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于历史之中的疑窦,是刺激读者求索探奥的一个机缘。比如说有个名叫贺寿慈的人,官至工部尚书,堂堂一品大臣,在清朝同光年间算得上一个人物,然而奇怪的是,煌煌巨著《清史稿》中竟无他的小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据《中国人名大辞典》载:“贺寿慈,蒲圻人,初名于逵,继名霖若,晚号赘叟,又号‘楚天渔叟’。道光进士,官至工部尚书。工书画,善诗,手评庄、骚、陶、杜诸集,丹铅交错,老年嗜荀子,谓‘精粹非余子可及’,有诗文集。”“注释1”
贺寿慈少时即有文名,道光十七年(1837)科湖北乡试,次年入京会试,不第。当时朝廷的红人穆彰阿听说有这么个人才,很想收入“夹袋”,充作幕僚。穆彰阿长期当国,专擅大权,广招门生,拉帮结派,形成了一个极大的政治势力,时人称为“穆党”。贺寿慈虽说是初进京城,官场圈中的混浊也有所耳闻,对那位“保住贪荣,妨贤病国”的奸臣深为嫌恶,不愿厕身“穆党”,极力推却。
道光二十一年(1841),贺寿慈再次进京参加考试,名列皇榜第七名。接到报喜红帖那天,客栈里挤满了进京会试的举子,一个个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贺寿慈心情喜悦,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他坐在客栈里,气定神闲地等候下一个好消息。
等候的过程就是一个折磨的过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有了结果,消息不好也不坏,贺寿慈充任吏部主事,做了个六品文职京官。以进士第七的身份竟不能点翰林,他从心底里感到郁闷。有人悄悄向他透底,这全是因为得罪了穆彰阿的缘故,贺寿慈淡然一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从此他脚踏实地做官,官职升得不快,但也不慢,一步一个脚印,稳健如大象漫步。咸丰初年充军机章京,以后补监察御史。经国大计,屡屡建言。同治元年,转大理寺少卿、太常寺正卿。典试广东回京后,迁大理寺正卿,之后官阶拾级而上,升任礼部左侍郎,历任户、吏、礼、工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光绪三年(1877),升任工部尚书,渐趋显赫。
同治中兴的功臣曾国藩、左宗棠等人对贺寿慈都很看重。曾国藩任直隶总督时,曾专程往贺府探访,谈论时弊,指陈国家兴废大事,彼此甚为投机。席间论及宋代苏东坡,曾、贺二人都极表钦佩,贺寿慈还乘兴写了一副联句书赠曾国藩:“欲上危亭,但到半途须努力;久居平地,哪知高处不胜寒。”贺寿慈并不是有名的书法大家,但他用笔沉稳,遒劲中透出一丝稚气,其作品也堪供人玩赏。
一个人的变化过程十分微妙,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也许是宦海生涯太久、在染缸里浸泡时间太长的缘故,贺寿慈当年不愿厕身“穆党”的高风亮节进入中年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喜好享乐和贪欲。最为人诟病的,是他结交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商人,在一起喝花酒,玩女人,沆瀣一气,以致半世清名大受其累。
这个商人原名李钟铭,山西人,来到京城后,改名为李春山,在琉璃厂开了一间极大的当铺,九开间门面,主营书籍古董,字号“宝名斋”。李春山长袖善舞,熟谙官场运作潜规则,当时的一班王公贵族、名臣显达都成了宝名斋的常客。连悖王奕誴也被他巴结上了,亲昵异常。据知情人透露,宝名斋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副业,其真正的拿手好戏是官场交易,专门替人拉皮条、递红包、走内线,向官场打点送礼,具有沙龙性质,相当于一个地下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幕后董事长就是工部尚书贺寿慈。
有一天,张佩纶偶到琉璃厂闲逛,路过宝名斋,顺便进去翻翻古籍。大凡爱书成癖之人,都是眼界极高,挑拣书籍的心态近乎苛刻。张佩纶这本翻翻,那本看看,翻弄了半天,似乎一本也不中意。他把店中的小伙计叫过来,用手指指书架顶层的一部书,让他取下来瞧瞧。平日里宝名斋没少出现王公权贵,小伙计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这个身穿竹布长衫、身材微胖的人只是白看,无心购买,早已不耐烦了,不卑不亢回了几句话:“那部书摆得地方太高,客官如果有意要买,我便去搬梯子来取,如果像先前那样只是翻翻,对不住,店里今日人多忙乱,请客官改天来,我再来侍候您啦!”说罢送上个讥讽的笑脸,扬长而去。
其时张佩纶是京城正当红的清流党明星,多少朝廷栋梁倒在他的笔下,苦苦挣扎呻吟。“牛角”风光正盛,哪里受过这种白眼——何况送他白眼的只是宝名斋的一名小伙计。张佩纶的公子少爷脾气像点了火的炮仗,猛地一下蹿上来。左右看看,人多眼杂,憋了满肚子的窝囊气,不便当面发作,只好悻悻地走出了宝名斋。回到家里,张佩纶越想越不是滋味,早已听说宝名斋的恶名,仗着有个后台老板贺寿慈,招摇撞骗,无所不至。为解今日心头恨,非参他一本不可。
