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书法史论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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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唐碑与“铭石书”的传承

(一)“铭石书”之源流

刘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钟书有三体,一曰铭石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押书,相闻者也”。萧齐王僧虔《论书》所记钟繇三体,大略类此。按,铭石书的见诸文献记载,以此二篇最早。核之传世法书,钟繇铭石作品为隶书《受禅表》,故论者多以隶书(八分)与铭石书相对应。唐兰《中国文字学》、蒋善国《汉字形体学》均主此说。

这种狭义的理解,亦每每将铭石书视为隶书(八分)的别称。持此以阐释羊、王之论,自然有钟繇隶书(八分)最妙之结论!笔者认为,此绝非羊、王本意。——盖隶书(八分)不仅可以施于铭石,亦可以用于章程,此见(唐)张怀瓘《书断》“……八分,时人用写篇章或写法令,亦谓之章程书。故梁鹄云繇善章程书是也”。显然,倘若羊、王意在推许钟繇隶书(八分)第一,则不当复称其章程书。

古代书体之得名,往往“体”“用”兼取,我们认为,铭石书的正确界定,必须顾及文字的“体”“用”之别。《说文解字·序》称“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一般认为,八体之中,有四体四用之别:大篆、小篆、虫书、隶书本诸文字之“体”;刻符、摹印、署书、殳书本诸文字之“用”。推而广之,新莽六书、王愔所称“古书三十六种”、韦续所称“五十六种书”,莫不可作“体”“用”之分。

众所周知,文字之“用”,万变无方,然终其所准,实不出篆、隶、楷、行、草诸“体”。所以,讨论古代书体之名实,以“体”携“用”则纲举目张。基于此,我们主张以文字之“用”来界定铭石书。这一界定的确立,将为刻石、摩崖、碑版、墓志的书法研究提供一个共同的切入点。——因为它涵盖了秦汉以来所有的铭石作品,且以其完成方式的独特性(书丹、摹勒、刀刻),使之与书法作品的最大宗——墨迹体系,保持了足够清晰的对比。同时,这一界定的确立,亦有裨于重新审视传统的“北碑南帖之辩”。

复次,羊、王铭石之称,渊源于汉代文献。《后汉书》卷二八“功名兼之,铭勒金石”。《史记·孔子世家》:“弗父能文,正考铭勒”均可引为例证。但铭石之风习,却滥觞于春秋战国时代,自周末礼崩乐坏,钟鼎铭文式微,歌功颂行往往赖刻石以垂不朽。先秦《石鼓文》为传世最早之铭石书,其后,秦峄山、泰山、碣石、琅琊、会稽诸刻石继之。东汉桓灵之际,丰碑巨碣大炽,此为铭石书之第一鼎盛期。论者以汉隶为铭石书之大宗,即基于这一史实。

魏晋南北朝离乱之世,铭石书的传承产生了地域上的分化。南朝多碑禁,铭石书几近窒息,北碑一枝独秀,宜其然也。清代碑学盛称北碑,却未明此乃汉魏铭石书之流变,乖其本末,终坠一偏之失(业师丛文俊先生以为碑学理论之遗憾,舍此无以为补。先生鹰隼高瞰,眼光极为独到,虽未及成文,笔者亦不敢掠美)。

隋祚苦短,铭石书改观不大。爰及三唐,南北一统,国势强盛,碑禁废弛,铭石书遂得以再度复兴。其中,唐太宗对碑刻用字的革新、玄宗朝浓厚的颂德谀鬼风习,对此推动颇大。此后,铭石书之传承,绵延不衰,宋元明清各朝,皆有可观。

较之汉魏北朝之作,唐世铭石书自太宗皇帝李世民《温泉铭》以行书摹勒入碑后,碑版法书,篆、隶、楷、行诸体皆备,且于书丹之外,别生摹勒上石一途。伏案作字远较据石书丹从容,也免除了书家崎岖碑碣之苦,唐代铭石书的艺术成就,得于此者颇多。

(二)文字的“体”“用”与“北碑南帖之辩”

阮元《南北书派论》:“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又,《北碑南帖论》:“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阮氏此二篇,论者每引为南北书法比较之经典。然康有为《广艺舟双楫》驳之曰:“书可分派,南北不可分派,阮文达为是论者,盖见南碑尤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为界,强分南北也。”刘熙载《艺概》亦云:“北书以骨胜,南书以韵胜。然北自有北之韵,南自有南之骨也。”按,清人的“北碑南帖之辩”,以“地域”及“碑帖”两大表征立论,并未取得统一认识。其实,着眼于文字的“体”“用”之别,则阮、康、刘三家之论,均可得正解,南北书法的契合点,亦能自此探求。这对直承南北朝而下的唐代碑版书法的研究,更为有益,兹申论如次。

