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妓女的生活轨迹,因为与晚清官场有了瓜葛,引起了国人浓厚的兴趣,她以后的身世也被点缀了许多演义色彩,既有香艳的,又有侠义的。赛金花成了一部传奇,活在百姓口头上,活在历史发黄的书卷中。民国时期采访过她的学者商鸿逵分析认为,赛金花之所以享名南北,原因有三:一是在洪钧做使臣时随行到过欧洲;二是以“状元夫人”的称号从事社会活动:三是参与了义和团运动中的外交事件。三者互相关联,互相影响,使她成为京、津、沪地区的一个知名人物。
在众多流言蜚语中,非议最多的是她与德国联军统帅瓦德西的关系。也许因为赛金花做过妓女的缘故,一盆盆污水没来由地往她身上泼,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她与瓦德西在床上的春宫戏——尽管这纯属子虚乌有。在一次记者会上,赛金花说:“一般人对于我和瓦德西将军的相识当一个笑话来传说,越传就越失去真实性,我准备用文字写出来,公诸于世,让大家明白真相。”
其实真相明摆着,赛金花和瓦德西的“爱情故事”完全是生拉硬扯、胡编乱造的。且不说两人年龄相差悬殊,单单是传闻他们在德国曾跳过交谊舞,赛金花的那双三寸金莲就根本不可能胜任。绯闻居然比惨痛的历史更有吸引力,叫人哭笑不得。更加耻辱的是,国难当头时还有那么多人热衷于中国妓女与德国将军的床上故事!
不过还是有人站出来说了公道话,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名妓赛金花的故事背后蕴涵着深刻的社会内容:一个国家,到了靠一个妓女帮助解危的时候,其腐朽衰败可想而知。八国联军要对平民施暴,赛金花挺身而出,找到外国使臣谈判,“使不可终日之居民顿解倒悬”。看破红尘而皈依佛门的苏曼殊对赛金花有这么一段评价:“彩云为洪状元夫人,至英国,与女王同摄小影,及状元死,彩云亦零落人间。庚子之役,与联军元帅瓦德西办外交,琉璃厂之国粹,赖以保存。能保护住这个文物地区,不使它遭受捣毁破坏,也应算她作了一桩好事。”事实上,在庚子国难中,赛金花做的好事远远不止这么一桩。
赛金花身处政治漩涡,她所认识的晚清官场人物不少,而且大多权势显赫,仅就她口述所及,除了前边提到的陆润庠、孙家鼐外,还有庄王载勋、庆王奕劻、立山、德馨、荫昌、许景澄、李鸿章、陈璧等,这些权势显赫的官宦人物都曾或明或暗帮助过她。性情极为豪爽、出手阔绰的立山,官至户部尚书,时任内务府总管,初次见面“就送了一千两银子,以后三百两、五百两是常常给”,即使京城娼业大衰,由于赛氏久著艳名,也是“亲贵趋之若鹜,报捐挂牌以后,生意很好,每天除去开销,能净剩一个大元宝”。“注释1”
得意时离不开官场,失意时也不例外。庚子之乱,义和团兴起,赛金花从天津逃难到北京,投靠的第一个人就是曾经和她丈夫洪钧同科中进士的工部左侍郎许景澄。她口称和许景澄的太太是干姊妹,说不定这个太太也是个妾。在官场表面化、程式化的生活背后,隐藏着千丝万缕的秘密关系,像一棵大树埋在地底下的根根绊绊,不知道哪几条根须互相纠缠在一起,形成隐秘的势力。这儿顺便说一说许景澄的故事:庚子拳乱之时,清廷不顾国际公约,霸王硬上弓,强行攻打外国大使馆,许景澄不识时务,上朝时执意反对,搞得那个病恹恹的光绪皇帝感情激动,走下龙椅将许景澄一把抱住,君臣二人哭作一团。这个情境被慈禧太后看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没过几天,这个曾出任过五国公使的许景澄就被绑到了菜市口的刀下问斩了。
