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伤心之后,沈北山收拾起行装,动身到天津,搭乘海轮绕道上海,然后改坐小火轮回到家乡。见了家人亲友,自然是悲喜交集,少不了嘘寒问暖,迎来送往,四处应酬。原先嫌弃他的那些人似乎全都变了一副嘴脸,见面就夸他“天生是读书的种子”,马屁拍得让人脸红。
让沈北山最为惬意的,是参加家乡文人雅士的聚会,满座鸿儒,诗酒唱和,堪称人生快事。沈北山从小没有父亲,孤苦伶仃,常熟乡贤曾之撰见他聪慧过人,不禁起了爱怜之心,曾将他收养到曾家来住,视同义子。曾之撰有个后来颇负盛名的儿子,名叫曾朴,比沈北山小一岁,曾、沈二人从小在一起玩耍,友情深厚。有一次,曾之撰作东宴客,宾客云集,热闹非凡,沈北山掀帘进去,只见座中有一个客人,身材粗胖,穿着二郎缺襟纱袍,外套着天青纱对襟马褂,脚上穿着玄色缎子的官靴,很像一位出差的大员。团团的脸,手中捏着一柄折扇,又像是一位有钱的商贾。曾之撰向他介绍说,那人叫费念慈,是翰林的一位老前辈。
费念慈(1855-1905),字屺怀,号西蠡,祖籍江苏常州,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费念慈是个才子型的官员,工书善诗,精于鉴赏,平时看上去能说会道,似乎样样精通,但他对做官的学问,却并不十分在行。最显著的例子是光绪十七年(1891)辛卯乡试,费念慈以编修放浙江副主考,这本来是个肥差,没想到被他搞砸了,乡试结束后,评语不佳,有谣言传说他出卖关节,京城一位御史闻风而动,狠狠参了费念慈一本。这件事从表面看,是由于费念慈受贿舞弊而引起的风波,实际上正好说明他不会做官,方方面面的关系理应好好打理。但名士气十足的他给疏忽了,待他想要去弥补时,已经翻了船。幸好费念慈有个当过状元的岳父,朝廷看在他老丈人的面子上,对这事才没有深究。但是,这件事毕竟是个瑕疵,他要想在官场上再红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费念慈的岳父名叫徐郙(1838-1907),字颂阁,江苏嘉定人,同治元年状元,授翰林院编修,掌修国史,官至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协会大学士、军机大臣。费念慈能攀上这门亲,娶状元的千金为妻,也说明他对做官之道颇有心机。宦途中升迁不快,只不过因为官场手段不够罢了。徐小姐出身名门,金枝玉叶,人长得漂亮,又有几分才学,常常与夫君吟诗论画,伉俪情深。她样样都好,只有一宗不好:脾气太大。做了费太太后,她依然对自己“状元小姐”的身份看得很了不起,动辄犯河东狮吼,每当这时候,费念慈便要忍气吞声,被她打了左脸,马上将右脸转过去让她打,还要赔着笑脸。久而久之,费念慈在外头落了个“惧内”的名声。
有人笑他“怕老婆”,费念慈摇摇头说:“平生所怕者,只有三样,夫人不算在内。”人家问他哪三样?他一本正经地说:“一怕观音菩萨,庄严慈悲,佛力无边;二怕山中老虎,张牙舞爪,凶猛伤人;三怕母夜叉,血盆大日,青面獠牙。”在场的人不解其味,只听费念慈又接着说:“我的夫人呢,年轻时秀丽端庄,美若观音;到了三十多岁,动辄发威,形同老虎;现在更不用提,简直像个母夜叉了。所以,我不是怕老婆,怕的只是观音、老虎、母夜叉这三样而已。”听者哈哈大笑,不亦乐乎。类似这样的话,费念慈也只能背着费太太说说,过过嘴皮子瘾。
话虽这么说,费念慈对夫人还是十分敬重的。所谓“怕老婆”,人们总是能找出千百条理论依据,夫妻之间,大抵由爱而生敬,敬重到了极致,心里便隐然升起畏意,不忍拂其心,渐而不敢违其意。何况,费念慈在官场上的“进步”还得仰仗那位老丈人,因而对费太太丝毫不敢怠慢。
自从那次当副主考官遭人参劾从官位上退下来后,费念慈一直挂着个空衔,没有在官场上有所作为。这种空闲的滋味很不好受,看着别人走马灯似的升迁,他整个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老丈人徐部倒是可以帮忙,但他不能去求,因为费太太在娘家人面前特别爱面子,所有的路子都可以走,就是不能走徐家的路子,不到万不得已,她决不会拿那颗骄傲的心去做交易。
