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半夜里一个孩子在他父亲——一个富有的陆思尼亚[1]的贵人——的家里生下来了。
年青的母亲闭着眼睛昏沉沉地睡在床上,他是当她的孩子响亮的哭声传到她的耳鼓内时,她在她的枕头上不安宁地翻着身,她的嘴唇动着,而且在她的细巧的面上泛出不耐烦的痛苦的表情像一个被非常的忧愁所窘迫了的孩子。看护妇把她的头侧到这贵妇的嘴唇上微微听到几个不清楚的字:
“为什么——为什么他——?”
看护妇因为懂不到这样的疑问,将要离开她时,这孩子又哭了,他的母亲的面上又露出尖锐的痛苦,泪珠在她闭着的眼睛里涨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她用差不多听不见的声音重复。 中篇小说《盲音乐家》是俄国作家柯罗连科( BY6unpTa\的代表作。本篇是张闻天从英文版转译(英译者为S.和W. Westall),时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莱分校勤工俭学。
年5月10日译毕此书后张闻天写了《科路伦科评传》。这篇评传随即在1923年6月出版的《少年中国》(月刊)第4卷第4期上发表,副题标明“为《盲音乐家》的译稿而作”。1924年2月,《盲音乐家》作为《少年中国学会丛书》之一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科路伦科评传》置于卷首。
本译文集按1928年9月该书第3版收录,署名俄国科路伦科著,张闻天译。《科路伦科评传》附录于后。科路伦科通译柯罗连科。着说。
“呵!你是说他为什么哭吗?小孩子常常哭的。这是用不到着急的。医生说哭对于他们很有益处的。”
他是这母亲不受这样的安慰。她的孩子每哭一次,她总是震动一次并且继续着说:
“为什么——为什么他哭的这样——这样凄惨?”
看护妇觉得这孩子的哭声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以为她的主妇一定有些神经错乱,所以离开了床沿去注意那个小的陌生人了。
不久贵妇不做声了。他是眼泪时时从她的长而黑的眼睫毛里慢慢地流到她的惨白的面颊上,像有某种不能用言语形容的深藏的悲哀,或是黑暗的预兆刺痛着她的心似的。
她真是像那看护妇所想的神经错乱吗?或是她的母亲的心曾经告诉她,她的小孩已经背了十字架走到世界上来——他是一个可怕的,蒙盖他的一生的不幸的牺牲者吗?
这孩子生出来就是一个瞎子,他是眼前没有一个人,也许除开他的母亲之外,疑心到这个事实上来。
这孩子似乎用了一种模糊的与定着的凝视望着他的前面,这种凝视在某岁以下的婴儿中间是普通有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新生的小孩的生命可以用星期来计算了。可是他的眼睛虽是变成更其分明,瞳子也可以和白色的眼球分别出来,他的顾盼之间总有些地方和其他小孩子不同的。他从没有旋转他的头去追随那带着小鸟的叫声与窗前小树的摇曳声而射进室内的光线。
母亲,这时身体已经复原了,看了她孩子面上奇怪的表情大吃一惊。他的面上常常这样呆板并且严肃,毫没有半点孩子的意味。
她在他的周围盘旋着像一只受惊了的小鸟,凡到她的育儿室里来拜望她的人,她总这样的问着他:
“你知道吗?啊,告诉我,他为什么像这样?这样奇怪!”“像什么?”人家总是这样回答。“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和其他的小孩子没有两样。”
“他是你不看见他用他的小手触摸着一切东西而惊异着吗?”