赛金花到达北京之时,正是许景澄蒙难之日,许家门人指着远处一群清廷官兵说:“你们看,那些人就是刚在刑场上斩了许大人回来的。”赛金花听了,如同冷水浇头,几乎晕厥过去。许家投靠不成,只好收拾起行囊继续漂泊流浪。
紧接着,一个更大的灾难降临到她头上。先是弟弟病死苏州,她回家奔丧后,顺道在上海挑了几个姑娘,准备回北方继续经营她的“金花班”。其中有个叫凤铃的姑娘,武清县人,瓜子脸,双眼皮,穿一件蓝布衣裳,扎红脚带,梳着抓髻,看上去像个清纯的乡下妹,谁知道她原来已经在小李纱帽胡同里干过这行,艺名叫小五子,有个熟客同她有了感情,想用800两银子为她脱籍,不知为何没办成,领班怕她和那个熟客携手私奔,赶紧将她出手。
这个艺名叫小五子的妓女心里只装着先前的那个熟客,整天茶饭不思,为伊消得人憔悴,趁人不注意,悄悄吞食了鸦片烟膏,闹出了人命。按照惯例,人死了不能轻易装殓,得报官衙验尸,有个开裁缝铺的蒲二奶奶热心肠,告诉赛金花说:“这样报官恐怕不妥,不如我冒个名,作为凤铃的生母去报,你就轻省多了。”赛金花心里又烦又慌,贸然一听觉得有理,随口便答应了。不料官衙一查,蒲二奶奶根本不是凤铃的生母,加上有人举报说凤铃是被赛金花虐待后寻死的,这哪里还脱得了干系?
赛金花被送到刑部收监,状元夫人进了大牢,依照大清刑律,赛金花自应按例加等问罪,经过刑部初审,“买良家之女为娼者,枷号三个月,仗一百,徒三年例,上加一等,拟仗一百,流二千里”。这时候有一个人觉得整治赛金花的机会来了。这个人还是洪钧的儿女亲家陆润庠。赛金花在北方艳名越是高扬,他越是感到没有颜面,在官场上行走,怎能容忍同僚在背后指指戳戳?有了这个茬儿,正好将祸患斩草除根。
陆润庠仍是走军机大臣孙家鼐的路子,买通了刑部尚书,软硬兼施,双管齐下,无论赛家向官府送了多少银子,都不管用了。孙家鼐正襟危坐在刑部大堂上,向赛金花提出了释放条件:可以保释,不能在京城久留,派人从速解押回江南原籍。为掩人耳目,也判罚了她三钱七分二厘银子。赛金花思前想后,走投无路,只好屈从。在京城住了几天,处理完了杂事,赛金花从北京到了天津,然后乘小火轮到上海,再次返回苏州原籍。
这时候的赛金花已经年近40,在老家住了一些日子,清贫的生活已然不能适应,遂回到上海再操旧业。这中间赛金花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有个叫魏斯炅的官员,因同情革命党而遭人排挤打击,逃到了上海,和赛金花一见倾心,十分投缘,遂举行了婚礼,拜堂成亲。婚后,二人两情相悦,魏先生待赛金花体贴入微,赛金花也庆幸自己的后半生有了依靠。没料想一天魏先生因洗澡着了凉,不几天便生病死去了。
厄运再一次降临到赛金花头上,无奈此时她已人老珠黄,一枝名花失去了先前的娇艳,变得枯萎暗淡。美人迟暮,总是有说不完的惋惜,发不完的感慨,加上赛金花年轻时染上了鸦片瘾,家道败落,财源无着,许多日子只能靠接济为生。张学良、赵四小姐、徐悲鸿、齐白石、李苦禅等社会名流都曾接济过赛金花。其中流传的一个最为著名的故事是:时任山东省主席的韩复榘久闻赛氏大名,坚持要一睹芳容,结果经人引见后大失所望,碍于情面不好多说,硬着头皮资助了国币100元,托人代转。赛金花接到这笔不多的钱,百感交集:“赛花老矣,谁堪顾问?蒙赏洋百元,不胜铭感。”并做了一首七绝诗:“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这首诗刊登在当时的报纸上,大多认为是他人代笔。这首诗以及背后的故事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的辛酸与凄楚,又有几人能读得出?