在曾之撰举办的这次小型聚会上,费念慈见了沈北山,如获至宝,当时便萌生了一个想法:要招此公入赘做女婿,通过他去走朝中大老翁同龢的路子,打通官场晋升的阶梯。费念慈暗中将想法对曾之撰说了,曾之撰颔首赞同,表示找机会成全这桩美事。
女儿的终身大事,费念慈也不敢擅专,回家后跟太太商量。费太太听说男方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心中有了几分松动,但听说男方其貌不扬,个头瘦小萎顿,又不高兴了,脾气像点燃的炮仗,一下子蹿上来了,冷笑一声道:“我们家的女儿,也不是嫁不出去,偏你会找,去挑这棵豆芽菜似的男人。”费念慈条分缕析,耐心向费太太解释:男儿无丑相,伟丈夫应该把事业放在第一位,再说他现在是京官,又是翁相国的红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云云。费太太毕竟是状元家的小姐,心里清楚翰林的可贵。一般翰林年纪都在三四十岁,家中早有妻室,除非做填房;未婚的翰林是极少见的宝贝,要找个现成的也不容易。编修和七品县官一个级别,顶戴相同,不同的是翰林编修特许挂朝珠。新贵人金顶朝珠,会令人肃然起敬,是件很有面子的事。这么一想,费太太气也顺了,说话语调缓和了许多:“听你这么说,倒有干般好处,这回就依你一次。不过有一条,他以后要是敢欺负我们家女儿,你给我小心着。”只要太太能点头同意,她说什么费念慈都言听计从。
这边的工作做通了,费念慈找到曾之撰,打探事情的进展。据张鸿在《续孽海花》中记述,曾之撰就这桩婚事向他儿子曾朴征询过意见,曾朴一听大摇其头,连声说:“万万做不得,费太太脾气厉害是有名的,做了他家的女婿,将来必定受罪。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个媒人做得很不妥当。”曾朴同沈北山是同龄人,又是好朋友,他站在沈北山的立场上说的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可惜他父亲曾之撰没听劝阻,仍然好心玉成了这桩婚事。
曾朴之子曾虚白前半生跟随父亲在上海办真善美书局,对曾朴的经历和心境了解得最为透彻。曾虚白多年后写了一篇文章,名为《先父与沈北山的一段情》,其中“入赘苏州望族费家”一节写道:“沈北山的这种情况,给从小就喜欢他的我的祖父看在眼里,想在婚姻上助他一臂之力,因此努力促成了他跟苏州费屺怀太史女公子的婚事。费家是苏州望族,费小姐是社会上知名的漂亮小姐,先父跟着祖父送北山到苏州吃了他人赘的喜酒回家,父子相庆,以为做了一件称心快意的好事。谁知道先父抱着这种乐观心情回家不到一个月,有人从苏州来,带到一个再也想不到的坏消息,这位刚刚入赘的新姑爷忽然离岳家出走失踪了。大家猜想他一定溜到了上海,大家又作出结论说,唯一可以找到他劝他回家的,是他生平最敬爱的朋友——先父。”“注释1”
关于沈北山从入赘苏州望族费家、到离开费家出走失踪的这段经历,在多位作家的著作中均有提及“注释2”,叙述委婉生动,充满曲折的情节和有趣的细节,极富传奇色彩。
苏州望族费家招婿入赘时并没有太过声张,只请了十来桌客在小圈子里庆贺一下。等到结婚的日子,沈北山已先几日坐了船停在城门外的码头边,他预先准备好了两副衔牌,一副是“赐进士出身”,一副是“翰林院编修”,既为自己壮了行程,又帮岳丈家撑了门面。费家预备了仪仗队,用四人大轿迎接新姑爷。两边队伍一碰头,便组成了一路,十几个家人提着宫灯红毡等,簇拥着轿子径直往费家府宅而来。轿子抬进府中,原来的满堂笑语顿时哑了,终于等来了新郎的贺客们面面相觑,一个个难掩失望之色。费太太一看到这个场面,脸上骤然变了色,扭头一看,恰好看到了瘦猴似的女婿,她禁不住冷笑一声,又赶紧掩饰着,端坐在那儿等候受礼。沈北山好不尴尬,按规矩拜过礼后,费太太立马站起来,满脸写着不高兴,仿佛躲债人遇见了债主,逃也似的匆匆离开厅堂,回到自己房间里生闷气去了。