可是要参劾一个人,必须有具体翔实的材料,对宝名斋的劣行,张佩纶平时虽说有所耳闻,毕竟没有抓住把柄。他不惜花费工夫,深入访谈,没过几天,能办成铁案的材料就被他牢牢抓在了手上。原来,李春山为了巴结贺寿慈,曾精心挑选了一名绝色美女用来打通关节,尚书大人贺寿慈不仅欣然“笑纳”,而且将美女纳为小妾。为了表示报答,贺寿慈也挑出一名婢女,赐给李春山为妻。那名婢女风姿绰约,颇具姿色,是否与贺寿慈有一腿,尚未可知,但她受贺尚书的宠爱是确实无疑的。婢女被李春山娶进门后,娇小姐脾气显露出来,处处以官夫人自居,自称“诰封五品”,不可一世。贺寿慈与李春山来往密切,贺寿慈每次到李家,美色婢女总会像只花蝴蝶似的扑上前来,亲热地叫他“干爹”,李春山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似乎特别乐意有个尚书岳丈。
张佩纶搜集好材料,酝酿一番,运足了气,在灯下起草了一份奏折:“臣闻山西人李春山,在琉璃厂开设‘宝名斋’铺,捏称工部尚书贺寿慈是其亲戚,招摇撞骗,无所不至。内则上自朝官,下至部吏,外则大而方面,小则州县,无不交结往来。或包揽户部报销,或打点吏部铨补,或为京官钻营差使,或为外官谋干私务,行踪诡秘,物议沸腾。所居之宅,即在厂肆,门庭高大辉煌,拟于卿贰,贵官骄马,日在其门,众目共睹。不知所捐何职?顶戴用五品官服,每有职官引见验放,往往混入当差官员中,出入景运门内外,肆无忌惮。夫以区区一书贾,而家道如此豪华,声势如此煊赫,其确系不安本分,已无疑议。”“注释2”
奏折递到慈禧太后手上,老太婆“咦”了一声,诧异地说:“这个贺寿慈,听说他颇有学问,诗书俱佳,平时倒也看他不出,何以不自爱如此?”说罢将奏折往案上一扔,发往军机处议处。很快,军机处的议处结果出来了,接着传下圣旨:“贺寿慈与李春山究竟有无亲戚关系?着该尚书明白回奏。着都察院堂官,将该商人传案,逐款讯明,据实具奏。”
祸起萧墙,倒霉蛋李春山叫苦不迭。他完全没有料到,因为店中小伙计的几句混账话,意外惹出了天大的一场官司。都察院的堂官将他叫去“喝茶”,一去便被关了禁闭。另一方面,调查摸底悄然展开,往日以为隐秘的蛛丝马迹,成了堂官办案的线索,李春山的劣迹逐渐浮出水面。原来,宝名斋九开间的铺面,是由侵夺官地、霸占贫民义院的地基而来。堂官把审案的一摞卷宗递过来,让李春山签字,他低垂着头,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贺寿慈奉旨后丝毫不敢怠慢,独坐灯下冥思苦想,回复奏折。面对圣旨上的严厉责问,抵赖看来是不行的,唯一的办法是避重就轻,否认他与李春山有戚谊关系,称两人只是认得而已。至于认得的原因,是去年恭演龙楯车“注释3”时,顺道至宝名斋翻阅了几本书,李春山请他喝了一次茶。
有了贺寿慈的回复后,再交吏部议处,吏部拟“贺寿慈降三级调用,不准抵消”。由从一品的尚书,降为了“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另外,都察院审理李春山案也有了结果:革去头衔,杖七十,徒刑一年,期满后解回山西原籍,交地方官管束。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谁知平地再起波澜,清流党见没能彻底扳倒贺寿慈,心有不甘,由“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牵头又上了一奏。这回进攻的主要目标,是李春山进贡给贺寿慈的绝色美妾以及贺寿慈赠与李春山的婢女妻子,换言之,夹杂在政治官司缝隙间的两个柔情女子成了权力场上的牺牲品。当然,那两个女子只是题目,真正攻讦的对象仍是贺寿慈。
在黄体芳的奏折之后,又有清流党的另外一员干将——“牛鞭”宝廷出马,再上一本,折中奏道:“贺寿慈补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闻命之下,朝野骇然!夫朝廷用人,每日自有权衡,权取其公,衡取其平,不公不平,何权衡之有?”奏折写得既词锋锐利,又言辞得体,况且宝廷身份与一般汉族大臣不同,他不仅是清流党的“牛鞭”,而且是满洲镶蓝旗人,清宗室后裔,有鉴于此,清廷再也不能等闲视之,赶紧让贺寿慈走路了事。
据台湾历史学家高拜石考证,其时,贺寿慈的长子贺良桢在江西南昌当知府,听说了京城这边传来的消息,连夜派人接老父亲南下,到江西去做老太爷。不久,贺良桢调为长芦盐运使,常驻天津,又将父亲迎到津门。贺寿慈写字绘画,颐养天年,留下遗著文集若干卷。生前,有子孙辈请他将诗文刻印成册,贺寿慈摇头笑笑:“这劳什子,我不过用以陶冶性情而已,不必与当今文士争一日之名!”如此口吻,也算对世事看得透了。值得一提的是,贺寿慈老当益壮,精力过人,过完了80岁生日,还生下一子,名良枟。幼子的母亲是个绝色美妇,即当年李春山行贿送上的那份“大礼”。
“注释1”①高拜石:《新编古春风楼琐记》(第四集),第371页。
“注释2”①张佩纶著:《涧子集》。转引自高拜石:《新编古春风楼琐记》(第四集),第374页。
“注释3”①龙搪车,是葬天子用的一种载柩车。此处指的是清穆宗同治皇帝的安葬用车,贺寿慈身为工部尚书,负责这次葬礼的预演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