“因为这孩子现在还不能把他的手的动作和他的眼睛的印象连合起来的缘故。”医生这样解释给她听。她对他这样地问已经是第二十次了。
“他是他的眼睛为什么这样固定着?似乎——我的上帝!他是——他是一个瞎子!”自从这个可怕的疑虑在母亲的心里生了根蒂之后,她就不受人家的安慰了。
医生把这孩子抱在他的手里很敏捷地走到亮光下,然后很注意地看着他的眼睛。起初他似乎有些疑心,后来又咿唔了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走了。第二天他又来,随身带了他的检眼镜。他拿一支蜡烛在孩子的眼前移动着;然后用他的检眼镜把孩子的眼睛看了几次。他愈是看,他的面愈是变成庄严。
“马丹[2),”他转向孩子的母亲说,并且他的声音中间似乎带着很深的同情,“马丹,不幸你竟没有猜差。你的孩子是一个瞎子,而且我恐怕——我很不愿说——没有医救的可能。”
母亲用着一种平静的忧愁静听着。
“我知道它——早已知道它。”她轻声地说着。
§§§第二节
这一家人家除了一个年青的母亲与孩子以外,还有父亲与舅父马克西姆——就是邻居的人都称他做鲍尔斯奇夫人的唯一的兄弟的。父亲是一个好性子的男子,对他的邻居与佃户都很好,不过因为他忙于建筑事务,所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难得在家里。
他是一到了家,他照例的,很和善地要询问这是不用说的,这样忠实的与寡言的乡村绅士,对于他儿子的内心与性格的发展上,没有多大影响的。
舅父马克西姆却是另一种人。在他看到他外甥出世的十年以前,他不他在本乡,就是在开依富[,]地方,也因为他的好斗与不安定的本性,人家都怕他。他曾经和许多人决斗过,他精于射击,他的仇敌没有一个能够得他上风的。村里的人都不懂得鲍尔斯奇夫人(生于太曾哥)怎样会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兄弟。虽是和他同等的贵人,极不想引起他们可怕的邻居的暴怒,他是他差不多常常轻视他们的礼貌的。他很放纵一般平民,这在和他同等的绅士看来当然要皱眉的。最后他因为嫉恶奥国人,跑到意大利去了。他在加里波的[*]的麾下得了一个打仗的位置。村中的贵人们自此都额手称庆,并且传说他已经和恶魔结了朋友,和天父结了仇家,因此,这是他们所深信的,他永远失去他的异教的灵魂了。他是他失了,人家得了。他去了之后,乡村中的集会又和昔日一样的和平了;母亲不再替她的儿子担忧,姊姊也不再替她的兄弟担忧了。
好久好久没有听到马克西姆的消息。他是有一天本地小报,ier[5]-那是使得本地的绅士知道外界的事务的!——告诉他的读者说,马克西姆和奥国人相遇时,他的马中了枪弹,他自己被人家割成碎片了。
“这样的一个绅士得这样不好的结果。”他从前的邻居互相诉说着,并且他们很崇敬地以为马克西姆的死,是由于圣彼得袒护他的后继者的特别审判——对于这一点他们是毫没有疑心的。
他是他们错了。马克西姆并没有死。那奥国人的刺)9没有把他固执的灵魂逐出他的强悍的身体。他被他的加里波的同伴救到一块安全的地方,并且尽力把他的疮伤医治好了。
不到几年之后,他忽然间在他妹子的家里出面了。从此他做了他妹子的永久的伴侣。他是他的战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失却了他的右足,他的左手也受了重伤差不多无用了。他的性情也他妻子的健康的,此外如其没有什么特别的建筑事务可说,他照例保守着他的沉默。变成更其严肃与冷静。不过有时如若遇有人激怒了他,他的舌头鞭打他人时和他从前的利剑一样的锋利,一样的命中。他不再到集会上与市上去,朋友家里他也不去了。他把大部分的时候都消费在图书馆里读他的书。至于他所读的甚么,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据外边的谣传,那些书如其不是无神的,一定是异教的。还有一说,说他的著作是预备出版的;他是他的作品没有在LittleCo““—上发表出来,所以这段故事没有证明,相信的也不过是那些轻信之徒罢了。
在他的外甥产生时,马克西姆是一个中年的绅土,头发灰色,面貌不扬,骤然看上去,既不能引起羡慕心,又不能引起尊敬心的。
他的拐杖把他的两肩抬到和他的两耳成水平线,因此使他的残毁而又强健的身体成了一个正方形。他的黑色的面,带着难看的伤痕与紧蹙着的双眉,他的烟斗永久在他的嘴里,他走路时他的拐杖响的很利害:这些,不他把这老兵弄成了又一个人,并且排斥要去认认他的人。第一次看见他的小孩子没有不吓得半死的,只有他的亲族与知己的朋友晓得在这残毁了的身上跳动着热烈的心,在这盖满着坚硬的须发的正方形的头内,工作着活泼的脑筋。
