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末年,最为慈禧太后倚重的是亲贵庆亲王奕劻。在领衔军机之前,他虽然也是督办军务大臣,但因权位不尊,不太被人注意。光绪二十九年(1903),慈禧最亲信的权臣荣禄死了,奕劻顶替荣禄的位置坐上了领军机大臣的宝座。
奕劻的贪名早就传布在外。
有个故事是这样的:早在庆亲王人军机之前,袁世凯探听到了消息,派手下擅长理财的杨士琦带了十万两银票去见奕劻,奕劻见了银票,怀疑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再仔细看,确实是十万两!他对杨士琦说:“慰亭太费事了,我怎能收他的?”杨士琦回答得很妙:“袁宫保知道王爷不久必入军机,在军机处办事的人,每天都要进宫伺候老佛爷,而老佛爷左右许多太监们一定向王爷道喜讨赏,这一笔费用就很可观。这些微数目,不过作为王爷到任时零用而已,以后还得特别报效。”庆王听了,不再客气,不多时,荣禄死了,庆王继任。“入军机之后,杨士琦的说话,也不含糊,月有月规,节有节规,年有年规,遇到庆王及福晋的生日,唱戏请客及一切费用,甚至庆王的儿子成婚、格格出嫁、庆王的孙子弥月周岁,所需开支,都由袁世凯事先布置,不费王府一钱。那就完全仿照外省的首府、首县伺候督抚的办法,而又过之。”“注释1”
除了按月接收袁世凯孝敬的银两外,奕劻对其他官员送的银子一概照单全收,据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载:“其所御案上,置箧累累,皆银券钞票金条之属,亘十日则计某贿某人进,某人已放某缺,然后列薄而移券钞等入内库。”桌案上的篓子里装满了银券金条,还专门备了小册子记录官员们送钱后升迁的情况,这样的举动在今天的官场看来恐怕太过大胆,由此也足见当时庆亲王的权势熏天。
奕劻之贪婪世人皆知,其卖官鬻爵的行径举不胜举,人们将庆王府戏称做“老庆记公司”,上海、天津等地的报纸也常常拿庆亲王奕劻的家事说事。“老庆记公司”开张之后,一直生意兴隆,门庭若市,经常出入庆王府的有袁世凯、徐世昌、铁良、梁敦彦、唐绍仪、朱家宝、杨士琦、杨士骧等,其主要业务是拿官帽子换银子。在官场上,送银子也需要有技巧,一般逢迎邀宠之徒为避贿赂之嫌,会在庆亲王拂晓上朝之前悄悄把银票送到王府,更有高明的官员平时就很用心,同庆亲王巴结上个门生、干儿子之类的名分,那就不用为官场升迁发愁了。所以,奕劻的门生、干儿子满天下。细考其间关系,门生不如干儿子,奕劻干儿子中之中坚人物,则为二陈。
其一为陈夔龙。说到陈夔龙,得先说他的夫人,他夫人姓许,幼小时即拜庆亲王为义父,无形中为陈夔龙搭起了一条进身的阶梯。陈夔龙同庆王府混熟了以后,拜奕劻做了干爹,干儿子加干女婿,使得他的身份更显特殊,迅速成为奕劻身边的红人。陈夔龙的老婆——许氏夫人是个很会来事的女人,成年累月住在庆王府,伺候义父极为尽心,嘘寒问暖,无不投其所好。传说奕劻每天上朝都是这个干女儿为他亲手挂上朝珠,遇到冬天太冷,则必先将朝珠放入她胸前焐暖和了再为干爹挂上。如此孝顺的干女儿,干爹自然喜欢得不得了。
陈夔龙任直隶总督期间,收入的一半全拿去巴结干爹,每年冰敬、炭敬数万,其他如绸缎、药材、古玩之类不计其数。庆亲王对他说:“太费心了,以后还须省事为是。”陈夔龙答道:“区区薄礼,略表儿婿心意,又何劳大人操心?以后干爹就不要管这等小事了。”一席话说得老庆王开开心心,从此对这个干儿子更是疼爱有加。
陈夔龙无子,有心想娶一房姨太太,无奈夫人醋意太重,这个话一直不敢开口。有一次,干爹奕劻向他提到这件事,陈夔龙耷拉着脑袋,只是摇头叹气。这种事在庆王府里完全算不上什么,庆亲王年轻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女仆发生关系使对方有了身孕,按照清制,宗室王爵的私生子宗人府不给入宗籍。于是奕劻就让福晋用棉布垫高腹部假装怀孕,同时将女仆关进东厢房不让见人,后来生下一女,对外即说是福晋所生。此女就是庆王府的大格格。这件事陈夔龙也曾听说过,此时听庆亲王亲口讲出,大感意外。
