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民谚云:人生三节草,不知哪节好。比如说下边将要出场的这个人,就是一例。
张佩纶(1848-1903),字幼樵,直隶丰润人。同治十年(1871)中进士,入翰林院,那年他才23岁,年少有为,英气逼人。光绪年间的官场,张佩纶是人人皆知的一只“牛角”,今日一章,明日一疏,专事弹劾,犀利无比,官场中的大臣无不为之侧目。1875-1884年的10年间,张佩纶共上奏折127件,其中弹劾和直谏的占三分之一。被他参劾的官员有吏部尚书万青黎、户部尚书董恂、都御史童华、内务府大臣茂林、出使英国大使郭嵩焘、贵州巡抚林肇元、船政大臣黎兆棠、浙江提督罗大春、吉林将军玉亮、户部侍郎邵亨豫等。最为著名的一桩参劾是“云南报销案”,进攻矛头直指内阁大臣王文韶,穷追猛打,连上三个奏折,竟把朝廷的当红明星王文韶拉下马来。有如此骄人的战绩,张佩纶声名大振,成为青年才俊们的偶像,据说,连他平时爱穿竹布长衫,也有许多人竞相模仿。
但是,犀利无比的张佩纶从来不攻击李鸿章。当时李鸿章在官场中的名声颇为正人君子所不耻,屡屡成为清流党参劾的重点,比如李鸿章包庇盛宣怀招商局舞弊案,其情节较云南报销案更为严重,应为清流所劾,而张佩纶对此竟无一言。对于张佩纶与李鸿章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台湾作家高阳称作是政治上的一段“孽缘”。
张佩纶的父亲张印塘曾官居安徽按察使,在同太平军作战时与李鸿章结为生死之交。天妒英才,张印塘不幸早逝,李鸿章送了一笔丰厚的礼金,并从此将张佩纶当做自己的儿子般看待。
曾国藩有句名言:“凡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李鸿章创建的北洋军系,派别众多,情况复杂,刘铭传、潘鼎新、郭松林等淮军将领同李鸿章貌合神离,从淮军旧将中寻找替手显然靠不住。而清流“牛角”张佩纶则样样符合李鸿章心目中的替手条件,无疑是最佳人选:论资格,张佩纶进士出身;论才具,张佩纶最不缺的就是才气;论与淮军的关系以及对李鸿章的忠诚,还有谁比张佩纶更合适吗?挑来选去,李鸿章看中了这块料,心中窃喜。
要笼住张佩纶这匹野马,李鸿章想到的锦囊妙计是政治联姻。在谈论晚清官场时,人们习惯于把观点立场不同、行事风格各异的官员分为清流、浊流。毫无疑问,李鸿章属于浊流。因此,在儿女的婚姻大事上,也往往是在浊流中物色亲家,如四川总督刘秉璋、闽浙总督卞宝第、陕西巡抚张集馨、山东布政使朱其煊等。这次在清流党中物色女婿,让许多人感到意外。
李鸿章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李经□,又名李菊耦,小女儿叫李经溥,这次李鸿章想嫁出的是大女儿。据曾朴在《孽海花》中叙述,有一次,张佩纶偶尔见到李菊耦,不禁为她的美色所动,不久又读到她的两首诗,更爱其才情。一次,正巧遇到李鸿章找张佩纶谈话,李鸿章托出一桩心事:小女李菊耦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想请张佩纶帮忙物色一个女婿。李鸿章话音刚落,张佩纶赶忙跪下,向岳丈李鸿章表明心迹,要娶李菊耦为妻。曾朴是晚清一代大才子,《孽海花》是一部未完成的鸿篇巨制,二者皆不可诟病。但是小说家言,也不能太当真,毕竟有虚构的成分。不过李菊耦既是美女又是才女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在下嫁张佩纶之前,已初步经历了政治上的历练,一直在父亲的幕府中整理公文,相当于李鸿章的私人秘书。