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兵,是一件很冷酷的事。有哀痛悲愤之意,就像面对失去亲人;有肃穆庄敬之心,就如同身处祭奠仪式。这样才可以讲用兵,面临战场。如今杀猪狗牛羊之际,见它们嚎叫啼哭在刀割之时,痛苦挣扎在斧案之间,仁慈的人就不忍心看,何况亲眼见用人命来相搏杀的争战之事了。先不说战争失败的情形,即使幸运地获胜,看见战场上死伤的人彼此相望,遍地是断头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的形象,哀痛悲切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有高兴欢喜的想法?所以在军队中不当有欢欣喜乐的情形。有欢心喜悦情绪的,不论是高兴还是骄傲轻敌,终归在战争中必败无疑。田单在守即墨的时候,将军有赴死的心思,士兵没有生还的念头,这是能打败燕军的根本啊!等到进攻狄戎时,披着金甲玉带,驰骋在淄渑之间的土地上,有求生的乐趣,没有赴死的心思,鲁仲连认定他一定打不赢,果然言中。用兵打仗的事应当有凄惨的准备,不应有欢欣的妄想,也是很明了的。
练兵如八股家之揣摩,只要有百篇烂熟之文,则布局立意,常有熟径可寻,而腔调亦左右逢源。凡读文太多,而实无心得者,必不能文者也。用兵亦宜有简练之营,有纯熟之将领,阵法不可贪多而无实。
此时自治毫无把握,遽求成效,则气浮而乏,内心不可不察。进兵须由自己作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牵制。非特进兵为然,即寻常出队开仗亦不可受人牵制。应战时,虽他营不愿而我营亦必接战;不应战时,虽他营催促,我亦且持重不进。若彼此皆牵率出队,视用兵为应酬之文,则不复能出奇制胜矣。
练兵就像作八股文的大家的思维一样,只要有百篇烂熟的文章在心中打底,那么文章的结构布局、立意主题之法,常常有熟路可寻,行文腔调也会左右逢源,有一定的准则。凡是那些读书太多,却潦草浮泛没有心得的人,一定不会写文章。用兵也应该有简达易练的军兵、纯熟有谋略的将领,阵法也不可贪多不切实际。
这时自己想控制全局是毫无把握的。立即追求成效,就会虚火上浮而身体困乏。内心不能不察觉到这一点。我们常说进兵必须由自己作主,不可由于顾及他人言论而受牵制。不仅进兵这样,即便是寻常的出兵开仗也不能受人牵制。应该作战时,即使别的营垒不愿出战,我的营垒也必须接战开火;不应该作战时,即使别的营催促,我也要坚持稳重不轻易进兵。如果彼此都牵制关联勉强出兵,把用兵看作写应酬文章,
那么就再不能出奇致胜了。
久战之道,最忌势穷力竭四字。力则指将士精力言之,势则指大局大计及粮饷之接续。贼以坚忍死拒,我亦当以坚忍胜之。惟有休养士气,观衅而动,不必过求速效,徒伤精锐。迨瓜熟蒂落,自可应手奏功也。
打持久战,最需要忌讳的四个字就是“势穷力竭”。力,指的是将士的精力而言;势,指的就是战略大局,全盘作战计划及粮响的供应补充。敌人以坚忍的气概拼命抵抗,我也要以坚忍的精神抗衡,到最终取胜。这时只有在休养士气时,相机而动,不必过于追求速胜,而白白消耗精锐之士气。等到时机成熟,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自然可以一出击便歼灭敌人,凯歌返回。
凡与贼相持日久,最戒浪战。兵勇以浪战而玩,玩则疲;贼匪以浪战而猾,猾则巧。以我之疲战贼之巧,终不免有受害之一日。故余昔在营中诫诸将曰:宁可数月不开一仗,不可开仗而毫无安排算计。
凡是和敌人相持日久,散慢地打仗是我们最需要戒备的。因为士兵们会因散漫作战而不在意,不在意进而就会懈怠不认真。敌人也会因为散漫作战而变得更加狡猾,狡猾就会变得机巧。用我军的懈怠去和敌军的诡诈机巧作战,难免会有受害的一天。所以我过去在军营中告诫各位将士说:“宁可数月不开一仗,也不可以毫无安排和算计地开仗。”
