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摆到江宁将军魁玉面前,无疑是个烫手的山芋。
为显示办案慎重,魁玉丝毫也不敢怠慢,召集了藩司梅启照、盐道凌焕、江宁知府冯柏年、上元县知县胡裕燕、江宁县知县莫祥芝、候补知府孙云锦、候补知县沈启鹏、陈云选等一干官员,对案犯张文样连夜进行审讯。
第二天,弁差送上张文祥的供词。摆在案头上的这一摞交代材料,细细研读,竟是一个曲折动人的传奇故事。
张文祥是安徽合肥人,从小家境贫寒,练有一身武功。曾投奔太平军侍王李世贤部下当兵,因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几年间便升任左营主将。
同治二年(1863),天京陷落,洪秀全自杀,张文祥和同伴曹二虎、石锦标一起乘乱逃回了安徽老家,投奔捻军沃王张成禹。听说张文祥带过兵,张成禹很高兴,交给他五百捻军,委派其驻守霍丘一带,张文祥每日率领捻军操练弓马,防备清军进剿。他知道捻军的处境不妙,不免对自己的结局感到隐隐的担忧。
张文祥是个精明人,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叛降清军。
正好这个机会也就从天而降。在一次和清军的交战中,张文祥率领的捻军活捉了马新贻,此时的马新贻还是合肥知县,亲自督练乡勇,驰骋战场,欲建奇功,却不料被捻军生擒。在押解回霍丘的途中,马新贻几次想自杀,未能如愿。谁知到了霍丘,捻军头目张文祥以礼相待,亲自为他松绑,将他尊为座上宾。马新贻大为感慨,自杀的念头顿时烟飞灰灭,在捻军军营里做起了思想政治工作,劝说张文祥反水。
张文祥心里本来存的就是这个念想。见机会到了,心里暗喜,脸上表情却无动于衷,一口气说了几起清廷杀降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是李鸿章杀苏州太平军八大降王的事,闹得洋人戈登将军与之反目,声称要向清廷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告状。张文祥道:“朝廷若似这般不重信用,谁还敢降?”马新贻连连摇头,微笑道:“不会的,不会的,你若不相信,我们可以歃血为盟,结为兄弟。”说完马新贻还发了一个毒誓。
直到此时,张文祥才叫来曹二虎、石锦标,当场摆下香案,喝下血酒,四人结成了异姓兄弟。马新贻居长,称为大哥,张文祥老二,石锦标老三,曹二虎最小,是四弟。
之后,马新贻回到省城重新开始他的宦海生涯。遭此生死大劫,马新贻不仅没丢命,反而劝降了张部捻军,自然是立了大功。次年,马新贻即升任安徽布政使。
张文祥、石锦标、曹二虎这几兄弟被招降后,跟随马新贻来到藩司衙门当差,各自加了千总职务。没干多久,遇到清廷的裁兵浪潮,马新贻为剿灭太平军、捻军而操练的“山字营”“注释1”属于解散之列,于是张、石、曹三兄弟面临下岗失业的风险。
张文祥有点自暴自弃,成天待在酒馆里借酒浇愁。说起愁绪,张文祥满肚子不服气,空有一身武艺在身,却得不到重用,如今还有可能丢掉差事。而拜把兄弟马新贻只顾在官场上周旋,对他们几兄弟的事不闻不问,一念至此,心里不由得添了一丝怨恨。
相比之下,年龄最小的曹二虎则要单纯一些。
最近,曹二虎娶了个妻子,新婚燕尔,小两口感情如胶似漆。当时在兵营里当武官者,允许带随军家属,曹二虎将妻子郑香梅接到军营,意欲同享清福。郑香梅是个美人胚,上身穿一件纯白色大襟衫,下身套一条绿色袄裙,宛如出水芙蓉,楚楚动人。
据张文祥在供词中说,曹二虎将妻子郑香梅接到兵营之前,张文祥曾好心劝过他:“四弟,你好糊涂,马新贻早已不是先前的大哥了,这几年里,他的官当得越大,对我们几兄弟的感情就越淡薄,还指望马新贻能够照顾你?再说了,弟妹是远近出了名的美人,带进兵营来,说不定反倒是惹事的祸根呢。只怕被马新贻看见了,你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张文祥话里有话,但是曹二虎却没有在意,仍然将美妻郑香梅接到了兵营。果然,一场风波由此而生。
马新贻听说曹二虎将新婚妻子接到了兵营,前往祝贺新婚之喜,见了郑香梅,惊为天人,主动提出将曹二虎夫妇安排在藩司衙门的一间空房里。这里的环境比兵营要强了许多倍,曹二虎感激不尽。