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嫁给清流党犀利的“牛角”张佩纶,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佩纶此时30多岁,无论事业还是爱情,都正值当打之年。遗憾的是张佩纶家有美妻,娶朝廷重臣李鸿章的千金当小老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此之前,张佩纶结过两次婚。原配夫人叫朱芷芗,是浙江余杭人朱学勤的女儿。这位朱学勤,也是晚清的一个风云人物,是辛酉政变时期“军机四章京”的领班,穿梭于京城与热河之间,穿针引线,传递信息,是恭亲王奕门下的得力干将。可惜此人死得早,未能飞黄腾达。朱学勤是光绪元年(1875)去世的,他死后的第四年,女儿朱芷芗也跟随而去。这年张佩纶35岁,中年丧妻,人生之大不幸矣。看着两个尚未成年的幼子张志沧、张志潜,张佩纶潸然泪下。续弦的继室叫边粹玉,也是名人之后。其父边宝泉,字廉溪,原籍奉天辽阳,祖先随清军入关,属镶红旗汉军籍。此人性情耿直,直言敢谏,官位从陕西按察使做到闽浙总督,成为显赫的封疆大吏。光绪二十四年(1898),边宝泉病逝于住所,据后人说他的死与戊戌变法有关,不知是否属实。不过他死后慈禧太后并未予以追究,反而追赠其为太子少保,从优抚恤。光绪十二年(1886),继室边粹玉在陪同张佩纶充军塞外时病逝,屈指算来,从元配之死到继室之死只有短短的4年时间,而且其中还应包括有迎娶继室边粹玉前的一段空隙,由此可以想象张佩纶的悲凉心境。
中法战争始于光绪九年(1883)。这时,张佩纶的续弦夫人边粹玉尚健在,张的情绪也还没有那么糟糕。不仅不糟糕,在战争开始之前,他还有些亢奋,一连向朝廷上了十几份奏折,全力主战,口口声声要张扬大清王朝威信,不给敌寇任何机会。
清流党大唱高调,使得慈禧太后颇倒胃口。恰好有大臣献了一条收拾清流党的计策,慈禧“从谏如流”,予以采纳,以皇帝的名义发下圣旨,将清流党的几位干将统统赶出京城:命吴大澂会办北洋事宜,陈宝琛会办南洋事宜,张佩纶到前线会办福建海疆事宜。显然,这是为清流党挖了一个大坑,明里是委以重任,实则是搭个戏台,看清流党登台如何表演。戏演好了是朝廷的福分,演砸了自认倒霉承担骂名。
这是一盘偌大的棋局,布置这盘棋的不仅有慈禧,也有李鸿章。其时,李鸿章的权势威望日益上升,政治地位渐趋稳固,从某种程度上说,清廷的算盘珠子是靠他拨动的。按照李鸿章的如意算盘,张佩纶被派到福建,“真正的目的是接收沈葆桢所创办的船政,加以切实整顿,进而控制南洋的全部兵舰,与北洋构成整个系统,完全置于李鸿章的控制之下。这一南北洋军事指挥权的统一,当张佩纶帮助李鸿章完成;然后由李鸿章转移给张佩纶,张即成为李的衣钵传人”。“注释1”这一套设计,与当初曾国藩帮助李鸿章建立淮军,然后以淮军代替湘军,找到替手后急流勇退的做法完全相同。
张佩纶到福建上任伊始,大权独揽,勇于任事,虽置身危地而浑然不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稍通近代史的读者都已经知道了。张佩纶到位仅10天,法国军舰已出现在闽江口,作为清方主将的张佩纶尚未接到战书,更无从谈起做什么准备,马江战役一触即发,清廷被击毁9艘军舰,死伤七百余人,福州马尾造船厂也惨遭炮击。眼看着灾祸接踵而至,由左宗棠创办、沈葆桢经营多年的福建船政毁于一旦,张佩纶心如刀绞。
跟随在身边的旧部幕僚提醒他,法国敌寇近在咫尺,再晚走一步恐怕有性命之忧,张佩纶这才匆匆忙忙逃跑,当时的情景只能用“狼狈”二字形容。张佩纶带着亲兵直往后山奔窜,中途又遇雷雨,山路泥泞不堪,慌乱中他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鞋,光着袜子继续赶路。到了一个名为彭田小村的村子里,村民们听说他是败军之将张佩纶,竟不让他进屋,无奈之下只得临时躲进一座寺庙,最后还是一位乡绅懂人情世故,理解张佩纶的艰难处境,礼貌地让进院宅,煮了一大锅稀饭让官兵充饥,张佩纶才挽回了一点颜面。
