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现世与想象:民间故事中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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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狐狸(2)

第二种阿久利子的传说很独特。阿久利子是一只雌狐的名字,它是杉宫的稻荷神社的使者。阿久利子的读音与“绝望”一词的读音相近,取名为阿久利子其实就是绝望了的意思。因为这只狐狸生下的总是雌狐,到最后都绝望了,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据说,如果想获得某个男子,只要到神社里来参拜,不停地念着“阿久利子”就可以了。阿久利子是女狐王,经常带领众狐帮助村里人惩治田鼠。附近有一个叫福泉坊的修行者,每次喝完酒,就要吹起他自认为很拿手的法螺贝。一天中午的休息时分,他在神社的鸟居前大吹法螺贝,惊扰了阿久利子。当他再一次来到鸟居前时,四周突然暗了下来,远远的有一团火逼近,来到近前时,火中央却出现了一个穿着白和服的老太婆向他袭来。福泉坊吓坏了,赶紧爬到李子树上去,但他一脚踩在枯枝上,就从树上摔了下来。摔下来的时候,他睁眼一看,四周其实也就只是黄昏时分而已。摔落在地上的他,在村民们的注视下逃走了。有一年,村里准备要造一个石狐像,正月二十那天,一位自称是神社使者的威武武士造访了石工,说是神社让他来催促石工,要在初午的祭祀之前完成雕像。石工赶紧在初午日的上午完成了雕像。后来石工到神社一问,才知道没有催促一事,那是阿久利子的作为。

从这三种稻荷传说,可以窥视稻荷信仰在民间流传的一个侧面。生活的匮乏使人们产生期望,希望能借助一种超自然的神力去摆脱困境,实现理想与愿望。这也是民间信仰能够久远传承的原因之一,毕竟它负载的是美好的想象。狐狸在这些传说中,从日常饮食到火警喻示;从帮助女子获取男子的心,到帮村里人惩治田鼠;以至也恶作剧般捉弄人,种种业绩都与狐狸相关。这里有作为农田守护神、村庄守护神的狐狸,有预示灾祸的狐狸,也有在平静的日常生活中惊扰起一丝波澜、但也有趣的狐狸。

第二种的阿久利子传说可谓为一种典型。原来不仅人间有一心指望生男孩的嗜好,狐狸的世界也有,归根究底,这其实还是人间的投影。原来狐狸可以帮人们解决大大小小诸多问题,却也解决不了自己的生育问题。至于帮女子获取男子的心,即为人们熟悉的“狐媚”一说,日语中有一个说法叫“狐狸附体”,也就是被狐狸精迷住的意思。这似乎与严肃崇高的信仰问题没有瓜葛,但日常生活却经常因这些无瓜葛的点点滴滴而凭添了乐趣。

四、报恩的狐狸(一):竹驹稻荷

狐狸报恩的形式常见于化身为美丽的女子来进行。这样的化身故事,基本上是以三种认识为基础的:一,稻荷神使者的身份;二,中国传统的“狐媚”观念的影响;三,民间对于狐狸作祟、善骗的认识。

在中国的《封神演义》里,妲己系狐狸精所变,殷王朝因其而覆灭。《封神榜》流传到日本后,日本也出现了美女“玉藻前”的故事,据说她也是狐狸精化身以诱惑鸟羽天皇(1103—1156)。阴阳师安倍泰亲识破了她的真面目,把她逼到那须野原,三浦介意纯就在这里射杀了她,“玉藻前”被射杀后,变成了杀生石。因此,狐狸化身为美女魅惑人的观念,经由中国传入日本后,也就成了日本文化对狐狸的认识之一。

流传于宫城县的竹驹稻荷传说,讲述一个猎师是稻荷信仰的虔诚信服者,大雪纷飞的冬天,他在山里捕获了一只野鸡。这时来了一只狐狸,对他说:“我是竹驹稻荷,我有很多的孩子,大雪天找不到食物,你把野鸡给我吧。”猎师想了想,就把野鸡给了狐狸,对它说:“拿去吧,不要让别的猎人看见你。”接下来的两天,猎师一无所获。他自己没得吃,家里供奉的神也没得吃,大为不满的神抱怨不止,狼狈的猎师只好借米煮饭,除了供奉神,也填饱自己的肚子。之后,猎师分别打到了两只和三只野鸡,但每次都因狐狸的恳求而把野鸡给了狐狸。一天,猎师家里来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对他说:“我就是竹驹稻荷,这个冬天多亏了您的帮助。我看您的家里也很困难,您把我送到老爷那里去当仆人,您会得到很多的钱。”猎师依言行事,果真得到了很多钱,从此不再干杀鸟兽的事。女子长得很漂亮,又很勤劳,深受老爷的喜爱。有一年有了空闲,举行庆祝时,女子喝了很多酒,睡觉时露出了尾巴,人们于是发现她是狐狸。就在这一天,她对人们说:“把我的东西都给那个猎师。”然后不知去向。猎师原先就得了很多钱,这回又得到了女子的东西,成了一个大财主。