对于庆亲王,也想拉拢干儿子。男人之间,没有什么话不能说透的,只要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有些话才能谈得深入。果然,再往下说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陈夔龙说出了内心的苦衷:早有不少好友介绍了姨太太,都被推掉了,夫人那道关通不过。庆亲王当场打下包票,让他去做工作试试。第二天,奕劻去当说客,刚一开口,陈夫人便哭了起来,无论干爹怎么解释都没有用,说急了,拿头往墙壁上碰,口口声声嚷着不想活了。庆亲王一脸苦恼,没想到干女儿醋意如此之重,从此再也不敢过问这事。
庆亲王的另一个干儿子是陈璧。此人字玉苍,福建闽县人,历任礼部铸印司员外郎、湖广道监察御史、户部侍郎等职,官场未曾发达,家境也不宽裕,想送厚礼也囊中羞涩,何况也还没摸到送礼的门槛。陈璧有个善于经营的亲戚,在京城一家金店里谋事,常常出入庆王府。有一天,他帮陈璧出了个主意,陈璧一听,连连点头。
依照事先的谋划,这位姓陈的亲戚弄到珠宝、玛瑙、鼻烟壶等几样礼物,找了个机会送到了庆亲王手中,亲王问:“什么价?”陈姓亲戚一笑,说道:“没有价,我是受人之托,来向庆亲王呈献这几件礼物的。”亲王问:“何人所送?”陈姓亲戚说出了陈璧的名字和官职,庆亲王不解:“素昧平生,怎能收他的礼物?”陈姓亲戚说道:“庆亲王请笑纳,那个人仰慕亲王已久,不敢造次来访,您老人家收了礼物,人家才敢来上门请安。”有这位灵活的亲戚牵线搭桥,陈璧官运亨通,没过多久就升任邮传部尚书。
和陈夔龙的无妾相比,陈璧称得上妻妾成群,除了正房夫人外,还娶了六个姨太太,其中尤以五太太最为美艳。五太太原是洋学生出身,喜读书,爱谈时务,懂外国语言。陈璧有个侄子曾留学日本,回国后在陆军部供职,同五太太很谈得来,俩人有空就在一起叽里哇啦说日文,关系十分亲密。陈璧有个管家对五太太的美色垂涎已久,见那留学生有后来居上之势,妒忌心大发,向陈璧告了一状,陈璧暗中观察,情况果真像管家所说的,妒心骤起,找了管家当帮手,月黑风高夜杀了那个侄子,弃尸于一口古井中。
侄子所供职的陆军部见陈侄数日没来上班,不知什么原因,派人来陈家询问,家人回答说不知道。一个大活人失踪得蹊跷,陆军部向检察厅报了案,检察厅派了几个办案人员一察,竟在古井中发现了死尸。验尸后发现是先被他人杀死然后抛尸井中的。这样一来,陈家所有人都难脱干系,陈璧花了不少银子打通关节,才免去了牢狱之灾。
有众多门生和干儿子供奉钱财,庆王府短短两三年便富得流油,除了袁世凯的北洋公所按月送呈的三万两银子外,门生和干儿子每年都少不了冰敬、炭敬,凡有外官进京、京官外放,都必须谒见庆亲王,每日其门如市。钱多了得想法找地方存放,就像今天的贪官想把钱存进瑞士银行。清末瑞士银行还没有进入中国,奕劻的办法是将钱分开存进外国银行,其中有笔六十万两银子的款项被分存到了日本在天津开设的正金银行,后来觉得还不保险,又转存到资格最老的英国汇丰银行。
按说这已经万无一失了,谁知在财富面前总是有贪腥的鱼,即使有可能丢了性命,也要冒险一试。这个人叫蒋式瑆,字性甫,直隶玉田人,在南城当御史,御史又称“都老爷”,是穷京官。向来御史有邪有正,正派的御史心忧天下,洁身自律,风骨让人敬重;走邪路的御史大不相同,手中的笔只与银子发生关系,只要有人给钱,立马参奏一本!这在晚清官场有个说法,叫做“买参”。
蒋式瑆有个续娶的妻子姓王,原是天津一金银饰店老板的千金,出嫁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本指望找个官场的丈夫过富日子,哪料到蒋式瑆大手大脚惯了,用度浩繁,进项又不多,不多久家境败落,蒋夫人美丽的梦想落空了。大户人家的千金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哪里能忍受这般穷苦,天天缠着蒋式瑆吵闹,日子再也难得安生。