众所周知,就书体演进而言,南北未能同步。南朝先行,尚真、行;北朝滞后,尚“隶楷”(此非八分!而是隶、楷之间的过渡性书体,参裘锡圭《文字学概要》)。

《南齐书·五行志》:“建元二年夏,庐陵石阳县长溪水冲激山麓,崩长六七丈,下得石柱千余(疑当作十余——引者),……头题有古文字,不可识。江淹以问王俭,俭云:江东不闲隶书,此秦汉时柱也”。类似例证亦见《南史·范云传》、《南史·江淹传》。此足以说明南北书体演进步调之异。

复次,就南北书体的审美风格而言,真、行华滋流美;“隶楷”朴拙端严。所谓“古质而今妍”,首在书“体”之不同,阮元妄以碑帖为界,强分南北,正坐此失。

论之以文字之“用”,南朝多碑禁,真、行施之缣楮;北朝多铭石,“隶楷”存之碑版。缣楮挥洒灵便,碑版则务求整饬。“碑帖之辩”首在明书体之“用”,舍此必致偏失。因此,视“北碑”为汉魏铭石书之流变,则其与“南帖”之界划,自然判若泾渭了。

合文字之“体”“用”来考察南北书法,北朝写经、启牍之属实与“南帖”类同;南刻如《爨宝子》《爨龙颜》,亦与“北碑”无异——这就是南书与北书契合点之所在。刘熙载谓“北自有北之韵,南自有南之骨”,其精义当求之于斯。未审刘氏本人有虑及此否?(刘氏似仅作折衷之言,意谓“北碑”自有其“韵”,“南帖”自有其“骨”。)

近代以来,对“北碑南帖之辩”执圆通之见者,似首推王国维先生,王氏《梁虞思美造像跋》云:“北人简尺,无一字传者,然敦煌所出萧凉草书札,与羲献规模亦不甚远。南朝碑版,则如《始兴忠武王碑》之雄劲、《瘗鹤铭》之浩逸,与北碑自是一家眷属也。此造像若不著年号、地名,又谁知其为梁朝物耶?”上世纪60年代,东晋故都建康(南京)王羲之家族墓志的出土,又一次证实了观堂之说。《王兴之夫妇墓志》(341年、348年)、《王闽之墓志》(358年)、《王丹虎墓志》(359年)合称“三王墓志”。三王为王羲之叔父王彬子孙,且三石均为王羲之在世时之作。此三石与东晋其它铭石书,如《刘剋墓志》(南京出土)、《孟府君墓志》(安徽出土)、《枳杨阳神道阙》(四川出土)等,体势与北碑甚为相似,而与东晋尺牍大异其趣。就“三王墓志”而论,书法世家王羲之家族的墓志也用旧体铭石,一方面说明铭石与尺牍之“用”各有攸宜,不相袭夺;另一方面,或许也体现了当时士阶层的文化心理风尚——像王羲之这样的名流书家根本就不屑于以新体书法作铭石之“用”。

解放后,郭沫若先生引发了波澜壮阔的“兰亭论辩”,郭氏以《爨宝子碑》《三王墓志》为据,一直怀疑《兰亭序》的真实性,实亦不明铭石与尺牍之别。又,陈振濂先生论《二爨》云:“地处云南的碑刻本应与江左风流一鼻子出气,居然却与北魏名碑不谋而合,这实在是书法史上最难以解释的有趣现象”。陈氏还对“《爨宝子》结构用笔神似中原的北魏《嵩高灵庙碑》,而《爨龙颜》有许多结构与北碑《张猛龙碑》酷类”不解,其实,南北铭石所传皆为汉魏遗法,焉得不酷肖也哉?

(三)唐碑与南北书法的融合

笔者认为,唐代书法之兼融南北,首功当推铭石书的复兴,而墨迹体系的纸帛卷轴倒居其后(唐代篆、隶碑版,“体”“用”率承袭汉魏篆、隶铭石,此不论)。

隋唐一统,结束了南北的长期分裂,文化的融合乃大势所趋。南方文化的优势,使自身的亲和力更为强大——书法自然也包含其内。南朝的真、行“新体”,早已成一时风尚,统一之后日用书体自然非此莫属,这就意味着以纸帛为主要载体的帖派书法仍可直承江左风流,继续演进,它难以积极主动地借鉴或继承北朝“隶楷”的固有章法、笔法。

隋唐碑版书法则不然,一方面,它须以真、行为“体”;另一方面,又要求以铭石为“用”。南北书法的融合便发轫于这种文字“体”“用”的参伍借综——此为唐碑书法风格研究之起点(隋代碑版,一般均附于初唐)。

然而,这种“体”“用”的参伍借综,自南北朝及杨隋以来,并没有足够的经验积累。初唐书家面对这一新使命,其艰辛也可知。就“初唐四家”而论,南北书法的融合并没有真正解决,他们各自的尝试,都显出某种自发性。欧阳询属北派,成就在于碑版,故可视为铭石书的自然传承。虞世南属南派,难与欧氏一较碑版工夫。虞自贞观之后不书碑,论者以藏拙于欧解之,不确!虞氏一生均极少书碑,非独为欧也。观虞氏《孔子庙堂碑》(长安间重刻),虽以铭石为“用”,全然是移帖入碑,实在不足称道。

