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掉了“状元娘子”这块心病,清流派不再烦恼,苏州状元也保全了名声,自此以后,洪钧在宦途上官运亨通,一帆风顺。晚清官场中,乡谊是除了亲戚、裙带关系之外最为亲近的一种关系,“亲不亲,故乡人”,乡谊渗透在官场中的每个层面,是官场中人相互提携、互为奥援的重要纽带。
晚清北京名饭馆中有“八大居”,是政坛官宦的云集之地,其中最为显赫的是潘祖荫出资创办的广和居。清人崇彝在《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写道:“广和居在北半截胡同路东,历史最悠久,盖自道光中即有此馆,专为宣武门南士大夫设也。其肴品以炒腰花、江豆腐、潘氏清蒸鱼、四川辣鱼粉皮、清蒸干贝等,最为脍炙人口。胡其地虽隘窄,屋宇甚低,而食客趋之若鹜焉。”
按照清朝满汉分居北京城内外的制度,宣武城南是流寓京官和士子聚居的地方,这里有大批京宅和会馆,广和居为他们提供了就近聚餐的便利。这些食客中有不少是晚清时的政坛显要,翁同龢、张之洞等人都是这里的常客。创办人潘祖荫是清流派的领袖,尚清谈,喜欢搜集金石古玩。这里轩窗雅洁,颇具文雅之风,一帮爱好雅玩的同党免不了经常在此聚会。实际上,这家京城士大夫们的公共食堂已经不是一般吃饭的地方,而成了官场士大夫们针砭时政、讨论问题、攀缘官谊的政治俱乐部。
洪钧出道前家境一般,父亲是卖酒为生的商人,而且早早过世,四兄弟中也只有他能够跻身官场,政治上没有什么背景,要在官场升迁靠的就是这种乡谊。好在苏州状元的头衔帮助了他,为了“苏州状元”这几个字,翁同龢、潘祖荫这些出身江南的官场大老也会暗中援助。同治九年(1870),洪钧出任湖北学政,后又参与编修咸丰朝实录,赐花翎四品衔,嗣后曾任顺天府乡试同考官,历典陕西、山东乡试,后迁翰林院侍讲、侍读,提督江西学政,历任左右春坊庶子、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官场一路走下来,到了光绪九年(1883),迁詹事、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
这期间洪钧的人生中遇到了两件事,同他后来的命运有很大关系。
第一件事是为儿子娶亲。家族血脉不旺一直是洪钧的心头之痛,到了他头上,又只生了个独子。洪钧的原配夫人王氏是南京人,比洪钧大两岁,平日主理家庭事务,得空烧香念佛,一流的贤惠,无奈身子骨单薄,体弱多病,生了一胎之后再也不能生育。为续家族香火,洪钧特意跑到扬州挑了个“瘦马”做姨太太,可是这位姨太太的肚子不争气,几年下来也没为洪家添丁加口。因此,洪家上下老少更是把独子洪洛看得特别珍贵,好在洪洛也还成器,《清史稿》上记载他为“县学生,以荫考授通判,改工部郎中”。
洪洛娶的妻子叫陆玉珍,是父亲洪钧亲自为他挑选的。这位陆小姐出自苏州一个亦儒亦医的世家,祖父陆懋修医术高明,在上海一带很有名气,曾专心研讨《黄帝素问》等医学典籍,著述不辍。父亲陆润庠(字凤石)自幼聪明好学,10岁读完了儒家《九经》,对家传医术颇精通,凭借儒学根底考中乡试成为举人,同治十三年(1874),陆润庠在殿试一举夺魁,成为清朝第101名状元。新科状元无疑是官场新贵,攀结洪家这门亲事,隐含寄望得到提携的意味;而对于洪钧,官场中虽说有不少乡谊,但真正的亲戚、裙带关系却很少,也亟须通过联姻得到政治上的奥援。两家门当户对,一拍即合。儿女亲家双方都是状元出身,使得这场婚事更为引人瞩目,江南的达官显贵、名流绅士纷纷上门祝贺,往来穿梭如过江之鲫。这场婚事是洪家鼎盛时期的一个见证,此后不久洪家由盛转衰,先是洪钧患病去世,接着儿子洪洛不幸身亡,故乡那座一度热闹非凡的豪宅桂荫堂日渐破败,门庭冷落车马稀,家道迅速中落。当然,这是后话。
第二件事是洪钧的母亲洪老太太去世。按照清律,清朝官员遇到父母去世的情况,必须告假回家奔丧丁忧,时间为三年,碰到抽不开身的特殊情况,至少也得丁忧一年。洪钧做官之余喜好研读有关地理、历史方面的书,对西北蒙古史兴趣尤浓,撰写了一部《元史译文证补》的初稿,正好利用丁忧的长假来修改补充。
三年的时间是漫长的,除了著书之外,洪钧的社交圈是苏州的一帮名流雅士,有吴承儒、姚念慈、沈问之、潘老四等,聚会时经常玩一种纸牌,名叫“打黄河阵图”。这种牌输赢很大,好在来的都是社会上的头面人物,出手阔绰大方。玩累了,便到苏州河去寻乐子,仓桥浜一带停泊着许多花船,双开门,四面玻璃窗,周围带栏杆,华灯映照下,“坐舱姑娘”怀抱琵琶弹唱一曲,琴声、歌声、笑声夹杂一起在河面上荡漾,别有一番风韵。