张佩纶平时弹劾官员,大言煌煌,丝毫不留情面。如今轮到自己上阵,刚一动真格,竟然这般不堪一击。在给朝廷的奏报中他写道:“臣知不敌,顾无退路,惟与诸将以忠义相激发而已。”这话想必说的也是实情。可是法国人兵临城下,守城主将张佩纶弃城而逃,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在京城官宦圈内,张佩纶成了御史们参劾的焦点人物,往日的政敌不用说了,连一些与张佩纶关系尚可的官吏也趁机落井下石,借以表明与清流党决裂的立场。一只只屎盆子直往他脑袋上扣,张佩纶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即使昔日的清流党成员,也有许多人对他临阵逃跑的行为不屑一顾,摇头叹气。
光绪十一年(1885),张佩纶被朝廷从重发落,遣戍察哈尔,前往军台效力赎罪。启程时节正值寒冬腊月,天气奇冷,滴水成冰,比天气更冷的是他的一颗心。张佩纶在察哈尔整整当了三年罪臣,生活清苦,没有经济来源,多亏有几个旧时友人援手相助,这才帮他度过了人生中最困难的一道关口。陪同他一起流放的是续弦夫人边粹玉,患难夫妻相依为命,只有到了这种境地,有了这种际遇,他才真正体会出妻子的百般好处。在孤寂的日子里,边粹玉细心抚慰丈夫受伤的心灵,使得落魄的张佩纶感到了一丝温暖,看到了一线光亮。没想到在察哈尔当了一年多“罪臣”后,又一重打击从天而降:边粹玉不幸染病身亡,撒手人寰。给妻子送葬那天,几个北方汉子抬着一具棺木,沿着一面黄土坡往山上走,白晃晃的太阳刺得人眼睛生疼,他站在山岗上,看着远方一棵孤独的大树,想着自己多变的命运,从炫目的巅峰跌至万丈深渊,仅仅只是倏忽之间,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
光绪十四年(1888)五月,张佩纶结束流放生活返京,专程到天津看望李鸿章。此时的张佩纶穷途末路,内心里的那份骄傲已被岁月的风霜剥蚀殆尽。李鸿章适时地向他递出了橄榄枝,将多年前谋划的政治婚姻和盘托出。陈寅恪评定李鸿章此举的真实原因,认为“马江战役,丰润因之戍边,是丰润无负于合肥,而合肥有负于丰润,宜乎合肥内心惭疚,而以爱女配之”。丰润是张佩纶,合肥是李鸿章,陈寅恪言下之意,是李鸿章之前有意让张佩纶背了败军之将的骂名,内心有愧,把女儿许配给张是一种补偿。这话不无道理。另外,其中还蕴藏着一层深意:即使有了马江之痛,李鸿章依然没有对张死心,要将张拉拢子麾下,传承淮军衣钵。
据说,李鸿章的夫人赵小莲对这桩婚事极不赞同,双眼哭得红肿,抱怨丈夫是“老糊涂虫”。李鸿章极力劝慰她,说了一大堆道理,赵夫人只是摇头,说道:“咱们如花似玉的女儿,凭什么要嫁给一个结过几次婚的人?而且他还是朝廷囚犯!”李鸿章无话可答,闷着头走了。女儿李菊耦见父母为自己的事怄气,便站出来劝她母亲:“妈,莫为这事愁坏了身子,既然爹爹已答应了人家,哪里能够反悔?再说了,爹爹办事,也必定会为女儿着想,不至于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听说那人才学人品皆属一流,您也不用太为女儿担心了。”赵夫人听女儿话音中有暗许之意,何况此事已被张扬出去了,也只好作罢,不再吵闹。
