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主角出场之前,先介绍几个配角作为铺垫。
配角之一名叫孙希孟(1888-1918),字景贤,别号龙尾,江苏常熟人,与故事的主角翁同龢、沈鹏是同乡。此人早年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明治大学,学的是法学。归国不久即遇辛亥革命,民国时担任过湖北、江苏省高等检察所检察官。1902年,孙希孟22岁,正值青春年少、书生意气的年龄,听说了同乡沈北山提着脑袋参劾“三凶”的故事,不由得热血沸腾,奋笔疾书,将这一时人传颂得沸沸扬扬的政治事件写成小说,书名《轰天雷》(又名《沈北山冤案》),由上海大同书局出版。书中直言其人其事,并且还把沈鹏的万言书一字不漏地引到小说中来,这在当时可以算是极大胆的行为。为了避开文祸,不至于因为写小说丢了脑袋,孙希孟署了个日本人的名字,叫“藤谷古香”,并在书的结尾处假托书中人物写了一封信,说“等到此书出版与世人见面时,吾身已化为异物,与山魈野磷为伍久矣”。在清廷严厉控制言论自由的时代,孙希孟为自身安全着想,自动放弃署名权,也是万不得已之策。神秘的作者隐姓埋名了,不过他的书却大行其道,为当时的知识分子所推崇,朝野传诵,人人以沈北山为榜样,一部《轰天雷》再次激励了反清义士们的斗志。
另一个配角名叫张鸿(1867-1941),字映南、隐南、师曾、诵堂,晚年号蛮公,自称燕谷老人。张鸿也是江苏常熟人,不仅与翁同龢、沈鹏是同乡,而且还有亲谊关系。他的妻子翁氏是翁同龢的侄孙女,他本人与沈鹏是总角之交,且一生都是好友。沈鹏的苦闷经历,张鸿全都看在眼里,读过孙希孟的小说《轰天雷》后,张鸿觉得其中情节有很多舛错,描写也颇多过头之处,于是将《轰天雷》中所载失实的事迹一一改删,写入他的传世之作《续孽海花》中,其中许多故事乃至生活细节,“自问可作沈北山的行状”。“注释1”
张鸿是江南名宿,出身于书香世家,曾祖父张廷煃、祖父张定堃、父亲张锡圭均是常熟地方名流。张鸿曾任户部主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外务部主事等职。在京城做官时,与李文田、文廷式、曾朴等往来密切,许多晚清旧事谙熟于心。1916年,张鸿称病辞别官场回归故里,购置辛峰巷燕谷园为居所,在常熟一住就是20年。张鸿曾在常熟孝友中学当过校长,掌故大王郑逸梅在《艺林散叶》中有如下记述:“张校长,御眼镜,唇留修剪整齐之短髭,口衔雪茄烟卷,人未到,烟气已先来。经常穿大团花蓝青长袍,外加黑马褂,头戴瓜皮小帽,有时持一较粗之黑手杖,仪表俨然。性爱竹,亦善于画竹,大则中堂,小则扇册,墨笔不设色,益见其古雅。”“注释2”寥寥数语,极为传神,张鸿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失意于宦途进阶之后,张鸿经常与地方上爱好诗文的朋友闲坐聊天,谈到同光时代的掌故,如数家珍。于是有后生建议,请他将这些故事都写出来。其时张鸿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继承曾朴的事业,写了《续孽海花》这部佳作,也正应了“寂寞心情好著书”那句老话。
现在该轮到主角出场了。
沈鹏(1870—1909),原名沈棣,后改名沈鹏,字北山,号诵棠,江苏常熟人。其父名字不详,别号“咏楼先生”,是江南的一个小知识分子。当李鸿章与李秀成在上海血战时,他投身于李鸿章麾下充任幕僚。太平军败亡后,咏楼先生只得了一个铜山县训导的职位,究其原因,恐怕与他性格清高孤傲有关。同治五年(1866),咏楼先生撒手人寰,家中一贫如洗,只留下了三个孤儿:长子鸿祥,字筱楼,也是有才无命,英年早逝;次子鸿声,字荫鹤,八岁;三子沈鹏,才满五岁。兄弟俩相依为命渡过了那最艰难的几年。
15岁那年,沈北山考取了秀才。也正是在这一年的考棚中,他结识了好友张鸿。二人同住在一家小客栈里,性情投机,秉烛长谈至夜深午时也不感觉疲倦,常常是鸡打鸣了才和衣而睡,抵足而眠。这之后,张鸿见沈北山家境贫穷,难以安身立命,便主动邀请他到张家当家庭老师,辅导张鸿幼弟美叔的学业。沈北山心存感激,在张家兢兢业业授课一年多。有一天,沈北山与张鸿谈起京都大老翁同龢的近况,张鸿说道:“你天资聪明,久困常熟极为可惜,眼下翁师傅掌管国子监事务,正在南学招收各省有才学的士子肆业,你何不趁这个机会进京一试?”
