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福上门来了,带着一脸的难堪和别扭。自上回抢亲后,他第一次上门。
为避嫌疑,白福先进了书房,打过招呼,对猛子妈说:“大妈子,妈病了,叫我来请妹子。住几天,再送来。”猛子妈知道,那“再送来”的话,是先给她喂定心丸,却不去揭破,问:“啥病?”白福说:“不知道。肚里有个疙瘩,也没去查。”
猛子妈心里冷笑,想,你编谎,就编个别的病,这“肚里的疙瘩”,明明是个屁。当初,她自己逼兰兰换亲,也是“肚里有疙瘩”。说具体的病,有咒自己的嫌疑。那“疙瘩”,看咋理解。心是个疙瘩,吃饱的胃是个疙瘩,癌包也是个疙瘩,你咋理解也成。她心里虽冷笑,却顺坡下驴,说:“哟,那可不是个好兆头,我那舅舅,就是肚子里出了疙瘩,牛吼一样,叫了一月,才死了。你妈,总不是那号病吧?”说完,她狠狠地咒:这老妖,也该得这号病。
白福心实,哪能体会出猛子妈的心思,说:“不会吧,妈是个大肝花,又没干啥缺德事,咋能得那号恶病。”
无意间,他又触到猛子妈痛处了。因为大儿憨头得的是肝癌,肚里有篮球大的疙瘩,是典型的恶病。按白福说法,是干了缺德事了。但她又不好发作,说:“得病的事,难说得很,好人得恶病的有,恶人不得病的也有,难说得很。”白福不善应酬,只问:“大妈子,你说,叫妹子去哩吗不去?”
“去呀——”猛子妈拖长了声音,“又不屙金,又不尿银,我留她干啥?”莹儿待在身边,她总是心不安,老觉得她会瞅个空子,抱了娃儿,往娘家溜。每次外出,她总是安顿了又安顿,叫人又是站岗,又是放哨,心还老往嗓子眼里蹦。夜里,更睡不安稳,风一吹,门一响,就觉得莹儿要往外溜。娃儿是她生的,若叫她带到娘家,再往回要,比登天还难。提心吊胆了好些天,身心早疲惫不堪了。有时想,干脆,叫她回娘家得了,可人家是明媒正娶来的,你咋能撵她?上次,她还打算用装鬼的法子,吓吓莹儿,叫她害怕而回娘家,可一说,叫老顺狠狠臭了一顿。看来,这世上,变化最大的,是人心。前不久,她还怕莹儿走,还费尽心机地想留她,现在,又怕她不走哩。
白福松了口气,还怕陈家为难他呢。自上回抢亲后,他总是提心吊胆,不敢上门,怕猛子报复;可妈硬叫他来,说要是在气头上,说不准猛子会揍他。现在,事都搁凉了,他有那心思,也下不了手。再说,也没个合适人打发。叫徐麻子来,又怕老顺跟他干仗。她自己来,也是针尖对麦芒,免不了和女亲家拌嘴。想来想去,还是白福合适,毕竟,他是陈家合法的女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但白福还是背过妈,揣了把刀子,想,要是猛子跟他过不去,他就横下心来,拿刀子跟他说话。没想到,事情倒挺顺利,他一张嘴,“大妈子”就答应了,就说:“妈还叫把盼盼带上,她想娃儿。”
猛子妈冷笑道:“她的丫头,我管不了。那娃儿,别打主意,想带,连门都没有。”
白福说:“妈只是想娃儿,没别的心思。”这话,已“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猛子妈撇撇嘴,扯长声音,喊:“莹儿,收拾一下,你妈打发你哥请你来了。”又对白福说:“娃儿的事,夹嘴吧。头想成蒜锤儿大,也不成。再要是提,我可放恼哩。”
莹儿突地涌上泪来。
白福一来,她就知道他干啥来了。还知道,婆婆也等着这一天。她早发现,这家里,她已经多余了。一切,变魔术似的快。
盼盼用那双黑豆豆的大眼望妈,仿佛他也觉出了啥。死别已过,该生离了。明摆的,她休想从这门里带出娃儿。活扯了心头的肉了,莹儿抹把泪。
妈真病也罢,假病也罢,并不重要。一切,仅仅是个借口。来请她的,是个借口;叫她走的,也是个借口。谁都需要这个借口,心照不宣吧。但莹儿也终于明白,这儿,真待不得了。
多想在这熟悉的小屋里度过余生呀。这熟悉的院落,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感觉,总叫她难忘难舍,总叫她恍惚着想到盼头。多么可怜的一点愿望,实现它,却比登天还难。
带来眩晕幸福的一切都远去了,近的是娃儿。他几乎成为生命的全部了。但她明白,生离,已成为必然。
