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砦河,实际只是一条极小的溪流,大巴山人却偏偏将它称作了“河”。一路弯弯曲曲,洄水潭一个接一个,在青山翠色的映射下,经常是碧绿得迷人,还隐隐透出淡淡的甜腥味儿。这条秀丽的小河利用价值却不大。民谚云:“三千里汉江不浇田,八百里旬河不行船,九十里石砦最清闲。”
前些年,人们也曾想利用这条河。比如在河边栽上漆树呀,修起梯田呀,建起抽水站呀,无奈水位太低,且又变化无常。夏季如果阴雨连绵,就会暴发山洪,汹浪滚滚横扫一切;冬季如果雪封冰冻,就会山冷河瘦,干涸到底,渴死鱼鳖。劳力花了不少,却是事倍功半。
改造石砦河的最大举动,要数龙脖子工程了。龙脖子在石砦河的中段。河水流到那里,顺山嘴子绕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儿,伸出的山包活像个龙脑袋。在造“大寨田”的运动中,为了完成任务,公社党委决定打通龙脖颈,让河水直流,那段弯曲的河滩就可以变出几十亩沙田来。于是,红旗、标语、人海战术;打眼、爆破、人推车拉轰轰烈烈地奋战了几个月,终于斩断了龙脖颈,让河水改了道。真不愧是产生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这伟大歌谣的家乡啊。糟糕的是撤上种子以后,只能长出稀稀拉拉几根庄稼,又因距村子太远,无人愿来照看,所以庄稼成熟了。未等村民们动手,飞禽走兽就帮忙收拾得所剩无几了,实在是瞎公公看电影——白搭工。慢慢地,人们对这块沙田失去了信心况且大家周围的山上有的是森林和坡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蹶着屁股干到头,也有做不完的活儿,谁稀罕那点儿遥远贫脊的光秃秃的沙河滩呢?于是,龙脖子一年比一年荒芜了,反倒长出一丛丛厚厚的狗尾巴草和野菊花来,成了兔子和野鹿游乐休憩的世界,也成了令人发指的劳民伤财的一场运动的见证。
三年前的一天早晨,一老一少两条精光光的汉子用背篓装着衣被、灶具、肩头扛着挖镢来到龙脖子的沙地上,瞅了瞅,量了量,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干起来。他们在沙地上栽下几根木杆子,又割来几捆茅草,临黑时分,一间长方三角形、上下两层的庵棚便搭成了。从此他们在这儿住下来,日复一地猛干,铲去了杂草。担来些黄土掺在沙里,又进山去砍了几担马桑拐棍棍,用葛藤绑了一道篱墙,在庵棚后面扎起了一个方正的园子,便有了点儿家园的味道。他们分析研究了沙地的阳光、水份、气侯、土质等情况,根据地理条件,种植起各种蔬菜和天麻、木耳等土特品种来。两年功夫,沙地上出现了一团绿荫,多种经营见了成效,收入大大增加,在银行里也有了存折,变成富裕户。龙脖子这块快要被人遗忘的土地,又渐渐地引起了外界的注目。
庵棚里住着的,是张家父子。两条光棍儿,两个懂行的庄稼人,两位心心相通的创业者。当初来此开荒的时候,他们是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的;可当这荒僻的巴山一隅有了令人喜悦的变化的时候,他们父子俩思想上却有了分歧,有了隔阂。
天刚麻麻亮,山雀儿刚叫第一声,张家老汉就醒了。几年来,他一直是这么早起身,从不贪睡。坐在庵棚里几尺高的草铺上,一条腿弓起来,垫着擎举旱烟袋的手膊;另一条腿在铺下的空中,象打秋似地来回儿荡着。美美地抽了一阵老旱烟,过足了瘾,然后才踩着木杆的“脚蹬”下铺来,抓起锄头,走出庵棚,开始干活儿。
河湾里很安静。偶尔,几只早起的山雀从头顶“喳喳”飞过,留下一串欢悦的叫声。远处,石砦河里,流水与石头轻轻地、不知疲倦地交谈着,倾诉着什么永恒的秘密。
老汉挥动锄头,清除着蔬菜地里的杂草。眼前,一棵棵粉绿色的“莲花白”,绽开着一层层花瓣,被粗壮的菜根高高地托起,真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睡莲。老汉务的这种菜,担到镇上去,无论形状、颜色、质量在全市场都是拔尖的,一斤可以卖一角钱,光这一项全年可以收入几百块。另外,还有青簇簇、齐崭崭的韭菜,肥壮粗实、身子长满长剑叶子的莴笋等等。园子四周的篱墙上,也缠满了藤蔓,藤上挂着初生的、细嫩的丝瓜条儿。菜地那边搭着几个低矮的草棚,里面种植着珍贵的药材——天麻。再往那边,是一排排花栗木棒子搭成的木耳架子,木头上已经长出褐色发亮的肥耳子。这些都是国家重点收购的值钱货,天麻十七块钱一斤,黑木耳也十二块钱一斤。要是弄到山外去卖黑市,就更值钱了。老汉望着自己和儿子一锄一锄开拓创造出来的土地,怎能不感到自豪和高兴呢!
