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万(1811-1897),字子青,河北南皮人,晚清名臣张之洞的胞兄。此公状元出身,历任修撰、河南学政、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兼署工部等职。官场上混的时间一长,无师自通学会了八面玲珑的圆熟,成了个官油子。他的独门功夫是“磕头功”,每天临睡之前先行一番磕头的仪式,并且一定要磕足次数方才罢休。据说“磕头功”可以强筋活血,能助其延年益寿。为人处世,他信奉的是以柔克刚的黄老之学,是官场上有名的“不倒翁”。
接到朝廷的一纸调令,张之万私底下盘算了一番,很是头痛。案子是棘手的刺猬,弄不好会扎人,如果不顾一切蛮干,甚至会成为马新贻第二,有掉脑袋的危险。还没从清江浦出发,就有人上门来“打招呼”,要他谨慎从事,自保为重。这一来张之万越发胆战心惊,一直拖延着不肯动身。无奈朝廷三番五次督促,江宁将军魁玉也来函催逼,眼看着再也拖不下去了,张之万只好调来漕标精锐充作卫护,乘船沿运河而下。
当时正值深秋,数十号官船浩浩荡荡,好不风光。张之万闷坐在船舱内,两岸旖旎的风光丝毫吸引不了他的目光。这天早晨,船队行至扬州附近,想到“烟花三月下扬州”的诗句,张之万忽然来了兴致,吩咐艄公停船靠岸,他想上岸走走。晨风轻拂,残月在天,渐趋枯萎的芦苇呈现出一片血红,在他眼里看来全然一派凄凉的清秋景色,充满了肃杀的意味。由那桩神秘莫测的案子联想起两江总督马新贻的前生后世,再联想起自己此行的前景和命运,心情不由得又沉重了几分。想着想着,陡然感到一阵内 急,放眼四周,并无解决问题的厕所。只好因陋就简,就近找了一处芦苇密布的地方,提着裤子半蹲下,将一张脸憋得通红。张之万周围,一百多号漕标亲兵有的挺着长矛,有的提着大刀,恪守着保卫钦差的职责。附近的老百姓见一群士兵包围着芦苇林,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走拢来一打听,原来是钦差大人张之万出恭。从此,官场上又多了一个笑谈:天下总督,以张之万最为阔气,拉一场野屎竟派一两百名士兵守卫,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张之万到了江宁府并不急于审案,而是吩咐手下调来卷宗,声称自己要认真审阅,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十天过去了,却并无什么动静,看来钦差大人上演的是“拖”字诀。原先的主审官魁玉卸掉了肩上的重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自然不催不问。但是参与办案的孙衣言、袁保庆二人再也沉不住气了,找上门来请张钦差主持公道,主张对张文祥用刑,非要追出幕后的黑手不可。张之万道:“二位的心情我能理解,接手办这桩案子,我又何尝不急?可是此案是朝廷要案,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动刑,审得出结果固然好,万一审不出结果,反而让凶手毙命了,这个后果谁也担当不起啊。”孙、袁二人听了这番话,也想不出更多的言辞辩论,审案大权在张钦差手上,他们毫无办法。张之万的水磨功夫确实了得,让他这么一拖,转眼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虽说审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案子依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进展。
以孙衣言、袁保庆为首的“保马派”不依不饶,隔三差五前来催促,要求严惩凶犯,为马新贻的冤魂平反昭雪。眼看群情汹涌,众怒难平,这时,张之万的幕僚中有人出主意:张文祥最初的供词血口喷人,也怨不得马新贻的亲属旧部愤懑,现在关键是要平息大家的怨气,以防万一不慎激出大乱。办法呢,就是推翻前边的供词,另外“审”出一套口供。
张之万想,这倒不失为一招妙棋,既能安抚“保马派”的人心,又能合理拖延时间。经与江宁将军魁玉、藩司梅启照等人一商量,一个精心炮制的口供方案脱颖而出。再次过堂开审,张文祥的“口供”顺理成章地交代出来了:
张文祥,河南汝阳人,早年父母亡故,祖上七代单传,没有兄弟。十几岁时,张文祥开始跑江湖做生意,最初在浙江宁波贩卖毡帽。其间认识一人名叫罗法善,也是河南人,罗法善很赏识精明强干的张文祥,将女儿罗氏嫁给张文祥为妻,生下了一子两女。张文祥从小跑江湖,见惯了各种嘴脸,自然也沾染上了不少“混混儿”习气。太平军攻打宁波时,张文祥被强行“抓壮丁”,成为太平军中的一员。太平军被剿灭后,张文祥又与一帮海盗称兄道弟,沆瀣一气,还在宁波开设了一家典当铺,专门做起了为海盗销赃的“生意”。马新贻任两江总督后,派兵剿灭海盗,并且抄了许多家销赃的典当铺,又派衙役满街贴出布告:典当铺一类的店铺,既帮助海盗窝赃销赃,又重利盘剥市民,禁令下发之日起全部予以查禁,限时关闭。这样一来,彻底断了张文祥的财路,使张文祥窝赃销赃的“生意”蒙受巨大损失,直至停业。于是,一颗仇恨的种子悄然埋下。