传说宣扬的是善良的心灵与行为,并给予这种行为以财富的奖赏。家里供奉的神没有得到食物也会生气,向人抱怨,足见其神的观念已相当程度地人格化。狐狸采用让男子将自己卖掉的方式报恩,也是一种常见的形式,美丽与勤劳是这类狐女的特点。但在另一种故事中,美丽是一种障眼法,是行骗的武器,只不过行骗的对象被转嫁了。而美丽与欺骗的结合,无疑也是“魅惑”观念的一种表现。流传于大阪的信太山的狐女故事就是其中的一例。

一个从事木棉买卖的小伙子,很喜欢吃油炸豆腐饭,每次出去做买卖,都要带上它。但每当他开始吃饭时,就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一直盯着他的饭盒。女子告诉小伙子,她也想吃油炸豆腐饭。小伙子每次都为女子捎带上一份。女子实际上是狐狸,为了报答小伙子的恩情,她让男子把她带到艺妓院卖掉,并吩咐小伙子,卖完后要把钱藏起来,然后装病十几天。小伙子就按照女子的话做了。艺妓馆很快发现女子失踪了,来找小伙子算帐。小伙子说,他已经在家里病了一段时间,这事和他没关系。艺妓馆也拿他没办法。

两种报恩故事相比较,实质相同但趣味却有明显的差异。前一种有较为正统的说教意味,是一种中规中矩的报恩模式。后一种戏噱的成分重,因此也就显得活泼,是介于善恶之间的魅惑与欺骗。这种类型发展到极端,就演变为民间纯粹的以取乐为目的的人狐斗智故事。

五、报恩的狐狸(二):狐妻葛叶

狐妻葛叶的传说有多种。大阪的信太狐葛叶,是信太乡的神社的灵狐。灵狐化身为女子,谎称自己不被新婚丈夫所爱而逃离夫家,跟随从信浓国更级郡来参拜的三个男人到了信浓国(长野县),并嫁给了其中一个叫高梨殿的男子,生了三个男孩。婚后的第九年,最小的孩子、三岁的丹,看见正在睡午觉的母亲有一条尾巴,告诉了父亲。高梨殿就去问妻子,但妻子却不见了,只留下了一首歌谣:“如果想念,就来看看吧。我呀,是信太怨恨的葛叶。”前两个孩子跟随父姓,后来都战死了。第三个孩子跟随母姓,幸免于难后,到信太寻访母亲的消息。据说他的母亲曾托梦给一个女子,说自己在信浓国受了辱,没有回到原先的神社,就在土生社前自杀了。女子和丈夫在土生社前,很隆重地埋葬了葛叶。信太丹听说后很悲伤,在埋葬母亲的墓地上建造了祠堂,并在四周买了田地,自己就在那里进行供养。这个祠堂叫信浓堂,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但那里残存的石柱,还保留在别的寺庙里。

阿部保名之妻葛叶,是阿部保名在参拜信太森林里的葛叶稻荷之后,在回归的途中救下的一只白狐的化身。葛叶获救之后嫁给了阿部保名,阿部保名与葛叶生下了一个孩子叫童子丸。一天,童子丸在无意中窥见了葛叶的原形,害怕得哭出声来。葛叶知道自己离开的日子到了,留下一封说明自己来由的信后,就不再出现。阿部保名在思念中将童子丸抚养成人,这就是日后闻名于阴阳道的“白狐公子”——安倍晴明。

香川县的狐妻葛叶,是一只千年白狐,在一次皇家狩猎中被侍卫康成所救。康成为此获罪,被流放到外地,一病不起。白狐化身为康成之妻——葛叶的模样来探望他,并与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童子丸。后来,真葛叶来探望丈夫,白狐离开了他们,只留下一张纸条:“想念我的时候,请到名叫信田的森林里来相见。”童子丸去看望母亲,母亲送给他一根苇子杆做拐棍。童子丸回家后,父母亲获准回京城,带上童子丸一起上路。途中,童子丸与父母失散,在海边救了被抓获的乌龟。乌龟是龙王的女儿,童子丸被接到龙宫呆了一段时间,得到龙王的三件宝物后回到人间。这三件宝物是:能使潮水涨落的玉,舔一下就十五天不饿的玉和能听懂乌鸦、鸢叫声的玉。童子丸借助这三件宝物和苇子杆,打败了敌人,为皇帝解决了难题。

第一种传说更倾向于通过故事来强化神社信仰。第二种传说将带有神异性质的故事,附和在某个著名人物的身上,以此显示人物之特异的典型例子。第三种传说实为两种故事的组合,前半部分是白狐报恩,后半部分为童子丸历险记;在童子丸的身上,可以看到桃太郎、浦岛太郎的影子。同时,后半部分的故事里还包含了一个报恩的故事。后两种故事中的孩子都取名为童子丸并非巧合,这正是一种类型的故事在口口相传中出现变化的必然结果。经由以上三种看似不同,但又有着联系的故事,可以清晰地看到,围绕着一种信仰,一组故事群可能存在着怎样的演绎方式和不同的发展方向。这也基本上体现了其他类似题材的发展轨迹。