也有令人烦闷的时候。一天劳动之后,浑身疲乏的躺在庵棚里,骨头散了架似地懒得动弹。望四周,四周高山耸立,人好像装在一个又深又大的箱子里视线缩得很短,眼界狭窄,堵得人实在难受。这时,老汉就感到有点儿太孤单死静了,说话也没个伴儿。儿子经常在外边跑学技术呀,购种子呀,卖东西呀,反正总有事情干,安心歇在庵棚里的时间很少。这小子心灵,无论干啥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种天麻,植木耳的方法,就是他从几百里外,大巴山南坡四川那边学来的,结果头一年就搞成了。儿子也考虑到老汉的孤独,曾动意给买个收音机回来,但老汉执意没让买,他有他的心思。他要把钱攒起来,先盖几间漂亮的瓦房,然后给儿子娶个贤惠的好媳妇。老伴死得早,他糊里糊涂,勉勉强强把一女一儿拉扯大了。女儿嫁出去以后,屋里只剩下两个不会生活的汉子。啥时候房子没盖,儿媳妇没娶,他心头的疙瘩啥时候就消除不了。
老汉低着头,锄着草,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太阳已出了山,金灿灿的阳光照下河滩来,沙石里的云母片闪烁耀眼的银光儿。老汉觉得有点儿闷热,便脱下外边的布衫,走出园子,把衣服扔在铺上,从锅里摸出一块干馍,用缺牙的嘴巴艰难地嚼碎,咽下肚去,又喝了一碗半温不烫的开水,算是解决了早饭,然后走进园子继续干活。正干得起劲儿,忽然听见有人在园子外边问:
“表叔,张小桥在家吗?”
老汉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长得苗条清秀的大姑娘站在园子门口,眼看就要走进来了。老汉急忙扔下锄头,迎上去说:
“小桥不在,进城去还没回来。你,你到棚子里坐。”
姑娘说:“表叔,我想找小桥请教问题呢。也想看看你们的园子,行吗?”
啊,啊老汉嘴里吱唔着,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挡在园子的门口,说:小桥不在,园子没啥看场,种庄稼嘛,谁都会。
“小桥答应了我的呀!”姑娘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老汉。莫非、莫非她是小桥新找的对像?这姑娘长得倒不错,看样子挺精明能干的。不过,不稳妥的事情老汉不干。去年有人给小桥介绍个对像,不要脸的女子骗了几百块钱却和别人跑了,老汉一想起来就憋气,现在可别再上当了。老汉说:
“我只是看看,又不偷你家里的东西。”姑娘往前走了一步。“不行不行,有些事情,看和偷差不多。”老汉挡住了她。姑娘笑了笑挪揄地说:“表叔,你那‘啬皮’的雅号真是名不虚传啊,我算眼见为实了。”
此话正戳疼了老汉的忌讳。因他一向比较吝啬苛刻,小气保守,乡亲们背后称他“啬皮”,他也是知道的。如今,一个陌生的姑娘竟然当面嘲笑开了他,要是遇上别人,他早吐了人家一脸的唾沫,对这姑娘他存有点侧隐之心,只是摆摆手说:
“姑娘,说话甭嘴里带刺,如今不是吃一只锅里瞎搅和的光景了。你走你的路吧,在这里胡缠也是闲的。”
姑娘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说:“表叔,我算服了你。好,就不看了小桥回来后,请你告诉他,让他抽空到我家来一趟,地点他知道。”
姑娘沿着山边的小路,大步往回走了。老汉望着她的背影。想:说话没礼貌,对老人不尊敬。哼,缺少家教。还想让小桥到你家传经送宝,一堵墙上挂门帘——莫门儿我偏不告诉他。自从小桥引进了种植天麻、木耳的方法以后,来请他传授经验,来参观园子的人特别多。为此,父子俩有过一场激列的争论,老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把自己费神学来的方法,干辛万苦总结出来的经验,去介绍给别人,让人人都学会赚钱发财的法子。要是人人都会了,自己这一套还有啥价值呢?可是,儿子的两条腿在他身上长着。由他自己掌握,挡也挡不住的。但凡是前来参观园子的人,都被老汉一一挡了回去。这园子是老汉一锹一锄,撤着汗水精心舞弄出来的,他可以做主。
太阳慢慢地移到了头顶,光线直射着,把脚下的沙地晒得发烫,四面的高山又挡住了风源,河湾上热得像个蒸笼儿。
老汉扯起脖子上围的毛巾擦擦汗,扔下锄头,锁了园门,光着脚板儿向园子后边的石砦河走去,他想在水里泡一泡。