唐太宗抑欧扬虞,贞观之后,虞书之名胜于欧书。欧书戈戟森严,隶意尤存,本是铭石遗法,此种书体,施之缣楮,无论如何作意流美,确实不及南书之天然妍妙。欧书《卜商》《梦奠》《张翰》诸品,移碑入帖,去虞氏《汝南公主墓志》(传摹本)实非跬步。

要之,虞之移帖入碑,欧之移碑入帖,虽皆有著先鞭之功,然均失之机械。二家之书,对南北书法之融合,亦难言大成。

褚遂良继欧虞之后,致力于南北书法之通会,但时代压之,未克竟业——褚氏中、晚年碑版,甚至表现出某种书体选择上的矛盾。褚胜擅南书(《书断》谓褚“少则服膺虞监,长则祖述右军”),然其中年所书《伊阙佛龛》(贞观十五年)、《孟法师碑》(贞观十六年)却刻意仿北书,此虽小胜虞碑,实终非本色。故永徽之后,无论铭名(《雁塔圣教序》)抑或启牍,褚氏均出之以江左风流面目。

总而言之,初唐诸家,传铭石遗法者,实仅欧阳询一人而已,虞褚碑版,未足与之比肩。此非二人才力不济,实仍文化心理使然——南派书法极大地忽略了铭石书法的固有成就及范式。请详明之。

南北朝离乱之际,北方士族大举南迁,永嘉之后,南方已成为学术文化之重心。南朝一向视北地为胡马刀兵所在,称戎狄、称索虏、称僭伪,不一而足,对自己则标榜膺符受历,居华夏衣冠礼乐之正统。《北齐书》卷廿四《杜弼传》记齐高祖语云:“江东复有一吴儿老翁萧衍者,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北朝士人对江左文化的精神仰慕自不待言,其文化心理的自卑,于此亦可见一斑。

对待南北书法,情形如出一辙。《颜氏家训·杂艺第十九》:“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递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又,《周书》卷四七《赵文深传》:“及平江陵后,王褒入关,贵游翕然并学褒书,文深之书,遂被遐弃。文深惭恨,形于言色,后知好尚难反,亦改习褒书,竟然无所成,转被讥议,谓之邯郸学步焉。”按,赵文深为北周“书博士”,因王褒入关而声名狼藉,还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更可味者,乃是王褒之见重北朝,礼遇优渥,致以为书所累之史实。此见《王褒传》“……凡大诏册,皆令褒具草”。《颜氏家训·杂艺第十九》“王褒帝胄清华,才学优敏,后虽入关,亦被礼遇。尤以工书,崎岖碑碣之间,辛苦笔砚之役。尝悔恨曰:假使吾不知书,可不至今日邪?”就此即可预料,南北朝文化心理的尊卑之异,早已注定了统一之后的文化取向。初唐书法,移帖入碑的时尚远甚于移碑入帖,恰堪与此印证。

然而,也正是因为南派书法的强大亲和力,使得移帖入碑的选择,无暇顾及铭石之“用”与缣楮之“用”的巨大差异,亦无暇积极借鉴北朝“铭石书”固有之成就。对铭石书的传承而言,基于这一文化心态下的选择,必然带来某种霸权式的“殖民”行为。

初唐碑版的寒俭与单薄(除欧阳询),终与汉魏铭石气象相左,盛中唐书家遂不得不正视这一问题。唐玄宗、苏灵芝矫之以“肥厚”;李邕、徐浩、颜真卿矫之以“宽博”,这对铭石书的发扬光大,颇多功绩。

众所周知,颜真卿碑版,堪许盛中唐楷书铭石之冠。究其前踵,玄宗铭石专擅隶书,李邕铭石专擅行书,他们对颜氏碑版的影响并不很大。颜氏碑版真正的导夫先路者,实为徐浩。当然,徐氏碑版纠初唐之偏失,融合南北之成功,亦有赖二事。其一,唐太宗首开摹勒上石一道,解决了铭石史上的一大技术障碍;其二,初唐以来对“法度”的崇尚,使楷书书体逐渐定型,其端严的矩度与铭石书之固有范式颇为切合。当然,徐书之所以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的声誉,亦有赖其对“宽博”的自觉追求,但不无遗憾的是,徐氏碑版之“宽博”气象,多出于其对楷书字形的放大及笔画的加粗,对北朝铭石书“笔法”的借鉴应用则嫌不足。这一遗憾,颜真卿碑版,亦未能免。

南北书法在碑版中的完美融合,完成于晚唐的柳公权。柳体的出现,是书体演进的必然产物,也是唐代书史的必然产物。柳体取初唐之清劲,矫盛中唐之肥厚,且将铭石书之笔法融纳于楷书形貌之内,既有别于初唐的移帖入碑,亦有别于盛中唐的刻意厚壮,自成一家,已将唐楷推向了极致。后世盛称柳书以“骨”胜,其“骨”当求之于北朝铭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