起初马克西姆不大注意到这个盲童。世界上多一个人或是少一个人在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渐渐地,差不多无意识地,他对于这可怜的小人发生兴趣了。他们情境的相似,他们俩同样不配为人生的战争,激起了他的同情并且燃烧着了他的心。
“哼,”他有一天这样喊叫着,把他的外甥看了一眼,“这孩子和我一样的不中用。我们二人合在一起,也许做成一个过得去的人吧。”
是的,这孩子是无希望的盲目了。一切性能的技巧,一切教堂中的祷告,都不能给这些空洞而又美丽的眼睛以观看的力吧。
§§§第三节
这个悲惨的不幸,能够由孩子的亲人或其他的人拯救转来吗绝对不可能!就是这盲目的直接的原因也无从决定;它深藏在模糊的而且复杂的“自然”的行动中间。可是鲍尔斯奇夫人对他的儿子望着时,这问题从没有不混到她思想的中间而且搅扰她的和平的。虽是理性与事实都得其反,他是她总半信:凡是对她的孩子的身体负责的人,是神秘地和他的痛苦相呼应的。这种思想与对她失明的儿子的母亲的爱,把他变成了她的一生中最大的兴趣,并且把他变成了一家中的霸王——他的幻想都被尊敬,他的愿望都被服从的霸王。
在这种环境中间,全家的人都预备破坏他的品格至于不可救药的环境中间,这盲童将变成怎样的孩子呢?如其吸饮舅父马克西姆的血的利剑也把他的生命吸去了,他又将变成怎样呢?这是很难说的。这似乎舅父马克西姆的得救,完全是为了要从亲人的慈爱中间把这孩子救出似的。
这孩子的生长与发展使这残废的老兵发生了特别的默想。有时候他坐在纸烟的烟雾中间,思索着而且考察着,差不多要几个钟头。他的观察越是久,他的眉毛已紧蹙的次数越是多,他抽他的烟斗也越是利害,烟雾也变成更其浓厚。
最后他决计干涉了。
“那孩子,”他在烟雾中间说,“那孩子比了我还要不幸。他最好还是不生。”
他的妹子低着她的头,眼中充满了眼泪。
“马克西,这是残酷的——你不为了什么使我想起它,是残酷的。”她带着责备的口气回答他。
“你知道的。我不过说出真理,虽是我已经失了足,我的指头的大部分,他是我有眼睛。这孩子没有眼睛,将来他也不会有腿,不会有臂与其他一切值得说到的心情吧。”
“为什么,什么——你说什么马克西?”
“听好,婀娜!”她的哥哥耸了他的眉并且发出更其和平的声音回答她,“我决不会无目的地说出残酷的事情。我有一个目的。这孩子是带有神经质的,紧张的天性的。他的别种感官也许能够发达,多少来补足他所缺乏的感官的不足;他是要达到这一点他必须训练,而训练只有在必要上来的。你的溺爱,预料一切他所需要的,剥夺他自奋的机会,是在破坏他未来更充满的生命的珍宝。”
婀娜米加路夫娜,即鲍尔斯奇夫人,是一个知觉敏锐的妇人,她觉得她的兄弟说得不错,她就照他的指示,孩子一哭,她不肯立刻奔上去。他因此常常一个人在室内自由爬行着,用着他的敏捷而且轻快的手指摸着一切他所碰到而且所能触到的东西。不久他能够从他母亲的脚步声,衣服声与其他明眼者所不能领会的记号里辨出他母亲来。就是在一间客人都在走动着的房内,他也可以寻到她。如其她骤然间把他抱起来,他立刻会喊出她的名字。如其有其他的人抱起他,他就用了手指轻轻地摸着那人的面。这样,他不久晓得辨别他的父亲,他的舅父与他的看护妇了。他是当他知道外人把他抱着时.他小手的运动就要慢些,他的手指在不认识者的面上动得更其留心些,他的面貌也显出最深的注意。他是用手去观察的。他是有聪明而活泼的天性的,他的领解也是很敏捷的。他是他的岁数一天一天长大,他的盲目开始影响到他的性格与气质上了。他的运动的活泼力渐渐减退了。他要在没人注意的壁角里默坐几点钟,露出他的无表情的面容,用心静听着。有时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时,他似乎在深思着,他的面上渐渐露出一种严肃而且毫无孩子气的惑乱。
舅父马克西姆说得一点不错,这孩子是带有神经质的,紧张的天性的,这种天性现在开始表现了,他想竭力用了他的听觉与触觉来达到他的印象的圆满。他的触觉的纤巧是异常的。他似乎用了他的指头能够分别出二种不同的颜色,拿了一块彩色鲜明的布比拿一块黑色或灰色的,可以使他更其快乐。
他是他的最锐利的感官,他的听觉,发达得最快,并且给了他最大的满足。他学习用它们特别的声音辨别两间不同的房子。他可以说出他舅父坐下时椅子的特别的摩擦声,他母亲缝纫时丝绵干枯的声,并且可由他父亲的表声辨别出他。
当他沿着墙壁摸着他的路时,这盲童会立刻停止下来静听别人所听不出的声音,然后举起他的手想捉住一个苍蝇,原来像仙人一般的它的脚步声已经为他模糊听到了。他不能说出那小动物的失踪,他是下一次他又会尽力去听他的细小的翅膀的打击声并且把他的眼旋转到他所飞动着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