新娘子费小姐是红巾盖头,一点也没有看到新郎的模样,夫妻拜堂的关口,她从红巾底下朝那边偷偷瞄了一眼,只是觉得新郎个头太小。等到进了洞房,挑开红巾,微微一望,新郎像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学生,虽然穿了貂褂,戴了金顶,仍觉得寒酸猥琐。费小姐不由得心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一扭头,看见门外拥挤着看热闹的红男绿女,她才勉强收拾了忧伤的心情,坐床撒帐,等候诸礼完毕。
夜色深了,客人们渐渐散去,费小姐气冲冲地闯出新房,径直走到她母亲的房里,一屁股往床上一坐,大放悲声。她的母亲费太太也是满肚子委屈,听见女儿的哭声,心头怒火烧得更旺:“这不怪你,我也看不下去。现在没别的办法,只问你老子便是了!”说着吩咐佣人叫来了费念慈,费太太作河东狮吼,指着他的鼻尖厉声大骂了一通。费念慈哪里敢回嘴,傻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嗫嚅道:“我也没有法子了,哪里知道事情会变的?”费太太道:“什么变?姑爷的脸会变?莫非原先是俊脸现在变成了丑脸?”费念慈尴尬一笑,辩解道:“这个是政治,你不懂。”费太太只知道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哪里管什么政治不政治,此刻正在气头上,从梳妆桌上拾起一个圆镜子,用力朝费念慈扔去,费念慈一躲,镜子摔在门楣上“啪”地一声碎了,散落了一地碎玻璃。
这边费家人闹成了一锅粥,那边沈北山一个人在新房独自咀嚼着寂寞与冷清。看着费小姐气冲冲闯出去,他心里已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新来乍到,也不便到处乱去,收拾起乱糟糟的心情,默默坐在新房里等候。烛台上的花灯在黝黑的夜晚跳动,鼓捣着他的心房也跟随那火苗跳动。就这么枯坐了整整一夜,新娘子费小姐始终没再出现,沈北山在爱情方面再愚笨,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天亮时,几个老妈子簇拥着费小姐款款走来。费小姐眼泡红肿,一看就知道哭过。这天早上,沈北山与费小姐之间有一番交谈——实际上是一次谈判。
沈北山说:“我们的婚姻,原本是不太般配。令尊大人第一次托曾叔父(曾之撰)来说媒,我就辞谢了,后来令尊又托其他人来说项,我才答应下来。不料昨天的婚礼以后,惹得府上生了许多烦恼,看小姐的样子也是不大愿意。现在生米煮成熟饭,我们名分上已成夫妻,小姐这样躲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请小姐去和令尊大人商量一个妥善办法,看看如何解决。”费小姐听了沈北山的话,越发哽咽不绝声。随行的丫鬟见情况不妙,赶紧悄悄溜到费太太房中,将刚才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费太太听了眉毛倒竖,厉声说道:“他第一天来就摆架子么?”费念慈在一旁劝道:“太太,你不要发火,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费太太说:“有屁道理,都是你这个好老子给她挑的!”费念慈低声咕哝道:“毕竟也没有缺一个眼,短一个鼻子,不过清瘦些,少点英武的气象罢了。”
接下来,是费念慈去给沈北山致歉,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费小姐也早早地回了房,一同睡了,锦被香浓,是否花开并蒂,帐结同心,谁也无从证明了。
新婚的蜜月尚未过完,费太太就开始催促“豆芽菜”女婿,让他赶紧回京城销假上班。沈北山初尝美女滋味,依依不舍,编织出理由搪塞。费太太催得急了,他便去找费小姐商量,可是得到的答复却让他心灰意冷:“有什么不舍的?你走了,我还会自由些。”