贪婪地望一阵娃儿,贪婪地亲几口,贪婪地叫娃儿黑豆豆的眼瞅了笑,贪婪地凝眸,贪婪地流泪吧。能流泪,也是幸福。
盼盼,我生命的盼盼呀。原指望,这名儿,能真的带来我的盼头,可终究又落空了。这不长的生命里,已失望多次了:盼着考学,到大世界去,盼一分真心的爱,盼一种温馨的结局,盼一个安详的守候,盼一生宁静地活着。所有的盼,终于成了云烟,远去了。现在,又要离开盼盼了。
莹儿搂了娃儿,狠狠地亲。泪水洗着娃儿的脸。
她费力地望望屋里。这熟悉的带来过美好回忆的小屋,也终究要离开了。她很想带走天蓝色外衣。还有那头巾……但她终于移开目光。明知道,婆婆眼小,看重的,尽是这类小东西,那就留下吧。……可心中,总是不舍,就换上那件外衣。虽不是好料子,却是她命里最好的东西。
白福进来,悄声说:“妈说了,叫你该带的都带上。你觉得啥好,就带上啥。”
莹儿厌恶地皱皱眉头。哪头的妈,都这样。眼里的东西,总比人重要。……我觉得啥好?可那最好的,我能带去吗?我生命的至爱呀,多想带了你,去浪迹天涯,哪怕当乞丐,也胜似天仙。可此刻,你在哪儿?若是有上帝,若是上帝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就选你。那荣华,那富贵,那高名,那一切,都不要。可这一生,由自己性子的选择,一次也没有。哪怕有一次,也成。可没有。这辈子,白活了。
白活了啊。莹儿的眼睛模糊了。
白福说:“妈说了,衣裳能穿了穿上。布,裹到腰里。”
莹儿的眼里涌出了泪。她明白,妈指的,是压她箱底的那几匹布。婆婆眼里,是它。妈眼里,也是它。两个妈眼里,都没她这个人。这世上,最好的,应是人呀。灵官,你这冤家,你跟她们,也是一路货。知道不?啥前程,都比不上这个鲜活的人呀,冤家。这人身,很快就会从世上消失。那时,你的前程在哪里?理想在哪里?为啥不拥了这鲜活的身子鲜活的心,闹出段命运的销魂呢?
不想它了。该过去的,叫它过去吧。
莹儿胡乱梳几下头,照照镜子,里面映出憔悴的脸。她叹口气,扔下镜子,扔下梳子,亲亲娃儿,一咬牙,说:“走吧。”
“就这样走?妈的话你不听?”白福说。
莹儿已跨出了门。
婆婆早如临大敌,守在门口,见她空手出来,如释重负。莹儿说:“妈,我去了。”婆婆说:“去吧去吧。”莹儿想:你咋不说早些来?但妈不说,自有她的道理。莹儿捋捋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向门外走去。
别了,院落;别了,小屋。
才出门,莹儿就一脸泪了,白福推了车子,跟在身后。那车子,踢零哐啷,招来许多目光。一人问:“莹儿,站娘家去吗?咋没抱娃儿?”莹儿胡乱嗯几声,过去了。
这偏僻的村落,这遍地的溏土,来时这样,去时也这样。莹儿却变了。来时,她是黄花闺女;去时,她是寡妇。来时,心里懵懂;去时,历尽沧桑。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来时,无奈;去时,也无奈。
记得来时,也是个秋天,那辆破旧的汽车,载了她,把她从少女载成了少妇。那天,刮着风,风卷尘土,弥漫了眼前的路。记得她像做梦。此刻,何尝不是梦呢?那村落、黄沙、沙枣树,都成梦中的印象了。清晰的,是心头的伤口,不经意间,总要捞扯它。
莹儿想到那个夜奔的雨夜。那夜,她以为挣出命了。谁知,还得回去。她自己奔了来,还得自己回去。妈,你总死心了吧。这回,你没抢,是我自己回去的,你该会心地笑了。
“上车吧。”白福说。
莹儿跳上了捎尾架。风吹来,把头发吹散,披脸上了。就叫你披去吧。那形象,想来成妈说的破头野鬼了。啥也成,妈,只要你高兴,我当啥也成。人生,本无定形的,忽而得,忽而失,忽而人,忽而鬼。啥也成,妈,啥也成。
没娃儿多好,无牵无挂,想咋样,都成。这娃儿,成绳索了。不过,婆婆待娃儿心头肉似的,也没她牵挂的。妈曾劝她打官司要娃儿,莹儿做不出。人家死别了一次,再叫人家生离,莹儿做不出。明知道法律向着她,也做不出。何况,把娃儿交给婆婆,她是彻底地放心的。
那起伏着孕育了无穷神秘的大漠呀,那和煦的夹着熟悉气味的漠风呀,那局促低矮而又美丽无比的村舍呀,那扭曲着身子却又充满无限生机的沙枣树呀,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