张佩纶大李菊耦17岁,在一场磨难后有这个艳福,除了感恩之外,张佩纶无话可说。曾朴《孽海花》中写到李菊耦,称其“貌比戚、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注释2”李小姐不仅是美女、才女,而且还带来了一大笔丰厚的嫁妆,包括田产、房屋以及古董珠宝,李鸿章给的这个“补偿”,大大超出了张佩纶的想象。也超出了一般人的意料,当时有不少大臣、名士都对李、张联姻发表了感慨,多以嘲讽为主,如刘体仁《异辞录》中的联语:“养老女,嫁幼樵,李鸿章未分老幼;辞西席,就东床,张佩纶不是东西。”梁鼎芬也有两句诗吟道:“篑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
与李菊耦在天津办完婚礼后,张佩纶携新婚夫人回到江南。张佩纶有书癖,多年沉浮于宦海,藏书兴致有所减退,如今回归闲云野鹤的生活,经济状况也大大改善,藏书癖好再次爆发,整天混迹于古旧市场,搜罗典籍至百余箱,大半皆宋元旧本。闲暇时光,看着满屋子杂花生树的藏书,回忆起当年清流党的激情岁月,心情怅然,有恍若隔世之感。
张佩纶一生中再也没有入仕——虽说此后他并不缺少复出的机会。庚子议和时,李鸿章推荐女婿张佩纶任编修,同洋人谈判,佐办和约。然而张佩纶谢绝了岳丈的美意,称疾不出。慈禧太后逃亡西安后,议行新政,设立政务处,奏派五人担任会办,张佩纶名列其中,他仍然找理由推辞不就。张佩纶与李菊耦婚后感情融洽,夫妻俩常常一起吟诗赋词,煮酒饮茶,赏菊观花。有人说是一把温柔的锁链拴住了他,这固然是张佩纶拒绝复出的一个原因,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张佩纶对世事的“看透”。与其在政局中做一颗棋子任人摆布,不如逃遁到圈子外,默然保持其清流本色。
光绪二十九年(1903),张佩纶带着一丝惆怅和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时年55岁。几十年后,张氏家族又有新人崛起,其孙女张爱玲在文坛逐渐走红,且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红,进入21世纪后,喜欢美女作家的人越发多了,张爱玲直红透了半边天。而张佩纶却一如既往地沉寂着,湮没于历史的荒草丛中,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即使他的孙女张爱玲也知之甚少。张爱玲认为自己的祖父参劾过李鸿章,由此可见她对家族史的淡漠。她甚至误把张荫桓的故事当做了她祖父张佩纶的故事,不知此张非彼张,将基本人物也弄混淆了。对于曾经有过无上荣光的祖父祖母,张爱玲有点不屑一顾,借张府一个女佣之口讥讽她的祖母李菊耦,“老太太总是想方法省草纸”。在张爱玲的笔下,张家、李家的陈年往事像蜘蛛网尘封住了的景致,满目破落与颓圮,有着说不尽的荒凉。
历史学家姜鸣有感于此,在新作《天公不语对枯棋》中专门写了一节“清流·淮戚”,论述清流党及张佩纶,在结尾处他写道:“如果说,像曾国藩、左宗棠可算是知识分子入仕的成功者,张佩纶则遍尝成功与失败的酸甜苦辣。他的一生色彩斑斓,伴随着历史的波澜起伏跌宕,远较儿孙辈丰富得多。”一个人的生命如同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十分之二三,正像姜鸣所认为的那样:每个历史人物都不容易,都是在历史的舞台上同时扮演各种角色。了解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对历史人物——尤其是被各种力量推到了反面的那些丑星多一些同情和理解了。
“注释1”①高阳:《同光大老》,第36页。
“注释2”①曾朴:《孽海花》,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