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毕竟是虚无的,佛教并不能解除杜甫现实生活上的苦闷。随着生活的深入,杜甫开始对这里生存的自然环境产生了越来越严重的忧虑,江南的梅雨是叫人不安的。梅雨连绵不绝,新盖的茅屋经受不了连绵细雨的浸透,渗水了,屋里也好像下了雨似的,潮气很重,长久不得干。由于受潮气的影响,杜甫关节疼痛的病也犯了。
这还不说,更让杜甫不安的是有时候遇到大雨天气,溪水暴涨,旋涡滚滚,沟渠里的水已经与岸齐平了,好像水里有蛟龙在翻腾似的。有时候夜里下雨,早晨下得床来便见室内水深盈尺,出门一看,外边的沙洲都已经淹没了。这样的生活使杜甫提心吊胆,不胜惊愕。
即便自然界的威胁并不是天天光顾,但生活上的威胁却是无时无刻不断折磨着杜甫的心灵。由于裴冕不久就调离了成都,所以杜甫暂时失去了经济依靠,而严武、高适他们这些阔朋友也不寄信不捎钱来。在失去亲友的救济后,杜甫依旧靠种植草药和卖药为生,但收入微薄。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老妻饿得说话有气无力,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快要路死沟壑了。杜甫的生活异常艰难,前途黯淡,几乎又堕入了从前在长安干谒时的悲惨处境。
杜甫整天只能在浣花溪畔的茅屋中度过,饿得不敢出门,生怕饿死在路上。转眼梅雨季节过去,不久就到了秋天,秋风瑟瑟,冷雨凄凉,杜甫的处境就更加凄惨了。有一个夜晚,忽然秋风秋雨大作一团,江翻石走,大风将草堂门前的那棵高大的生长了据说有两百年的老树连根拔起,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像死了的龙虎一般倒了下来。万幸的是大树没有砸在屋顶上,而是倒在了荆棘丛中,杜甫听到那轰然倒地的声音,仿佛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轰然折断了似的。
早晨的时候,雨停了,却刮起了大风,秋风把草堂顶上的三重茅草都给卷走了,茅草有的挂在林梢,有的沉入塘中。一群儿童跑过来,把茅草拾走,杜甫赶紧上去追赶,但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怎么也追不过那帮孩子。他无能为力,口干舌燥地呼喊,但孩子们不理他,他只能暗自叹息。由于屋顶上失去了很多茅草,夜里下雨时屋漏如注,被衾冷似铁,床上没有一块干的地方,孩子在被子里又冷又饿,哭哭啼啼,杜甫因屋漏湿而彻夜无眠。此时的杜甫,虽然身处无穷困苦之中,但他所思考的不仅是自己的不幸命运,而是天下寒士的命运。他想,在战乱之中,还有多少人像他以前那样流离失所,奔波于道上啊,因此他希望能有广厦千万间以大庇天下处于饥寒交迫中的人民,天下的人民都能住进温暖如春的大厦,欢颜度日,而自己冻死也无憾。于是他写下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在这首诗歌中,正如他在《凤凰台》一诗中说“我能剖心血……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要用自己的心血来孕育大唐中兴的征兆一般,为了实现天下人民免于饥寒,他宁可牺牲自己。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已经成了古往今来以天下为己任者的共同愿望。那种囊括天下的宏大气魄,那种四海皆兄弟的仁者情怀,正是一种“兼济天下”“天下为公”的君子情怀。而“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则表现为一种悲壮的献身精神,展示了杜甫人性的光辉与人格的魅力,这就比仁者爱人的圣人情怀更加推进了一步。宋代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这种舍己献身情怀的延续与发展。这两种情怀是一脉相承的。
杜甫能具有如此深沉博大的人道主义精神,也是根源于自身的悲剧性境遇。在天下困苦的年头,杜甫同百姓一样,也是困苦多艰的,他也承受着天下普通人共同的苦难。因此,当他悲悯人民欲牺牲自我的同时,他不是带着优越感居高临下的悲天怜人,也不是那种圣人式的“我不下地狱,谁来下地狱”,而是身受同感由己及人。因此,他对百姓的饱含真情的流露是真实可信的,非虚伪的同情怜悯,也非故意想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崇高,而是亲身体验,感同身受而产生了深切的悲悯与关爱之情。
杜甫并非仅仅在诗中表现这种感情,而且在现实生活中也多有这种苦身以利人的行动。例如杜甫在困居长安时,虽然自己生活困苦,但也曾经接济朋友,如郑虔等。在夔州时还曾经接济邻居老妇人,而后来漂泊湖湘,真正沦落到贫困的底层,自己得不到救济,但他还常常周济穷困之人,这种情怀是很难能可贵的。
“药许邻人斫”,“卖药都市中”,都体现出了诗人关爱百姓的真情,体现了诗人乐于助人、仁者爱人的品格,体现了杜甫兼济天下,深沉而博大的仁爱之情。他也是通过这种方式走入了人民的生活,走入了人民的苦难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