就在这三年的丁忧守制期间,洪钧认识了花船上的雏妓彩云(后改名赛金花)。关于赛金花,这里多说几句,这个一生无处不传奇的女子,一直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热门人物,早在清末,就有旷世才子曾朴依据赛金花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名篇《孽海花》;民国初年,又有刘半农、商鸿逵约同赛金花会晤畅谈十余次,撰写了《赛金花本事》;到了现当代,赛金花更是成了抢手货,夏衍、张弦、阿成等知名作家都曾经拿她写书说事;而更多出自不知名作家之手的各种赛金花野史版本在坊间流传,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赛金花之风也刮到了演艺界,早年的蓝苹(江青)为争演赛金花,不惜与人大打出手;翁虹、陈红、卢燕、张曼玉、白灵以及章子怡等,据说都有可能成为大片《赛金花》中的女主角。
写《孽海花》的曾朴为江苏常熟举人,出生贵族,其父在翁同龢手下做过官,到了曾朴这一代,他的家族和整个清王朝一样滑向没落。曾朴是个性情放荡不羁的人,据说在科举考场上曾经故意泼倒墨水以抵制考试。“故意”二字有夸张之嫌,科举是通往官场的坦途,千军万马拥挤在这条路上,曾朴生在官宦世家,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没有拿鸡蛋去碰石头的必要。更大的可能是试题不合心意,做起来有难度,佯装出的一种狂放姿态。不过曾朴与官场格格不入是可以肯定的,同时由于他个人感情生活曲折的原因,他对女性充满同情,认为妓女是一枝娇艳的恶之花,由他笔下创作出的《孽海花》大气磅礴,文采斐然,被鲁迅推举为晚清三部优秀谴责小说之一。刘半农、商鸿逵的《赛金花本事》,则是在约赛金花本人多次会晤以后动笔写作的,完全根据她的谈话删其屑繁,理顺头绪,偶有所感便注上几句,这本书原始资料多,纪实性强,可信程度高。
赛金花本姓赵,乳名彩云,原籍安徽徽州,因太平天国事起全家逃难至姑苏,住在苏州周家巷。她从小聪明伶俐,七八岁时,家里来了客人,总是她先打招呼、装烟倒茶、陪客人说话,亲友们无不喜欢这个乖巧的女孩儿。小彩云家原来有个使女,叫阿金,后因家境不好辞退了,但她和小彩云的关系很好,经常约了在一起玩耍。阿金后来帮工的那个东家姓金,是苏州城很出风头的“拉纤客”,“注释1”小彩云当时十三四岁,出落得俊俏非凡,旧时女子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初现成熟了,擦脂抹粉是免不了的,一枝梨花带露开,崭露头角的小彩云被金家人相中,有意引诱她到花船上去玩。说是去玩,实际上是让她“出条子”。
彩云小小年纪,心里也清楚,不过每次去“玩”,都会有收入,她是“清倌”,“注释2”接客一次给四块银元,上花船玩了几回,凭空得了几十块银元,她心里也乐意。这事后来被她家里人知道了,祖母很难过,母亲倒比较看得开,说:“家里的境况这几年确实困难,她出去赚几个钱,多少能补贴一下。”有母亲撑腰,她也没什么顾虑了。有一天,彩云伺候一个叫吴三的大胖子,那人脾气大,嫌她不够热情,胡闹了一场,摔毁了许多器物,彩云被吓坏了,从此不敢再上花船当清倌。
洪钧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在苏州丁忧守制,闲暇之余游乐猎艳,他一眼就看中了周家巷的这个娇美女子。洪钧身上文人雅士遗风浓重,名士美人相得益彰一直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境界,这也是他对妓家兴致始终不减的一个原因。娶名妓李霭如而不得,是藏在心头的一块心病,当了几年官,根基牢固了,再次涉足妓界,眼前的彩云勾起了他的回忆,不免有旧地重游的感慨。几天不见彩云,洪钧有些疑惑,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了吴三胖子胡闹的事,派人拿着请帖,再到周家巷去请这位姑娘,几番游说,彩云终于答应出山。那个叫赵彩云的姑娘没有再上花船,而是天天来到苏州城北张家巷洪家宅第,一段传唱久远的姻缘就此拉开帷幕。
“注释1”①苏州方言,意即拉皮条的。
“注释2”②清倌:卖艺不卖身的一种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