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曾国藩出京之时,张之万和魁玉会衔的奏折到了。奏折中说,张文祥刺杀马新贻是报私仇,其中并无主使之人。同时定拟罪名,凌迟处死。消息传到京城,文武百官群情汹汹,认为审问结果并不清楚,断无贸然先杀凶犯的道理,要求另派大臣,严究其事。不但舆论不满,两官太后和朝中大臣也觉得马新贻死得不明不白,不但有伤国体,而且此风一开,中外大员心存顾忌,以后恐怕也不会放手办事。
有人向两宫太后提议,不如再派要员下江南,会同曾国藩参与审案。这次被推荐的主审官人选是刑部尚书郑敦谨,此人字小山,湖南长沙人,道光进士,与曾国藩是老乡。
三年前,郑敦谨当刑部尚书的时候,恰好西捻东窜,山西巡抚赵长龄防剿不力,带兵的藩司陈浞是曾国荃的姻亲,性喜渔色,部下纪律极坏,慈禧太后深为震怒,大年三十派郑敦谨出京查办,结果赵长龄和陈浞得了革职充军的处分,而郑敦谨也在慈禧太后心目中树立了铁面无私的形象。这次派郑敦谨当主审官,慈禧太后期盼他能像上次山西查案一样,能将此疑案办得水落石出,河清见鱼。
入宫请训之后,郑敦谨驰赴江宁。随行的司员仍是当年查办山西案子的老搭档、现任刑部满郎中伊勒通阿和汉郎中颜士璋。临行前一天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天地间飘洒,装点起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郑敦谨一行丝毫不想怠慢,星夜奔驰,坐轿难以行走,他们便徒步涉雪而行。据颜士璋《南行日记》记载,途中多人冻伤,他自己的蓝布棉袄被树枝多处挂破,到江宁时棉絮外露,不堪入目。
郑敦谨一行抵达江宁之日,正是这年的除夕。天色已近黄昏,一轮浑圆的落日悬浮在古城墙的断壁残垣上,略显出几分苍凉的味道。早几天来到江宁的曾国藩带着一干人在城外长亭间等候,双方见面只是一番寒暄,话题没有提及审案事宜。
郑敦谨这个年是在忙碌中度过的。大年初一清静了一天,到了初二,马新贻的胞弟、浙江候补知县马新祐便领了他过继给马新贻的儿子马毓桢跪在钦差大臣的行辕门口,泪水涟涟,请求伸冤。好不容易劝了回去,跟着又是候补道员袁保庆来拜访。袁保庆的叔叔袁甲三与郑敦谨是会试同年,当年郑敦谨看见袁保庆的时候,他还是个倜傥少年,如今已成朝廷的栋梁之才。袁保庆向来口直心快,陈述张文祥供词中种种不合情理的疑窦时,说到气愤处,声震屋宇。郑敦谨拍拍他的肩膀,请他放心,当场说道:“此次来江宁,我已做了最坏的准备,不把案子审理清楚,不回京城!”
正月初二,郑敦谨就关起门来审案。可是在大堂上的几番过招,使雄心勃勃的郑敦谨领悟到,刺马案远比想象得还要复杂得多。一连审了14天,张文祥语言躲闪,逻辑混乱,供词前后矛盾,但万变不离其宗,审来审去,他只是将以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丝毫不涉及审官提出的根本问题。看着并排坐在大堂上听审的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郑敦谨感到这桩案子像只扎手的刺猬。他走过去,低声向曾国藩请教,曾国藩脸上毫无表情,默然无语,仿佛是大堂上供奉的一尊泥菩萨。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如果实在审不出什么结果,也只好按照魁、张二公原奏之法奏结。”郑敦谨怔怔地看着曾国藩,刹那间似乎全明白了,审讯的结果,其实早已事先安排好了。