张鸿几句话把沈北山的心说得活络起来。他意欲插翅北上,无奈囊中羞涩,摇摇头,轻声叹息。张鸿知道好友的难处,遂把历年来考书院的膏火奖赏钱以及从小得来的尊长压岁钱七拼八凑,凑足了200元,送给沈北山做北上的盘缠。
到了京城,沈北山格外刻苦用功。时在光绪中叶,朝中大老翁同龢、潘祖荫等都提倡实学,《公羊》、《说文》盛行一时,又有李文田等人研究各种考据以及舆地之学,汉学蔚然成风。这些朝中大老往往都很爱才,以桃李满天下引以为豪,尤其是翁同龢,见了同乡小后生沈北山寒窗苦读,更是怜爱有加,特别垂青。
这年秋天,张鸿因事赴京,办完事后,到东单二条翁府拜访翁同龢,问及沈北山,翁同龢笑笑,兴致盎然地讲了新近发生的一件事:据国子监当差的人说,有天晚上下大雪,早上差役出来开门,看见门外有个人睡在铺满雪花的台阶上,当场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睡在台阶上的那人原来是沈北山。差役问他,为何露宿门外,不去敲门?沈北山脸冻得通红,一双手反复搓揉,又伸进怀中取暖,小声回应说,他敲过门,见没人应声,就在门外台阶上睡了。差役弯腰笑得差点岔了气,说道:“天冷,人睡得沉,你怎么不多敲几声门呢?”讲完这个故事,翁同龢给门生沈北山下了个评语:“此人学风很好,品行也不错,只不过,他不适合在政治中发展。”
光绪二十年(1894),京城举行春闱,沈北山考中二甲进士。这年他25岁,也算少年科场得意。
从前的读书人中进士入翰林后,免不了要请假回乡,说是祭祖谒墓,实际上蕴涵有光宗耀祖、锦衣不必夜行的意味。就在这次南归之前,沈北山生平第一次相了亲。主动提及这门婚事的人叫刘雅邠,原是翁同龢的幕僚,在翁府见过沈北山几次,认为沈品学兼优,是棵好苗子,便想将他胞弟刘韵士的女儿许配给沈。刘韵士家资丰厚,捐纳了个直隶候补,缺少的正是满肚子才气,见能找到这么个学识过人的女婿,自然是乐不可支。
刘小姐是个标准的淑女,性格内向,常将自己关在闺房里读书。缺少了户外运动,身体素质就变得差了,订下这门婚事后不久,便不幸患上了白喉病,请来名中医治疗也无济于事,红颜薄命,眼睁睁看着渐渐临近的婚期撒手西去了。猝然间遭受了这么个打击,沈北山一颗心仿佛掉进了冰窖,寒气浸透了骨髓。
“注释1”①燕谷老人:《续孽海花》,第365页。
“注释2”①转引自时萌:《曾朴及虞山作家》,第181-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