夫战,勇气也,再而衰,三而竭。国藩于此数语,常常体念。大约用兵无他巧妙,常存有余不尽之气而已。孙仲谋之攻合肥,受创于张辽;诸葛武侯之攻陈仓,受创于都昭,皆初气过锐,渐就衰竭之故。惟荀茵之拔逼阳,气已竭而复振;陆抗之拔西陵,预料城之不能邃下,而蓄养锐气,先备外援,以待内之自毙。此善于用气者也。
打仗,靠的是勇气。第一次进攻,士气是最为健旺的;第二次进攻,士气就会相应减弱了;第三次进攻,士气几乎就要衰竭了。这是古人的用兵经验,对于这几句话,我经常思索玩味。大概用兵并没有其他奥妙,经常保持锐气不要用尽就可以了吧。三国中,孙权攻打合肥,受挫于张辽;诸葛亮攻打陈仓,受挫于赫昭,两者的失败都是因为起初气势太盛,过于锐不可挡,慢慢决战时就衰竭无力了呀。只有荀茵攻克逼阳,士气衰竭而又重新振作;陆抗攻克西陵,事先预料难以迅速取胜,因为养精蓄锐,事先安排好外援,等待城中敌人力尽自毙。这也是善于利用士气作战的人了。
现在带勇,即埋头尽力以求带勇之法。早夜孽孽,日所思,夜所梦,舍带勇以外则一概不管。不可又想读书,又想中举,又想作州县,纷纷扰扰,千头万绪,将来又蹈我之覆辙,百无一成,悔之晚矣。
现在带兵,就是埋头苦干,尽心尽力,以此求得带好兵的方法。日夜孽孽以求,日所思,夜所梦,除了带兵一件事,其他的一概不管。不能又想读书,又想中举,又想要做州官县令,纷纷扰拢,千头万绪,将来又走我的老路,百无一成,那时后悔也为时已晚了。
带勇之法,以体察人才为第一,整顿营规、讲求战守次之。《得胜歌》中各条,一一皆宜详求。至于口粮一事,不宜过于忧虑,不可时常发禀。饷项既不劳心,全剧精神讲求前者数事,行有馀力则联络各营,款接绅士。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对于带兵的方法,要把体察人才放在第一位;整顿营规,讲求战守为其次。《得胜歌》里说的各条,都要一一详求,至于口粮,不要过于忧虑,不可以时常发禀报。饷项既然不操心了,全副精神,讲求前面讲的几件事,再行有余力,就去联络各营,款接绅士。身体虽然比较弱,却不过于爱惜;精神越是用还越精神;阳气越提越盛;每天越多做事,晚上睡觉时就会越快活。如果存一个爱惜精神的念头,想进又想退,奄奄没有中气,决难成事。
亲族往弟营者,人数不少,广厦万间,本弟素志。第善乩国者,观贤哲在位,则卜其将兴;见冗员浮杂,则知其将替。善乩军营亦然。似宜略为分别:其极无用者,或厚给途费,遗之归里;或酌凭之撰,而主者宴然不知其不可用,此宜深察者也。附近百姓,果有骚扰事情否?此亦宜深察者也。(咸丰八年三月三十日)
亲戚族人当中去弟弟军营的,人数也很多,安得广厦千万间,这本来就是弟弟一直的志愿。但是,善于观测国家大事的人,看见贤人哲士在掌权,就可以预见国家将会兴旺;看见多余的官员宠杂相处,就可以预见国家将会衰败。善于观测一个军队也是如此,似乎应该区别对待:很无能的,或者多送点路费,遣送回家;或者租民房,让他们住在军营外面。而带兵的人茫然不晓得已不能用了,这是需要深自省察的。附近百姓,真有骚扰的情况吗?这也是需要亲自省察的。(咸丰八年三月三十日)
治军总须脚踏实地,克勤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凡与人晋接周旋,若无真意,则不足以感人;然徒有真意而无文饰以将之,则真意亦无所托之以出,《礼》所称无文不行也。余生平不讲文饰,到处行不动,近来大悟前非。
治理军队要讲究脚踏实地,只有从小事做起,才能一天天积累而有所功绩。凡是与别人接触周旋的,如果不以诚相待,那就不足以感人,但仅仅有诚意也无法表达,《礼》所说的“没有文采,行而不远”就是这个意思。我生平不讲究用文采修饰自己,到处行不通,近来大悟以前的过失。