在晚清官场中,郑敦谨的铁面无私是有名的,如今遇到天大的难题,他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了。自从探明曾国藩的态度以后,郑敦谨在心上敲了一记警钟:这案子不能深究,而且也不能拖得太久,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不然,恐怕自己也会陷进去。
拿定了主意,他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每天上堂,堂威喊得震天响,不过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干打雷不下雨,场面热闹却没有实际效果。按照郑敦谨的想法,再来几次堂审之后,也就可以交差了。可是孙衣言、袁保庆再也坐不住了,他们联袂来找郑敦谨交涉:“凶犯狡猾顽固,非动用酷刑不可!”郑敦谨怔了一会儿,说道:“如果动用重刑,凶犯万一死于刑下或狱中,我受处分是小事,不能明正典刑,岂不是更对不起死去的马端敏公?再说,如果凶犯胡搅蛮缠,乱咬出几个人来说是主使之人,你说审不审?他供多少,我们审多少,那要白白耽误多少时间?案子什么时间才能了结?”孙衣言不解地望着眼前的钦差大人郑敦谨,说道:“郑大人,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被逼问到极处,郑敦谨无奈地摊开双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对话进行到这个地步,再说下去已无意义。
过了几天,张文祥的供词全部整理完毕,供词基本上和以前魁玉、张之万上奏的差不多,只不过内容更加详细,行文更加缜密。为了安抚“保马派”的人心,在这次由曾国藩、郑敦谨联衔上奏的折子中,原先编造的桃色绯闻再也不提,特别强调了马新贻的正义公道,张文祥行刺是因为勾结海盗做生意受阻,泄私愤而杀人。对于凶犯张文祥的处置,则拟定了“比照谋反叛逆,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注释1”
按照惯例,案子的供词需要在场审案的大小官员“书诺”(签字画押),可是孙衣言、袁保庆二人却拒绝“书诺”,这让钦差大人郑敦谨很没面子。对郑大人的声名,也是一次极大的打击。最初接手这桩案子时的勃勃雄心早已烟消云散,郑敦谨心里装满了一肚子委屈,好端端的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他也只能如咽下苦果的哑巴,无言以对,杜门不出。
马新贻的那些亲属、旧部虽说心有不甘,但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只能发发牢骚,忍气吞声。他们郁积在胸的满腔愤懑需要找一个“泄洪口”发泄。终于,在对凶犯张文祥的凌迟处置上找到了这个机会。他们定制了一把刀、一把钩,交给刽子手作行刑之用。在凌迟处死的现场,刽子手用定制的钩子扎住凶犯的皮肉往上一拉,然后快刀割切,钩一下,割一下,一直从早上进行到傍晚,方才完事。看完行刑的全过程,“保马派”心理上似乎才找到了一些平衡。
从凌迟行刑现场归来,郑敦谨身心疲惫不堪。刽子手钩拉刀割的血腥场面使这个在刑部多年的官僚也感到不堪承受,一阵阵恶心直袭胸口,苦不堪言。他觉得那个场面太过残酷,可是比那个场面更加残酷的是官场斗争,一念至此,不由得不寒而栗。家仆见主人面色苍白,上前来搀扶,被郑敦谨轻轻推开了:“我的责任已了,该回去了。”家仆未理会到主人的意思,换作笑颜说道:“人人都说江南好,如今案子已结,一身轻松,何不多玩些日子再回京复命?”郑敦谨摇摇头说:“我们不回京城,回湖南老家。”过一会儿,又苦笑着道:“江南再好,又哪里找得到轻松?”