沈北山是个内向的人,幼年丧父使他的性格更加孤僻。好不容易订了刘家的亲,那姑娘又患了白喉恶疾,魂归离恨!回到江南,娶了苏州望族费家的名媛,本以为是天作之合,却不料这被娇养惯了的富家小姐对他全无怜爱之情,才子佳人的梦想落空了,软玉温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沈北山越想越觉得伤心,墨子说:“乱何自起?起不相爱。”拿破仑说:“失去了爱,生活就离开了轨道。”沈北山一生都缺少爱的滋润,他觉得女人的心像天上的云,让人捉摸不透。内向型的男人大多数容易患忧郁症。沈北山当时的生活,确实像拿破仑所说的那样:离开了轨道。
沈北山离开苏州费家,悻悻北上。仍然是坐小火轮,途径上海转而搭乘海轮。在沪逗留期间,沈北山沉湎于花街柳巷,醉生梦死,有过一段荒唐不堪的生活。《轰天雷》中有夸张的描述,《清朝轶事》中也有记载,说他路过上海,曾在荟香里见到一雏妓,名小红,惊为天人,一掷千金以谋一夕之欢,后每托咏吟,以寄拳拳之心。“注释3”
晚清时的上海是座正值开放初期的新兴城市,中式服装、西式家饰、租界、教堂、小轿车和黄包车,组合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现代城市图景,让人感到怪异而又刺激。那些被称为幺二长三的上海妓女成了引领时尚的弄潮儿,无论是思想上的追求自由个性,还是服饰装扮上的标新立异,都足以吸引那些刚刚从困惑中走出的男子们。用张爱玲在评价《海上花列传》一书中的话说:晚清的男子们往往在妓馆中寻找爱情。因为旧时的婚姻一般都是“先有性再有爱,缺少紧张悬疑,憧憬与神秘感,就不是恋爱,虽然可能是最珍贵的感情。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脏乱的角落里还许有机会”。“注释4”沈北山在上海逗留时的这段历史,历来被人们所讳言,但却实有其事。曾虚白在《先父与沈北山的一段情》“注释5”一文中,详细叙述了曾朴赴上海寻找沈北山的经历,曾朴亲眼见到沈北山沉沦风月、神志癫狂的痴迷状态,兹转述如下:
曾朴受了家乡朋友们的委托,来到上海寻找失踪的沈北山。有一天晚上,听一个不相干的朋友说,沈北山在四与路会乐里一带的马路上溜达,曾朴迅速赶过去,果然找到了他。“他还在那里拿着大把钞票,一张一张向那一带站在门口拉客的‘野鸡’妓女手里塞。这种反常的举动当然引发很多好奇的人跟着看热闹,造成一团混乱。先父到时,一个巡捕刚拉住他在讯问,先父钻进人堆,向巡捕交涉,保释了他之后,不由分说,硬把他拉到客栈里说明态度突变的原因。”
沈北山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曾朴,半晌忽然傻笑道:“女人,女人,她们认得的,只有花花绿绿的钞票!”说完哈哈大笑。曾朴知道他这是受了刺激后的表现,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抚慰,让其细诉心曲,曾朴才彻底弄清了沈北山婚后这一个月来的惨痛经历。
在上海那家鸽子笼似的小客栈里,曾朴与沈北山促膝而谈,沈北山告诉曾朴,苏州费家对外散布谣言,说新姑爷发疯了,再也不欢迎他回去。听闻这些传言后,沈北山更是满腔郁闷,大有梦醒之后无路可走之感慨。曾朴帮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认真想一遍,认为现在能让沈北山减轻痛苦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远离江南到京城去,让时间来帮助他疗伤。三天后,曾朴送沈北山上了海轮,绕道青岛去了北京。
“注释1”①孙希孟著,司马丁标点:《沈北山冤案》[附录五]《先父与沈北山的一段情》,第217页。
“注释2”②参见高阳:《翁同龢传》“沈鹏事件”一节;张鸿:《续孽海花》第五十五、五十六回,孙希孟:《沈北山冤案》第三回。
“注释3”①高拜石:《古春风楼琐记》(第四集),第9页。
“注释4”②参见韩子云著,张爱玲注译:《海上花开》“译后记”,第636页。
“注释5”③孙希孟著,司马丁标点:《沈北山冤案》[附录五]《先父与沈北山的一段情》,第217-2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