养吾正气,防其邪气。
培养军队的的正义感,让军人深信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是正义的,所参加的战争史“正义之战”,防止动乱军心的思想渐入。
善吾和气,防其离气。
以人和为治军之本,搞好军内团结,使上下一心。防止上下离心,诸将不和,否则必至于败。
练吾胆气,防其恐气。
把军队练就成一支有胆气的战斗强军,防止恐惧怯战之心吞噬军队的斗志。
严吾刚气,防其娇气。
军纪必须要有威严,严整军容,培养全军的阳刚之气。防止骄傲自满之心在军中流传。
谕义夺心。
两军相对,我军应当大造舆论,宣传自己是正义之师,自己出师目的是为了禁残止暴,救民于水火,揭露对方残暴无道,以瓦解敌方军心。
谕威夺气。
战前宣扬自己的军队是如何的强大,将帅如何英明,三军如何团结,装备如何精良,给敌强大的心理威慑。
先声夺人。
两军交战,我方先作出巨大的声势,让敌方感到我军的强大,使他们丧失胜利的信心与斗志。
挫敌人锐气。
两军交战,我军要力争首胜,以挫敌人的士气。
和城已克,大药裕溪口、西梁山两处俱难站脚。若得庐郡速下,则江北可一律肃清矣。雪琴已派水师三营进清剿湖。若弟能派四千人助围庐郡,东路多公更易得手,但须与守巢县之兵声气联络,万一有大股援贼上犯,我之局势本紧,方能立于不败之地。至弟欲亲率五千人南渡,助攻芜、鲁,则断不可。用兵以审势为第一要义。以弟军目下论之,若在下游采石渡江,隔断金陵、芜湖两贼之气,下窥秣陵关,是为得势。若在上游三山渡江,使巢、和、西梁留守之师与分攻鲁港之兵隔气,是为失势。余已调鲍公全军与季弟会攻芜、鲁。弟军破西梁山后,将巢、和、西梁山三处派兵守定,即作为弟军后路根本,然后亲率七八千人由采石渡江。闻太平府城已拆,该逆毫无守御,应易收复。弟驻军太平一带,与隔江和州、西梁之兵阴相犄角。水师自裕溪口起至乌江止,联络屯扎,两岸亦易通气。如此布置,则弟军上可夹攻东梁、芜湖,下可远规取金陵,似为得势。余意如此,弟再结询熟于地形者,或亲赴南岸一看,乃是定局。其渡江之早迟,由弟自行酌度。或待庐州克后,或庐未克而先渡,弟与多公函商行之。至进兵金陵之早迟,亦由弟自行审察机势。机已灵活,势可酣足,早进可也;否则不如迟进。与其囤兵城下,由他处有变而退兵,不如在四处盘旋作势,为一击必中之计。兄不遥制也。
和城已经克复,敌军大概在裕溪口、西梁山两处很难站住脚了。如果庐郡能够迅速拿下的话,那么江北的敌人就可以全部肃清了。雪琴已派水师三个营进剿巢湖,弟弟如果能派4000人援助围攻庐郡,东路的多公更容易得手了,但是此举必须与防守巢县的军队通气联络,万一大股援贼向上游进犯,我方的局势稳固紧凑,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至于说弟弟要亲自率5000人南渡,助攻芜、鲁,这绝对不可以。用兵要以审势为第一要事,以眼下弟军的情况来看,如果在下游采石渡江,隔断金陵、芜湖两处敌人的气息,下窥秣陵关,就是得势。如果在上游三山处渡江,使巢、和、西梁留守之师与分攻鲁港的兵隔开,就是失势。我已经调鲍公全军与季弟会攻芜、鲁。弟军破了西梁山之后,一定要把巢、和、西梁山三处派兵守住,作为弟军后路的根基地,然后再亲率七、八千人由采石渡江。听说太平府城已经被拆掉,该敌毫无守御工事,收复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弟弟驻军在太平一带,与隔江的和州、西梁山的兵成犄角之势。水师从裕溪口起到乌江止,联络屯扎,两岸也很容易通气。这种布置,使弟弟的军队上可以夹攻东梁、芜湖,下可以攻取金陵,似乎是得势。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弟弟再找出一个熟悉地形的人仔细问一问,或是亲自到南岸看一看,才可定夺。渡江的早晚,由弟弟自己斟酌。或是等庐州克复以后,或是不等庐州克复而先渡江,兹与多公去信商量再行动。至于进兵金陵的早与晚,弟弟也要审势察机而行,灵活机动,如果势已充足,早进也可以,否则不如晚一些进兵。与其屯兵城下,如果他处有变再退兵,不如在四处盘旋作势,这才是一击必中的妙计。我绝对不遥控。