第三天,钦差大臣郑敦谨给朝廷写了份报告,请求告病还乡。江宁地方为他派了一只大号官船,床帐衾褥、日用器具一律新置。以表达对这位刑部尚书的敬意。船行至清江停下,郑敦谨和他手下的两个满汉郎中伊勒通阿、颜士璋告别,让他们回京禀报审案情况,自己则掉头西行,告病还乡。
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闻讯之后,迅速借出巡的名义来到清江,百般安慰,执意劝导郑敦谨回京赴任,并赠程仪二百两,声明出自廉俸,为其送行。郑敦谨谢绝了曾国藩的好意,分文不收,仍执意回湖南老家“养病”,从此不再做官。郑敦谨的这场“政治病”源自曾国藩,曾国藩心里清楚得很,却也是无可奈何。在政治斗争面前,谁如果一旦心慈手软,谁就逃脱不了难堪的下场。
台湾历史学家高拜石认为“马新贻之死,死于湘军之嚣张气势”。“注释2”太平太国盘踞江南长达十多年,天王府中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其他王府、将军府也收藏有不少珍宝。湘军攻占南京之后,先是抢掠数日,然后一把大火将所有的一切全都烧了个不留痕迹。湘军自恃打太平军有功,一直把江南视作私地,清廷任命马新贻为两江总督,等于是将马新贻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马总督命中注定难逃厄运。
两江总督马新贻死了100多年,然而那条莫须有的桃色绯闻却始终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像是一条甩不掉的尾巴。著名历史学家何兹全先生在给高尚举《刺马案新探》一书所写的序言中,提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现象:“在我幼年时,菏泽地方就传说着马新贻被刺的故事。说是马新贻有三个结拜兄弟,后来一个结拜兄弟死了,马霸占了他的妻子。另一弟兄张文祥刺杀马新贻,为他的盟兄报仇。这故事,还演成地方戏,在地方上广为流传,大家也就信以为真。就我来说,几十年来,也没有什么怀疑。”“注释3”何兹全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连他都“几十年来,也没有什么怀疑”,可以想象其他人对这一刺杀案的了解程度。
直到如今,这桩100多年前的冤案仍然未能彻底洗清。若干根据刺马案改编的电影电视,依据的都是向恺然“注释4”所著《张文祥刺马案》的蓝本。前几年,由香港著名导演陈可辛导演,刘德华、李连杰、金城武等当红影星出演,耗费巨资4000万美金制作的电影《投名状》也逃脱不了这一模版。人们在为“仪义之士”张文祥喝彩时,谁又能想到冤魂马新贻长眠于地下的呜咽与哀痛?正如高尚举先生在《刺马案新探》一书中所说:“马新贻被刺身亡,又有身后之玷,人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桃色绯闻,而且又有为友复仇、义薄云天的仪义故事,迎合人偿猎奇的心理,适应玩家的口味。若马新贻不死,也是百口莫辩。史家亦是望而却步,因为谁也不愿意去为一个‘渔色负友’的小人辩白,冤不冤由他去吧。”“注释5”
可是历史深处的隐痛,却又常常让良知不安。
“注释1”①故宫博物馆(台北)军机档,第2766箱,第105995号。转引自高尚举著:《刺马案探隐》,第131页。
“注释2”①高拜石:《新编古春风楼琐记》(第十三集),第360页。
“注释3”①高尚举:《刺马案新探》序。
“注释4”②向恺然(1889-1957),湖南平江人,笔名平江不肖生,著名武侠小说家。所著《张文祥刺马案》影响很大。向恺然著《张文祥刺马案》,其主要线索即为马新贻渔色负友,张文祥为兄弟报仇。
“注释5”③高尚举:《刺马案新探》,第140页。
§§第四章 宦海风波与石榴裙
本章主要人物:翁同龢/沈鹏/曾朴
晚清政坛有个“沈北山冤案”,主角沈鹏“正义在胸笔在手”,大胆参劾当朝红人荣禄、刚毅、李莲英,斥之为“三凶”,呼吁杀“三凶”以谢天下。沈鹏的奏折在天津《国闻报》全文披露后,引起了晚清政坛的轩然大波。反对的骂他丧心病狂,将他抓进监狱,板子伺候,并要追查其幕后黑手,试图将这一个案定性为有组织有预谋的政治事件;支持的赞他铮铮铁骨,名士风范,是继戊戌六君子后的又一个仁人志士。沈鹏死后,时人送来铺天盖地的挽联,全是赞扬之声。其中有几副挽联略微触及沈鹏个人的私秘隐事,显得别有韵味。如:“大臣不言,小臣欲言,欲言难言,于是愤,于是忧,于是死;众人皆醉,一人非醉,非醉宜醉,孰为病,孰为梦,孰为狂?”(吴魁)“为吾乡好翰林,独能争气;是费家穷女婿,不会做官。”(夏观潮)
香港作家董桥说,他向来喜欢读野史多过读正史,正史像官窑瓷器,完美无缺,像完人;野史是民窑散件,天生有癖,像凡人。其实,在轰轰烈烈的历史大事件中,另外还有些秘密交叉的路径,最容易被人忽略。如果说正史叙述大事件,那么野史叙述的则是这些通往大事件的秘密交叉路径,二者都不可或缺。两相对照着看,一来兴味盎然,使历史变得生动有趣;二来既有“演员”在舞台上的光彩照人,又有“演员”上台前和卸妆后的幕后生活场景,因为有了幕后这些细节的衬托,历史也就变得更加真实,也更加可亲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