离庵棚不远的河边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老汉在这儿的河床上挖了个深坑用石头砌成了天然的浴缸。此地很少有人来,十分僻静。
老汉站在河边,还是小心地望了望四周,一个人毛也没看见,他便脱了裤衩,挂在树枝上,然后精条条的走进水里。
河水也被晒得温热了,浑身泡在里面真舒服。老汉只把头露在外边,闭起眼睛昏昏欲睡地躺着。水中像有无数只温柔小手儿轻轻抚摸着他的身体,周身麻酥酥,轻飘飘他渐渐地觉到自己离开了人世间,漂上了天堂,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随心所欲。
“咚!”谁在扔石头?他突然被惊醒,但睁开眼睛一看河边,并没有一个人呀。可能是老鹰叨着什么东西从头顶飞过时掉下来的吧。
水里不能久泡,时间长了会生病的。他懒懒的站起来,拧干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儿。阳光照着他赤裸的全身,有点儿发痒。老汉虽然五十多岁了,但身体并不显得干瘪,饥肉紧绷绷的像个年轻人,这可能是长年的劳动锻炼和新鲜的水土空气给予他的特权吧。不过,半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脊背却不为他保密。
“咚!”又是一颗石子儿扔在水里。他迅速转过头,朝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于是瞥见了树丛后面一段女人的花布衣角。他大吃一惊,立即像蛇一样滑入水里,又大声喝问:
“谁,谁在哪儿?”
“哈哈哈,嘻嘻嘻……”从树丛后边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老汉一听便明白:是自己的相好寡妇林三娘。
老汉一里坦然了,大方的站起来,走上河岸,取下短裤来穿上。待老汉收拾完毕,树丛后的女人才走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显得干净利落的农家妇女。她头戴着草帽子,胳膊肘挎着一个竹笼儿,圆脸上充盈着喜悦的微笑。
老汉在树丛旁的沙包上坐下来。女人跟着坐在了他的身边,然后揭起竹笼上盖的花布,端出了一盘炖熟的鸡肉。
“哟,好香啊,专门为我弄的吗?”老汉接过盘子,拿起一疙瘩就吃起来。
“不为你为谁?我再也没有可牵挂的人了。”三娘说罢,又用胳膊拐捅他,“别光顾吃,去把脏衣服取来,我抽空几给搓一搓。”老汉一边啃着一条鸡大腿,一边走回庵栅去取来前几天脱下的脏衣服。三娘蹲在河边搓洗起来。
七八年前,三娘的丈夫死了以后,老汉常去帮她干点儿零碎活儿,俩人慢慢就好上了。三娘曾几次提出登记结婚,但老汉却顾虑重重,一是觉得自己太穷,给三娘带来不了好日子。自己一儿一女都很小,再加上三娘和女儿共五人,负担太重了。二是担心给双方的还不能自立的下一代们带来隔阂和痛苦。所以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但三娘隔一段时间就来看一看老汉,安慰安慰他孤独的心灵。
三娘把洗净的衣服搭在树丛上晾晒,然后又在老汉的身边坐下,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自从女儿被乡文化站招工以后,房子里整天就我一个人,又害怕,又孤单,也不见你来走动走动,狠心肠。”
老汉伸出一只胳膊将三娘搂住,说:“最近河湾上离不开我呀,庄稼成熟了,要防盗贼。唉,你别发愁,等我攒足了钱,盖起了房子,就娶你来好不好?”
三娘嗔怪说:“你呀,心里只想着钱和房子。喂,我说,你搬过去与我住在一起算了,多省事啊!”
老汉摇摇头:“那咋行,还有小桥呢?”
“哼,小桥已长成大人了,比你还能干,不用你婆婆妈妈的操心。人老了,还是少管闲事。”
“年纪轻到底还是不懂事。要不是我这守财神呀,他一辈子世釜刁三起来。我说,咱们的事还是再等两年吧,待小桥盖了房,娶了盘毫妇,习时我的一切全随你。”
三娘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站起来叮咛老汉别忘了傍晚收衣服,然后走了。
老汉目送着三娘的身影拐过山弯不见了,才回到菜园继续干活。可心思却仍然留在三娘身上,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女人,心中有愧呀!