几天后,马新贻派来一个、r鬟,要请弟媳郑香梅过去叙谈。上午走的人,直到傍晚才回,曹二虎问妻子为何去了这么久,郑香梅面孔红红的,像是涂了一层胭脂,支支吾吾应付了几句。曹二虎心中感觉有异,再想仔细盘问,郑香梅却紧闭樱桃小口,打死也不说。
第二天,曹二虎被马新贻叫过去喝茶谈心。
二人坐定后,马新贻寒暄了几句后,马新贻和颜悦色地说:“四弟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不妨直说。我坐两江总督的位置,外人看来是肥差,实际上是坐在一座火山口上,没有自己的武装肯定是不行的。”说到这儿,马新贻压低了嗓门。欠了欠身子:“现在,新建的兵营急需要一批武器,我已派人订购好了,军火目前已经运到了寿州,这事派别人去我不放心,想请四弟辛苦一趟。”
曹二虎一听,神情肃然。两江总督马新贻大哥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自然是对自己的信任和重视。曹二虎细听马新贻交代完毕,接过公文,收拾行装,回到藩司衙门小屋和妻子郑香梅告别后,第二天便匆匆上路了。
谁知这竟是马新贻布置的一个圈套。曹二虎持了公文,日夜兼程来到安徽寿州,到寿州总兵徐心泉处投递。正在门房等候接见,忽见徐心泉带着一队兵丁呼啦啦将他团团围住。徐心泉挥挥手,说了声“拿下!”兵丁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曹二虎密密实实捆绑起来。
曹二虎疑惑不解地问:“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是马总督派来接军火的。”
徐心泉道:“你不是叫曹二虎吗?没错,抓的就是你曹二虎。你私通捻匪,接济军火,还想狡辩?”
曹二虎大声喊道:“冤枉,冤枉!”
徐心泉将桌上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说道:“马大人派你来接运军火是不假,可是有人告状,告你私通捻匪,要将军火运去接济他们。马大人已有紧急公文下达,令到之日,即以军法处置,你也不必多说了。”
曹二虎还想申辩,早有几个手持大刀的兵丁疾步冲上前来,拖着曹二虎就往外边的刑场上走。
张文祥得知消息赶到安徽寿州时已经晚了,曹二虎早已身首异处。寿州东郊外,平添了一座新坟。张文祥在新坟前跪拜烧香,立志要为其报仇。
于是,便有了后来张文祥刺杀马新贻为四弟曹二虎报仇雪恨的事情。
看完张文祥的供词,负责主审此案的江宁将军魁玉连连摇头,不停地叹气。
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个烫手的山芋,张文祥的供词使得这个“山芋”更加烫手。如果张文祥为曹二虎报仇雪恨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两江总督马新贻杀友夺妻,确实可恶可恨,必定会声名狼藉,而凶手张文祥则成为一个荆轲式的英雄。
可是凶手张文祥的陈述是真的吗?面对错综复杂的案情,魁玉陷入了沉思。
马新贻是晚清政界新贵,仕途顺畅,正值上升的黄金时期。但毋庸讳言,作为长期占据江南地盘的湘军,尤其是曾国藩的四弟曾国荃,自然会将马新贻视作眼中钉。官场上要想扳倒政敌,最佳突破口之一是查生活作风,一旦沾上桃色绯闻,此人就会成为一尾臭名远扬的烂鱼,仕途生涯也随之完蛋。
魁玉一点也不敢马虎,派出手下最得力的人认真查探。结果,派出的人经过一番缜密地调查,发现张文祥的供词全是一派胡言乱语。张文祥与两江总督马新贻之间并无任何关系,他们压根儿就不认识,更不用说什么结拜兄弟了。
江宁将军魁玉手下负责审案的有两个小人物,在后来案件审理的推进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两个人一个叫孙衣言,一个叫袁保庆。
孙衣言(1814-1894),字邵西,浙江瑞安人,翰林出身,时为江苏候补道。袁保庆(1815-1873),河南项城人,此人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袁世凯的嗣父,时为山东候补道。
