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猛子妈又在书房炕上整理她的包袱。这包袱,是她的保险柜,谁也动不得。还是在她当姑娘时,和老顺订婚时,按规矩,老顺扯了几尺布,缝了边子,拴上红头绳,吊个麻钱儿,就成所谓的包袱了。她用几十年了,红布早褪色了,那麻钱儿,也磨得贼亮,黄苍苍的,又光亮又滑顺。猛子妈最爱捣鼓这包袱,心情好时,捣鼓;心情不好时,也捣鼓。前者是享受,后者是为排解烦恼。闹离婚时,时不时地,她就夹了包袱出门。因为,这家中,只有这包袱,是属于她的。别的,都是婆家的。即使真离了婚,她有权带走的,也是这包袱。此外,她连个柴皮儿也拿不走。
这规矩,千百年了。
包袱里有啥?啥都有。她喜欢啥,就往里面塞啥。里面有婴儿衣物,那是儿子们穿过的,憨头穿了猛子穿,兰兰再穿,灵官再穿,猛子妈还想叫盼盼穿,可莹儿嫌它粗糙;还有袜垫儿,是她当姑娘时做的,大部分当了陪房,送了人,只剩这一对了,因绣得精巧,谁也舍不得穿,妈就藏了,作为自己当过姑娘的一个见证。此外,新旧衣服、布料……塞满包了,便成包袱了。
只有在捣鼓包袱时,猛子妈才是主人,里面的东西想送人就送人,想干啥就干啥。别的,得和老顺商量。那所谓“商量”,也勉强得很,意见相同时,听女人的;意见不同时,听男人的。男人是家主儿,这是凉州的规矩。老顺开导过儿子们:“你叫爹,得用舌尖;叫妈,用嘴皮儿就成。”以此证明,爹比妈更亲,也更有权威。
听说,凉州的祖先多羌族。古书上说,羌族人崇拜权势。老顺虽当不了官,可那想当官的情绪却永远淡不了。原指望,叫儿子们考个学,求个功名,当个官儿,光宗耀祖,可盼了个狗咬尿脬;就只好在家里,满足自己的当官欲了。年轻时,老揍女人。年老了,虽不常揍,但“权势”受到侵犯时,他决不妥协。娃儿们念书时,一开家长会,他就去,因为,他是家长,大小是个“长”呀。
看到女人又捣鼓包袱,老顺就用“家长”特有的语调说:“又捣鼓那破玩意干啥?”这一举动,已属侵权,因为女人就那么一点权力。于是,老伴迎头给了他一下:“我的包袱,我想咋捣鼓,就捣鼓,关你屁事?”老顺只好说:“好,好。你捣鼓,你捣鼓,我看你能捣鼓出金元宝来。”老伴说:“捣鼓出金元宝,也不给你。”
“不要,不要。”说着,老顺瞅一眼包袱,却发现,有个东西很扎眼。那是块布。老伴的包袱里向来是破烂玩意儿,这布,却是新的,看那质地,还挺不错呢,就上去抖开,果然是块沉甸甸的好布,就问:“哪里的?”
老伴一把夺过,折几下,放进包袱,说:“再是哪里的?下回送婚时,还能送呢。”老顺这才记起,这是当初憨头送婚时,给莹儿扯的布,问:“人家给你的?”
老伴道:“啥人家?还不是我们送的?瞧,白家那老祸害的疯狗劲儿,那事儿,怕没辙了。人家迟早得走,迟走不如早走。人走成哩,可东西,一样也不叫她拿。”
老顺这才明白:这布,是老伴“拿”的,怒道:“你咋能这样干事?你这是撵人家哩。你的包袱,人动不得。人家的包袱,你咋能乱挖?”老伴说:“啥还不是我们送的。当初,我们是送媳妇子的,又不是送外人的。人家起外心了,一针一线也不叫她拿。”
老顺啐道:“你咋这样说话?人家半夜三更从娘家跑来,说死也要死在婆家,人家又没说改嫁。”
“人家当然不说,人家有目的哩,人家放烟幕弹哩。人家虽老实,可后头有奸人哩。你能保证人家的心里没坏念头?”
“坏念头?我看你才一肚子坏念头。人家好好儿的,一副过日子的相。你干这号事,亏人家的心哩。”
老伴扯长了声音:“哟,能看了人的皮皮儿,瞅不了人的瓤瓤儿。那毛旦嫂子,也人模人样的,照样偷了娃儿卷了财。”
这一说,老顺才倒抽了一口冷气。毛旦家情形,跟自家一样,老大死了,老二毛旦想招嫂子,嫂子应承得好,却瞅个没人机会,卷了财,带了娃儿跑了。毛旦爹想告,可财是人家的财,娃儿是人家的娃儿,人家拍着胸膛朝天喊,理直气壮呢。毛旦爹悔不过,噎憋了几年,得了癌症,牛吼似的叫了几个月,撒手去了阴间。毛旦“露水曳到半山坡”,破罐子破摔,就成今天的模样了。
老伴说:“那婆娘,说的比唱的好,都跟毛旦圆房了,生米成熟饭了,还不照样溜?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防着点,出了事,就迟了。”
老顺差点被她的这番话打动了。却忽然发现,老伴已偷转话头,把那块布无限上纲了,就问:“你防归防,拿人家的布做甚?”老伴说:“啥人家的?明明是我家的。”又压低声音说:“日后,你也精灵着些。东西叫卷些没啥,那娃儿,可千万别叫带走。”
这一来,老顺的心又叫老伴从布上扯到娃儿身上了。
这娃儿,老顺自然不会叫她带走,不仅仅因他是憨头的根,主要怕猛子婚后养不下娃子。女儿兰兰,为生男娃,费尽心机,也没盼来个吊把儿的。村里有好些人,像北柱、王秃子……哪个不是头想成蒜锤儿大,想生个顶门立户续香火的?有了憨头这娃儿,老顺就不愁了,万一猛子养不下娃子,将娃儿过继了,省事呢。不说别的,一想那超计划生育的罚款,老顺就头皮酥麻。这娃儿,能叫人带走?
老伴悄悄说:“我想了,防也不是个办法,防了初一,防不了十五。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人家要是瞅个机会弄跑娃儿,说啥也是闲的了。我问过人,都说:‘人家是娘,娘带娃儿,天经地义,法律也向着人家呢。’”老顺说:“不一定,法院的人也长心哩。老子死了儿子,再把孙子判给人,我拼命哩。”老伴道:“你唬谁哩?小胳膊拧不住大腿,人家带法?人家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反正,得想个法儿。”“啥法儿?”“我想,得生个法儿叫她走。那娃儿,留下。就算将来判给她,我拼了老命,不给她,法院也没治。”老顺说:“这是人家的家,你撵人家,村里人笑话哩。”老伴道:“不明撵。她不是胆子小吗?等她从盐池回来,夜里,叫猛子装个鬼,忽而学捣地鬼,忽而叫,吓几夜,她不走才怪呢。”
老顺恼了,眯了眼,望老伴一阵:“呸!你咋想出这号主意?人家是啥?人家是憨头的女人,是你的儿媳妇。人家死了男人,你再装神弄鬼地吓人家,连人都不是了。”
老伴红了脸,觉得这法儿太损,没敢还口,便讪讪地上了炕。才闭眼,就觉出腿上的肉嘣嘣嘣疯跳了。往常,身上的肉一跳,准没好事。
这下,她心神不宁了,想:这次打七,不会出啥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