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贻被刺杀,意味着湘军与淮军之间潜伏的矛盾来了一次总爆发。
湘军头领曾国藩本来是“诸葛一生惟谨慎”的人物,剿灭太平军后,更是威震四方,甚至于有功高震主之嫌。曾国藩是官场老油条,深知清廷虽有诸多软肋,但在对汉人官员的防范上却是手段万千。一旦拥兵自重,莫说屯兵长江上游的满清大将僧格林沁、官文等会掉转枪口对准湘军,恐怕连汉人大臣李鸿章、沈葆桢等人也会站到清廷一边,到时候曾国藩只怕要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拿脑袋去搞政治赌博的事,曾国藩决不会干。他采取的策略是急流勇退,决定裁抑湘军,减轻皇室疑虑,保住自己的基业和脑袋。曾国藩说过:凡办大事以觅替手为第一。此时曾国藩寻觅到的替手,便是以李鸿章为首的淮军。
在李鸿章来说,他也十分乐意充当曾国藩的“替手”。经过几年苦心经营,淮军气象初露,大有与曾国藩的湘军一争高下之态势。眼下让李鸿章感到烦恼的,是班底里缺乏人才,要么是才具不足,要么是资历太浅,要么是不够可靠。算来算去,除了一个刘秉坤是翰林,在资格上可望成为督抚外,其他人皆不合要求。丁日昌倒是不错,可惜资历太浅,丁宝桢、沈葆桢、郭嵩焘等又都很有个性,不甘久居人下“注释1”李鸿章搜尽夹袋,最后选中了马新贻。
李鸿章的看重和提拔,等于将马新贻推到了漩涡中心。虽说曾国藩处处克己,以裁抑湘军自保,但是他手下的湘军兄弟中有人却并不听招呼。特别是飞扬跋扈的曾九帅(曾国荃)对曾国藩的这套做法很是想不通。在他看来,明明是湘军打下了江南的半壁江山,凭什么要白白送给李鸿章?对李鸿章眼皮底下的红人马新贻,曾国荃尤其不买账。
偏偏马新贻上任两江总督之后,又一贯以裁抑骄兵悍将为首要任务。而所谓的“骄兵悍将”,大部分是曾氏兄弟一系的湘军。比如被薛荫榜棍责殒命的徐有得,属于太湖水师营,此营即为曾国藩一手设立的。自湘军被裁,淮军兴起,曾国荃心里就一直窝着一团火。官场上明争暗斗的较量通过一场偶尔爆发的妓馆风波推向高潮,徐有得虽说只是湘军水师营中的一名小喽哕,但却是引爆湘军与淮军之争的导火索。刺马案发生后,官场中流传种种猜疑,其中一个版本就是湘军雇凶杀人。
刺马案发生时,曾国藩正在天津任直隶总督,远离江南是非之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刺马案都不可能是曾国藩直接指使的。但是,刺马案疑云四起,扑朔迷离,曾国藩再怎么解释仍脱不了干系。他本来想从政治漩涡的中心逃脱出来,殊不知这桩案子又将他带进了漩涡中。
刺马案是同治九年(1870)8月22日发生的,一周后,8月30日上午,曾国藩接到29日的上谕,命他调补两江总督,直隶总督由李鸿章担任。看着谕旨,曾国藩满脸愕然,急忙召集幕僚商谈。
就在前不久,刚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使曾国藩焦头烂额,狼狈不堪。事情原委是这样的:这年夏天,当地老百姓纷纷传说法国设立在天津海河的天主教堂迷拐小孩,挖眼剖心。天津知府张光藻带领兵丁去教堂查询,毫无所获。但是告状的老百姓不依不饶,见到洋人上街便上前围攻,丢石头、扔垃圾。教堂领事丰大业见状暴跳如雷,带人找知府张光藻交涉,要求派兵丁维持教堂正常秩序。遭到委婉拒绝后,丰大业气冲冲回教堂,恰好在路上遇到排洋情绪强烈的知县刘杰,两人几句话不投机争吵起来。丰大业掏出手枪,“砰”地一枪打中了挡在刘杰前面的家人刘七。这一枪迅速激起了民变,周围围观的数百群众像潮水似的涌来,当场打死了教堂领事丰大业及其随从,冲人法国教堂,扯碎法国国旗,打死十多名传教士,最后放火焚烧了望海楼天主教堂。
曾国藩对天津教案的处置结果是判死刑20人,流放25人,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流放黑龙江“效力赎罪”。朝廷支付抚恤费和赔偿财产损失49万两白银;派中国特使到法国赔礼道歉。
结果出来后,国内舆论一片哗然,对曾国藩的谴责声讨之声大作,一代“中兴名将”转瞬间变成谤讥对象和举国欲杀的大汉奸,“积年清望几于扫地以尽矣”。更让他感到委屈和伤心的是,诸多湖南同乡将曾国藩此举视作奇耻大辱,来到设在京城骡马市大街的湖广会馆,将会馆中所悬挂的官爵匾额悉数击毁,并将曾国藩的名籍削去,不再承认他是湖南人。在日记中,曾国藩黯然神伤地写道:“数日来查讯津案,办理诸多棘手,措施未尽合宜,内疚神明,外惭清议。”
按理说,身处如此难堪的困境下,朝廷让他回任两江总督,是一次将他从泥淖中拉出来的恩典,乃天大的好事。可是曾国藩的回应却有点反常,9月2日他上了一道“谢调任江督因病请开缺折”,固辞两江总督。他在奏折中说,自本年三月以来,衰病日甚,目病已深,恳请另择贤能担当两江重任,等他将天津教案一事处理完结后,再请开大学士缺。从曾国藩的这个奏折中,足以看出其诚惶诚恐的心理。
曾国藩想养政治病,朝廷却不允许,送出一摞高帽子,夸耀他的功德政绩,言明曾国藩“前在江南多年,情形熟悉,坐镇其间,诸事自可就理”。上谕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此事休要谦让,即使有病也必须去。这年是曾国藩60岁寿辰,朝廷为了安慰老臣,特别传旨赐寿,赐予御书匾额、御书福寿字、梵铜像、紫檀嵌玉如意、蟒袍等物。看着这些御赐的礼物,曾国藩心里却泛出了“乐景写哀”的韵味。看来朝廷非要“赶”他去江南处置那桩棘手的案子不可,曾国藩只好吩咐家人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然而这一准备,又耽搁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曾国藩先是给慈禧太后祝寿,又给自己做了60岁生日。不过这生日过得别出心裁,不是坐在家里等人祝寿,而是逛大街,逛戏院,最后来到湖广会馆,这里的南北同乡多,听说曾国藩要下江南,先前为天津教案指责问罪的态度又变为同情者居多。他们请名角唱了一场戏为曾国藩送行。
即使启程之后,也是一路磨磨蹭蹭,尽情享受运河两岸的旖旎风光。等曾国藩抵达江宁时已是12月中旬,此时离他接到调令已有三个多月了。
“注释1”①丁宝桢(1820—1886),贵州平远人,咸丰进士,1867年任山东巡抚。沈葆桢(1820—1879),福建侯官人,道光进士,1861年任江西巡抚。郭嵩焘(1818-1891),湖南湘阴人,1862年任广东巡抚。这三人都是李鸿章心目中比较认可的梯队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