正巧英国汇丰银行有个买办叫王竹轩,因为嫖妓与载振在妓馆里发生了冲突,被打得住进了医院,出院后伺机报复,找到蒋式瑆,置酒密谈,问:“想不想弄几十万两银子花花?”蒋式瑆天天为钱发愁,一听这话眼睛发绿:“四哥,不说几十万两银子,就是几十两,我也愿意用头上的这顶乌纱交换。”王竹轩说:“银子是有,不知你有没有那个胆量。”蒋式瑆一拍胸:“只要有银子,参谁我都不怕。”
两个人把话说得透彻,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回到家里,蒋式瑆凑着油灯写了一份奏折:“户部设立银行,招商入股。臣风闻上年十一月庆亲王奕劻将私产一百二十万送往东交民巷英商汇丰银行收存。奕劻自简任军机大臣以来,细大不捐,门庭如市。是以其父子起居、饮食、车马、衣服异常挥霍,尚能储蓄巨款。请命将此款提交官立银行入股。”
御史上折名为“封奏”,直达御前,皇帝看过不作任何表示,将原件用黄匣子装了送呈慈禧太后。蒋式瑆听了王竹轩的教导,有意将存款数目加了一倍,数目大了,慈禧太后也不觉动容,同皇帝商量了几句,马上召见军机大臣,将奏折发了下去。领头的奕劻一看折子上的内容,吓得脸都黄了,跪在地上叩了两个响头:“请皇太后、皇上彻查。”
于是即刻拟旨,着派左都御史清锐、户部尚书鹿传霖带同该御史蒋式理即日前往汇丰银行查明实情。几乘轿子直达东交民巷,银行的铁门关着,向玻璃窗中望进去,只见两名工役正在擦拭灯具,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天是礼拜天,所有洋行都关门休息。
也正是有了这个礼拜天,慌了神的奕劻才来得及派人做手脚。找的关系仍然是与载振结过怨的王竹轩,见面免不了一番赔礼道歉,再帮衬一些银票,王竹轩答应不计前嫌,肯帮庆王府这个忙。可是洋行有洋行的规矩,如果提款,就不能销账,账不能销,彻查起来还是脱不了干系。载振急得团团转,这时候王竹轩开口了:“按洋人的意思,尊款只需改个户名,仍旧存在汇丰银行,至少存三个月,那么原来‘庆记’的户名保证销得全无痕迹。”载振想了想也只好同意。第二天,王竹轩送来一本“安记”的新存折,账上的银子依然是六十万两,不过要三个月以后才能支取。
一场风波安然度过,存款分文无损。礼拜天过后,清锐、鹿传霖等一行人再到汇丰银行去彻查,账上并没有庆王府的踪影,情况据实上报,慈禧太后也放了心,批下一道上谕,斥责了蒋式瑆一顿:“言官奏参事件,自应据实直陈,何得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臆陈奏,况情事重大,名节攸关,岂容随意污蔑?该御史着回原衙门行走,姑示薄惩。”“注释2”
蒋式瑆“着回原衙门行走”,即仍回翰林院去当编修,虽说等于降调,不过他没有丝毫不高兴。王竹轩的密谋已经得逞,六十万两银子到手了,为了保险起见,他脚底开溜,到上海另谋了一份差事,临走之前,此人还算讲朋友意气,把蒋式瑆叫到酒馆里撮了一顿,当场分给他二十万两银子。有了这二十万两银子,蒋式瑆心满意足。
倒霉的是庆亲王,存款到期后,再也不敢续存,派人去汇丰银行取钱,却被告知存款被人取走了。“这怎么可能?”奕劻不解地问。“怎么不可能?”洋行职员耐心给他解释,银行存折凭印鉴支取,如果别人有存折又有图章,支取起来很方便,庆亲王存折上的银子早已没有了。让他更加气愤的是,当初王竹轩交给他的那个存折竟是已经被人挂失了的废本本!而这个废本本,他一直压在箱子底层,当宝贝似的保管着。
庆亲王吃了个哑巴亏,也不敢声张,心中暗想,在钱财上吃点亏也还不算什么,怕的是在政治上吃亏。转念至此,他似乎感觉到隐隐有风吹过,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骨子里有点透凉。
“注释1”①刘厚生:《张謇传记》,第128页。
“注释2”①赵尔巽等撰:《清史稿》(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