如果从狐妻葛叶的故事中剥离出信仰与增添人物神异性这两种因素,那故事剩下的就将是妻离子散或母子分离的悲哀。将人间愁苦寄托在稻荷信仰上,也许就是狐狸的功绩吧。

六、狐飞脚和与次郎稻荷

“飞脚”在日本古代指使者、信使,江户时代也称邮差为飞脚。这一词语及其所代表的内涵并不难理解。在交通并不发达的过去,交通方式多依赖人的脚力,尤其一些重要的紧急信件或物品,更需由可靠的人员快速传送。虽然一些交通也依赖马等动物代步,但飞脚却不可替代。日本于镰仓时代就有飞脚出现,但在江户时代最为繁盛,分公用和民间用两种。到1663年,民间商人也大量使用飞脚。飞脚一般身着褂子,带着刀,一幅武士打扮。那时路途较远的两地之间一般设有中转站,中转站的多寡视路途的远近而定。中转站是飞脚们接替的地方,信息的传达也一定程度地依赖它。当任飞脚的人大多擅于行走,而其中的佼佼者,被视为“狐飞脚”,即指象狐狸那样跑得飞快的能手。[32](第537—538页)

因为狐狸在日本文化中已不仅仅只是代表这种动物本身,所以“狐飞脚”所包含的文化意蕴也超越了语言本身的含义,有其独特的内涵。流传于秋田县的与次郎稻荷传说就是这样一种典型。

秋田县的神明山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是狐狸很好的住所。佐竹义宣大人决定要在这里修建城堡。随着工程的推进,狐狸的住所被破坏了,很多的狐狸被杀死。就在这时候,佐竹义宣大人每天睡觉时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使他夜夜不能入睡。一天傍晚,他来到庭院里,一只白狐一点都不显得害怕地靠近他,对他说:“我们已经在神明山住了三百多年,因为修筑城堡,眼看就(上图为飞脚)

要失去住所,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所以无论如何请为我们保留住处,如果可以让我们象以往那样来来去去,那么,只要是修筑城堡,我也会出力的。”佐竹义宣大人这才明白,每天晚上发出声音的就是这只白狐,决定按它说的做。之后,晚上不再有奇怪的声音响起。

不久,来了一个叫与次郎的飞脚,他跑得非常快。那时从江户到秋田,普通飞脚要花十二天半的时间,快的飞脚也需六到七天,但与次郎却只需三天三夜。从江户到秋田有六个中转站,由飞脚们交替走完。但与次郎却一站也不停,只是一个人走。

与次郎身体强壮、脚力快,而且为人正直,所以大人有急事必定把事情交给与次郎,别的飞脚只能目瞪口呆。因为与次郎的到来,很多飞脚没了差事。他们于是猜测,与次郎来自哪里、出身何处都不明确,说不定不是人;或者白天是人,晚上变成狐狸奔跑。有的飞脚甚至提议,要不用枪打打看。这样的讨论,在飞脚们之间进行着。

这时,六田村中转站的飞脚们说,狐狸喜欢吃油炸豆腐,就在油炸豆腐里放毒药吧。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恰好与次郎从江户回来,经过六田村中转站时,他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闻到油炸豆腐的香味,已经跑过中转站的与次郎折回了头,吃完了所有的油炸豆腐。六田村的飞脚们于是兴高采烈地喝酒庆祝,但转眼却都痛苦地挣扎着死去。那一年,六田村的稻谷几乎颗粒无收,村里的人很恐慌,认为是与次郎作祟,赶紧祭祀与次郎。

不见了与次郎的踪影,佐竹义宣大人就叫人调查。六田村的惨剧也很快就传来。于是,佐竹义宣大人就在城堡的庭院中,建造了稻荷神社祭祀与次郎,这就是现在千秋公园的与次郎稻荷神社。

如果抛开前面关于狐狸的出现,和后面与之相呼应的对与次郎的祭祀,那与次郎的故事就将无比的悲伤。对于习惯于现代交通文明的我们而言,这样的想象几乎不可能发生。唯有彼时的人面对翻山越岭和快速传递信息的矛盾之时,才会激发出这种以超自然的能力来弥补人类的先天不足的想象。问题在于这样的人与这样的情景,也许在那个时代里曾不止一次地上演过。擅长奔跑的人或者出于生计、或者出于责任,亦或只是以奔跑为乐趣,在深深夜色中奔跑于崇山峻岭或羊肠小道,这不就是某一类人的人生景况吗?出于妒忌的心理,也出于狭隘的生存竞争,那些特别能奔跑的飞脚就可能面临与次郎的遭遇,“狐飞脚”这时也可能只是一种对惯性思维的延伸,至于延伸的背后隐藏了多少人类阴暗的私心,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个让人无法轻松的问题。

在传说中,民间的善恶审判最终平息了白狐的怨愤。神社因此成了一种记忆,但愿每一个去神社敬拜的人,都会在双手合十的时刻,脑海里闪现出那个在黑夜中奔跑的飞脚与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