赛金花晚年心系青灯古佛,净心向善。偶尔有人看见她身穿一袭青布衣裳,不饰脂粉,同多年形影相随的仆人顾妈走在大街上,不知是该尊敬还是该同情。这个一生充满情爱与传奇故事的名妓,其生命价值被充分利用后,像嚼过的甘蔗屑,终于被彻底摒弃了。她与晚清官场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其中的恩恩怨怨,被掩埋在厚重的历史书页里,一任后人评说。也许只有她晚年那句话最能说明一个女子悲苦的心境:“眼望天国,身居地狱,如此苦苦挣扎,便是人的一生。”
“注释1”①刘半农、商鸿逵:《赛金花本事》,第236页。
§§第二章 只爱娥眉不爱官
本章主要人物:宝廷/张佩纶/贺寿慈/吴可读/寿富
清道光、咸丰年间,太平军与捻军持续造反,使得清廷本来就空虚的国库变得更加空虚,接踵而来的两次鸦片战争,更是让历经康熙、乾隆盛世后的大清王朝颜面扫地,威风丧尽,清廷迅速走上了下坡路。一部吱吱呀呀运转的国家机器,像夕阳下破旧的老牛车,呈现出哀愁惨淡的景象。
成丰死后,同治、光绪先后即位,但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是慈禧太后。这个女强人施展铁腕手段,在国家备受指责、军队屡战屡败的情况下,休养生息,使得日趋衰落的社会经济有所恢复,出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这一时期,史称“同光中兴”。
为牵制宗室重臣恭亲王奕和以李鸿章为首的地方实力派,谙熟权术之道的慈禧太后巧施政治手腕,有意提倡疏通言路,鼓励柏台御史畅所欲言。一时间台谏生风,争相弹击,谁也不甘落后,人人都想有所表现。“清流党”应时而生,军机大臣李鸿藻为其首领,主要成员有张佩纶、张之洞、宝廷、黄体芳、陈宝琛等。
提到清流党的渊源,不得不说一个人。此人就是潘祖荫(1830—1890)。他23岁搞得探花,刚进京城就掀起了一股金石古玩之风。潘祖荫从小酷爱金石,进京后,经常就收藏癖好与张之洞、吴大潋等商讨交流,并出版了一部古玩专著《攀古楼款识》。收藏金石古玩原本属于个人爱好,没想到潘祖荫的个人行为很快获得了官场名士们的喝彩,并且引领了时尚潮流。潇洒地玩一把学问,找回一点太平盛世的感觉,成了无所选择中的最佳选择。于是乎,一向被人视作雕虫小技的金石学,成为这一时期最时髦的显学。“不尚玩好”的满清家法开始失灵,京城官场的官员们纷纷模仿起名士派头,发疯般地搜寻三代钟鼎、秦汉砖瓦、魏晋碑帖……
潘祖荫在京城创办了一家名为广和居的餐馆,实际上是高官雅士的俱乐部。外表门楣低矮,里头却是高朋满座。经常光顾其间的有翁同龢、张之洞、李鸿藻、何绍基、李慈铭等高官宦和赛金花、小凤仙等名妓。这样的聚会多是官宦掏腰包,名士捧入场。在这样一种氛围笼罩下,高官兼名士成为官宦们追求的最高境界。由同治年间的金石热而结成的官宦与名士之间的关系网,无意间为后来清流党的兴起做好了人事上的准备。
光绪年间的清流党是当时京城官场中的一个松散团体,成员绝大多数出身翰林。他们经常聚会,议论时政,并习惯于采取联合上奏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在晚清官场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清流党以狂狷之气,成批弹劾朝中大臣,一时声名鹊起,令往日耀武扬威的权贵们闻之色变。
清流党强调道义的力量。这些人虽然是些优秀的学者,有的也是身居高位的官宦,但是他们中间很少有掌握实权的人物,在外交和军事上既无实际经验,也无真知灼见。他们在奏疏中慷慨陈词,尽管赢得了朝廷最高统治层的注意,然而在具体操作中,却往往难以行得通。因此,在现实面前一再碰壁,也就成了清流党必须面对的难堪局面。本章中讲述的几个故事,即为清流党碰壁的例子。当然,其中自然离不开女人这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