孙衣言和袁保庆都是马新贻一手提拔上来的政治新星,他们与马总督的私人感情相当深厚。自从得到张文祥的第一份口供后,这两个人的心情再也难以平静。马新贻遇刺已经够惨了,尸骨未寒,凶手又往他身上泼脏水,更使得孙、袁二人为马总督愤懑不平。凭直觉他们预感其中必定有大阴谋,经过调查,进一步证实了“杀友夺妻”纯属子虚乌有。幕后披露的事实一再揭示:张文祥压根儿不是什么荆轲式的英雄,而是一个被人收买了的江湖混混。
然而,偏偏有人硬要把这桩刺杀案往桃色绯闻上引。公堂上的公审尚未明了,梨园舞台却已作出了判决。上海有家名叫丹桂茶园的戏院,根据张文祥第一次的供词连夜赶排了一出京剧,编排出马新贻如何贪色杀友的虚无情节,加上许多渲染,绘声绘色描述一番,博得了剧场里的满堂喝彩声和掌声。
演戏的消息传到南京,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孙衣言、袁保庆二人更是义愤填膺。其中有个疑点不能不让人深思:张文祥初供时,谈到这离奇的“杀友夺妻”过程,主审官魁玉惊惶不已,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甚至不敢写笔录。遵照主审官魁玉的吩咐,只是将张文祥胡说八道的供词作为附件夹在卷宗里。而这个百分之百属于密件性质的公文何以能流传到社会上,且被编排成了梨园公演的戏剧?这么一想,孙衣言、袁保庆二人如同三九天淋了一场冷雨,感到一阵近乎绝望的透心凉。
“刺马戏”演出之后,马新贻和张文祥更是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两江总督马新贻成了禽兽不如的丑类,张文祥则成了侠心剑胆的英雄。如此颠倒黑白,使得马新贻的家属以及旧部痛心疾首。再往深处想,丹桂茶园戏班子固然颇为走红,却也犯不上顶着冒犯原两江总督的风险上演这么一出荒唐戏。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明背后有大人物撑腰。
孙衣言、袁保庆还注意到,在乱哄哄上演的这出闹剧中,连曾经当过安徽巡抚、当年是马新贻顶头上司的乔松年也从幕后蹦到了幕前。乔松年(1815-1875),字鹤侪,山西徐沟人。马新贻遇刺后,他赋诗一首,其中写道:“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场独写真。”将一盆脏水直接泼向马新贻。一时间,以“刺马”为吟诵对象的诗歌大行其道,有首“教场歌”中写道:“千金匕首血花斑,此际恩仇岂等闲,聂政从来无识面,荆轲原自不须还,满城僚属争相讯,刺客从容承鞫问,三尺爰书尚未成,又传阃内红儿殒……”“注释2”谣言中传说,马新贻死后数日,总督署中有一美妾自缢,并未棺殓,密埋于后花园中,即曹二虎之妻也。诗中提到的红儿即指曹妻。
马新贻被刺身亡后又蒙冤屈。听着人们津津有味地议论马新贻杀友夺妻的桃色绯闻,孙衣言、袁保庆心里怎么想也不是个滋味。按照孙、袁的意思,应该对栽赃的凶手张文祥施用重刑,棍棒之下,令他交代出事实真相。然而主审官魁玉也有为难之处,他此刻想的是,万一施用酷刑不当,张文祥死于乱棍乱棒下,这责任是他所担当不起的。一来二去,案情始终毫无进展,张文祥在供词中一味闪烁其辞,狡黠的眼光背后似乎在期盼什么。牢狱似乎成了他养尊处优的最佳场所,半个多月时间,他的身体反倒养得白白胖胖的了。
对这桩背景错综复杂的大案,清廷一开始就十分重视。等了半个多月,见主审官魁玉始终审不出什么名堂,朝廷变得更加不耐烦了,态度极其严厉,甚至在一天之内连续发出四道公文催问,字里行间充满了斥责的意味。
同治九年(1870)9月5日,清廷再发谕旨,令漕运总督张之万驰赴江宁参与会审。
“注释1”①清末办团勇以将领名字为军队番号,如吴长庆的“庆字营”,刘铭传的“铭字营”,张树声的“树字营”等。马新贻,字谷山,故其所练团勇以“山字营”命名。
“注释2”①“教场歌”转引自高阳:《清末四公子》,第186页。高阳认为这首诗完全根据湘军及漕帮往来南北所散播的流言写成,高阳评价道:“诗是不坏,但惟其诗不坏,对马新贻的损害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