另一件事则使得张文祥心中仇恨的种子迅速抽穗发芽。自从张文祥在宁波开典当铺帮海盗销赃以来,妻子罗氏身上便悄然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她比过去爱打扮了,有事无事总爱倚在门框上向远方张望,张文祥问她望什么,罗氏总是以一笑掩饰,并不正面作答。
对妻子身上的这些变化,张文祥并没有太往心上放。他依然和往常一样,空闲时就去老街酒馆灌几口黄汤,回到家里,顺心则罢,如果不顺心,指着妻子的鼻子开口就骂,脾气上来了甚至还会动手打人。
有一天,张文祥喝完老酒回到家里,却意外发现妻子不在。
张文祥也没有多想,直奔那张老式宁波床,踢掉鞋子,倒头便睡。睡到半夜醒来,睁眼一看,还是不见妻子的影子。他这才感到事情有些蹊跷。第二天清早,张文祥出门四处打听。被打听的人纷纷摇头,都说不知道。问到隔壁邻居王阿婆时,终于打探到了一些眉目。王阿婆说,她看见罗氏提着个大布包袱,匆匆忙忙朝码头那边走了。张文祥再问详细情况,王阿婆想了想又说:“好像……她是跟着那个男人走的。”“男人?谁?”张文祥惊讶地问。王阿婆说:“那个人经常上你家来的,瘦高个,丝瓜脸,左脸上有条刀疤……”
“哎呀”一声,张文祥一拍大腿,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
他掉头就往家里跑,进到屋里翻箱倒柜清查,结果,张文祥沮丧地发现,家里的财产已被洗劫一空。
“该死的臭婆娘!”他咬牙切齿小声骂道。事情已经明白无误地摆在了面前:张文祥的老婆罗氏跟着那个刀疤脸海盗吴炳燮私奔了!更加糟糕的是,这对狗男女还带走了张文祥家多年积攒的全部财产。
这本来是一桩家庭私事,却因为一个意外情况使张文祥迁怒到了马新贻头上。
同治五年(1866)正月,时任浙江巡抚的马新贻到宁波巡视,张文祥托人写了状纸,拦舆喊冤。马新贻从轿子里探出一颗头来,看了看跪在面前的张文祥,听他讲述了妻子和钱财被人拐骗的经过。那一刻马新贻和颜悦色,吩咐手下衙役收了他的状纸,张文祥连连磕头,口里叫着“恩人”,以为自己的事情有救了,于是安心回家等候。谁知过了几天,音讯全无,再等几天,仍然没有消息。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张文祥再去追问,衙门的役使告诉他,巡抚大人马新贻早已回省城了。
张文祥心想,这个表面亲民爱民的马大人实际上没把他递的状纸当回事。更让张文祥气愤的是,他告状失败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情敌吴炳燮的耳朵里,回家的路上,张文祥在大街上碰到了吴炳燮,被对方当面羞辱,公开言明就是要霸占他的妻子不还。张文祥想打,可是吴炳燮江洋大盗出身,身边跟着一帮打手。张文祥只好强咽下这股窝囊气,怏快回到家里。从此,他对马新贻的仇恨又增添了几分。
张文祥迁怒于马新贻,纯粹是由于他不懂官场游戏的规则。那天,马新贻收下了张文祥的状纸后并没有怠慢,而是将状纸转交给了宁波知府,让其调查处理。宁波知府接手办理这桩案子多花了几天时间。最后的结果出来了:判决吴炳燮将罗氏归还给张文祥。妻子总算追回了,可是卷跑的钱财却血本无归。既带绿帽子,又丢钱财,罗氏回家的当天晚上,气愤至极的张文祥将罗氏狠狠毒打了一顿,丢给她一根绳子,令其悬梁上吊自尽。罗氏跪在地上抱着张文祥的腿哽咽不已,悲戚地说道:“看着曾经夫妻一场的分儿上,饶了我这条命,以后当牛做马,永生报答。”张文祥此时已是铁石心肠,任凭罗氏说什么也决不松口。眼泪汪汪的罗氏捡起地上的绳子,拴到屋梁上,搬来一张凳子,颤巍巍地站上去,只听“咣当”一声,凳子倒下了,罗氏的身体在空中动弹了几下,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看着悬吊在屋梁上的妻子,张文祥甚至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据说,从那天夜里开始,张文祥心里便萌生了要刺杀马新贻的念头。
这么一份虚虚实实的口供,和原来的供词完全两样。在这份供词中,马新贻不再是杀友夺妻的丑类,而是坚持公事公办招致小人恶怨的好官,因此马总督被刺多少有了些因公殉职的意思。拿这份供词搪塞“保马派”,众人心中的怒火果然平息了许多。
过了几天,由张之万和魁玉联名写了一道奏折,内称凶手张文祥“乘间刺害总督大员,并无主使之人”。同时拟定罪名,要将张文祥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