沅季弟左右:
辅卿而外,又荐意卿柳南二人,甚好!柳南之笃慎,余深知之,惠卿亮亦不凡。余告筱辅观人之法,以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为主,又嘱其求润帅左郭及沅荐人,以后两弟如有所见,随时推荐,将其人长处短处,一一告知阿兄,或告筱荃,尤以司劳苦为办事之本。引用一班能耐劳苦之正人,日久自有大效。
季弟言出色之人,断非有心所能做得,此语确不可易。名位大小,万般由命不由人,特父兄之教家,将帅之训全,不能如此立言耳。季弟天分绝高,见道甚早,可喜可爱!然办理营中小事,教训弁勇,仍宜以勤率作主,不宜以命字谕众。
润帅抚见陈奏,以释群疑之说,亦有函来余处矣。昨奉六月二十四日谕旨,实援两江总督,兼授钦差大臣,恩眷方渥,尽可不必陈明。所虑考,苏常淮扬,无一支劲兵前往,位高非福,恐徒为物议之张本耳。余好出汗,似不宜过劳。(咸丰十年七月初八日)
沅弟、季弟左右:
除了辅卿以外,又推荐了意卿、柳南两位,这样很好!柳南的诚笃谨慎,我十分了解。意卿看来也是与众不同、不同凡响。我告诉筱辅观察人的方法,主要是要有爱憎分明操有原则而没有官气,办事要有条有理而不是口出狂言。又嘱咐他求润帅、左、郭以及沅弟荐人,以后两位弟弟如果有所发现,随时推荐,把推荐人的长处短处,一五一十告诉兄长,或者告诉筱荃,尤其是习惯于劳苦为办事的根本。引用一班能吃苦耐劳的正人君子,时间长了自然可以看见大的效应。
季弟说出色的人,绝对不是有心做得出来的,这话的确是真理不可更改的。名位的大小,万般都是由于天命不由人定的,只是父兄的家庭教育,将帅的训导士兵,不能这么说罢了。季弟天分很高,见道很早,可喜可爱!然而办理军营中小事,教训士兵,仍然要以劝导为主,不应当以命令的口吻来训斥大家。
润帅几次陈奏,以解释大家疑团的说法,也有来信到我这里。昨天奉到六月二十四日的谕旨,实授两江总督。兼授钦差大臣,皇上的思典如此隆重,受到如此信任,尽可以不必陈明。所忧虑,苏、常、淮、扬,没有一支强有力的部队去。我喜欢出汗,似乎不要过分劳累。(咸丰十年七月初八日)
然制胜之道,实在人而不在器。鲍春霆并无洋枪洋炮,然亦屡当大敌。前年十月、去年六月,亦曾与忠酋接仗,未闻以无洋人军火为憾。和、张在金陵时,洋人军器最多,而无救于十年三月之败。弟若专从此等处用心,则风气所趋,恐部下将士,人人有务外取巧之习,无反己守拙之道,或流于和、张之门径而不自觉,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猛省。真美人不甚争珠翠,真书家不甚争笔墨,然则将士之真善战者,岂必力争洋枪洋炮乎?
然而,取胜的关键,实在是在于人而不是在于武器。鲍春霆并没有洋枪洋炮,可是也屡次击败了大敌。前年十月、去年六月,鲍也曾经与李秀成交战,没有听说他以缺少洋人军火为憾。和、张二将在金陵时,洋枪洋炮最多,可是无补于咸丰十年三月的大败。你如果专门在这方面花费心思,就会促成一种坏风气,我恐怕你部下的将士,人人都有务外取巧的习气,却没有反己守拙的想法,或许已经走上和、张二人的道路而自己还没有感觉,这确实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猛省。真正的美女不很争竞珠玉;真正的书法家不很争竞笔墨。这样看来,真正善战的将士,难道一定要力争洋枪洋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