫弟弟无缘无故去做沽名钓誉的事。(咸丰八年正月二十九日)
长傲、多言二弊,历观前世卿大夫兴衰,及近日官场所以致祸福之由,未尝不视此二者为枢机,故愿与诸弟共相鉴诫。第能惩此二者,而不能勤奋以图自立,则仍无以兴家而立业。故又在乎振刷精神,力求有恒,以改我之旧辙,而振家之丕基。弟在外数月,声望颇隆,总须始终如一,毋怠毋荒,庶几子弟为初旭之升,而于兄亦代为桑榆之补,至嘱至嘱。(咸丰八年三月廿四日)
长傲、多言两个弊病,以前的世卿大夫的兴与衰,以及近来官场祸、福的原因,没有一个不是看这两个弊病制约的为关键;所以愿意与各位弟弟一起鉴诫。弟弟能够克服这两个弊病,却不能勤奋以图自立,那仍然无法兴家立业,因此还要振奋精神,力求有恒,不走我的老路,才是振兴家业的根基。弟弟在外面几个月,声望很高,总要始终如一,不懈怠,不荒疏,也许对于弟弟来说为初升的太阳,而对于我来说,等于你代我做到先负而后胜。至瞩至嘱!(咸丰八年三月二十四日)
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日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之官是做不尽的,尔之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廉受益,尔若不做,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今吾谨述此语,告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唐虞之恶人,曰丹朱傲,曰象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曰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
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傲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惰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盛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咸丰十年十月廿四日)
我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入翰林院庶常馆。十月二十八日早,侍奉祖父星冈公于屋阶前,请祖父的训示说:“这次进京城,请求祖父教训。”星冈公说:“你的官是做不尽的,你的才是好的,但是不要骄傲。满招损,谦受益,你如果不做,更好全了!”这个遗训不远,至今还像它在耳提面命呢。我现在谨把这段话告诉你们,告诫两弟总以去掉傲字为第一重要。唐、虞时代的恶人,如丹朱傲;象,也傲;桀纣的无道,说强大可以拒绝一切忠言,辩可以粉饰一切过失,说自己的命运授之于天,说敬重不必实行,都是傲。
我自八月六日再次出山,就努力戒傲,以改正无恒的弊病,近来又努力戒惰。昨天徽州没有失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以为是的见解,既败之后,我越发猛盛大约军事的失败,不是傲,就是惰,二者必居其一,大官大贵人家的失败,不是傲,就是惰,二者必居其一。(咸丰十年十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