太阳搭山的时候,从高高的山梁上飞来了一阵歌声:
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啥子哎,我望槐花几时开。稀乎说出望郎来。一听这宏亮的嗓门,老汉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这首山歌是自己前些年挺爱唱的,没想到让儿子无意中学了去,真没法儿。老汉叹气,摇摇头。
老汉走出园子,洗了手,点着火,开始做晚饭。
儿子满头大汗走进庵棚来,把挎包“咚”地扔在铺上。“回来啦?”老子招呼说。
儿子没回声,“嚓嚓”脱掉鞋,爬上铺去躺下了。
老汉不用看,就知道儿子的脸上又变了天。这小子,又是啥事不顺心,回来话也怕说,把气憋在心里,挺让人操心。他禁不住问:“又碰上啥钉子啦?你说说看。”
突然,儿子在铺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闷声闷气说:“爸,今天人家来参观,你又挡回去了?”
噢,原来是这件事。看样子,上午来的那姑娘今天又在啥地方碰见了儿子,就顺势告了老子一状。告就告吧这种事。老子才不怯火呢。他知道儿子是个犟骨头,不愿为此事与儿子吵嘴费舌,不吭声比啥都强。
儿子在铺上“呼哧、呼哧”出了一阵粗气,又“呼”地跳下来,几下子扒掉了衣服和裤子,只穿着短裤衩,扯下一条毛巾,拿起肥皂盆儿,向后面走去。
老汉知道:儿子又到石砦河里洗澡去了。他尽管做着自己的事,煮好了稀饭,先喝了两碗,然后端出一个小板凳,坐在河滩上,面对着大山“吧嗒吧嗒”抽起旱烟来。
夜幕降临了四山模糊了,可是还没有一丝儿风。河湾里闷热得使人难受,老汉直觉得心里特烦特烦。
又过了好一阵子,儿子大概在凉水中浸泡够了,才轻松地走回来。
儿子没有吃饭,不知是在外边吃过了,还是不想吃?只见他用火柴点亮小马灯,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放在石板桌上,坐下去,“嚓嚓嚓”地写起来。写一阵,停下来,抱着头思索一阵,又接着写下去。
夜深了,露水下来了,老汉感到身上疲倦了。他起身回庵棚去准备睡觉。上铺的时候,眼睛斜了一下,只见石板桌上放着一个宽宽的木板,木板中间嵌着一块窄长的钢条,一张黄黄的油纸铺在上面,儿子手握一根带黑把儿的钢针,在油纸上使劲写着,难怪声音那么大。老汉只用过毛笔,见过铅笔和钢笔,眼前的这一套新的写字工具,他是在开眼界,看稀奇。嘿如今这世道变得真快新玩艺儿越来越多,真让人适应不了。
老汉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一觉醒来,但见庵棚里的灯光还亮着,“嚓嚓嚓”的声音还响着。抬头一看,灯光很微弱,原来马灯里的煤油已经熬于了,现在烧的是一串蓖麻籽。儿子伏在桌上,赤裸着睑上和身上浮着一层发亮的汗水,看来写得真辛苦啊!
儿子究竟写了些什么,老汉却估摸不透。
儿子写的东西老汉很快就弄清楚了,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几天以后,又一批蔬菜成熟了。老汉用背篓背着七十斤鲜菜去镇上赶场,他把儿子留在庵棚里看园子,儿子卖东西不会要价,硬把东西便宜作践了,他不放心。
在菜市场旁边有个卖大蒜的老汉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读着一个小本本,还边看边比划。大清早,顾客不多,他便凑过去,好奇地问:
“伙计,啥书呀,把你看得这么过瘾。”
“好书、好书呀,介绍农业科学技术的,都是结实话,一看就明白。”看书老汉称赞说。
“从哪儿买来的?”
“公社农技站正在出售,三角钱二本,只收纸张钱。是个叫张小桥的科学家写的,美死咧,你快去弄一本来学习学习。”
一听说“张小桥”这个名字,老汉心里楞了一下;该不会同名同姓吧?他伸出手,央求说:“喂,老伙计,让我翻一翻。”
拿过小本本来,老汉一翻,有文字,还有图画,不过有些地方莫印好,墨疙瘩遮了字儿,但意思还是能看明白的。读了几页以后,都是自己熟悉的东西,他恍然大悟,这正是儿子写的文章啊。这浑小子,他把搞多种经营作物的窍道,全写在上面,印成本本向大家公开了。老汉翻着翻着,手不禁打起颤儿来。
他把书本还给人家,也无心讨价还价地卖菜了,三锤两下胡乱处理掉,然后挎起空背篓,大步向公社农技站走来,他要制止这种做法。
农技站的门口,果然围了许多人,伸手在买那小本本。一个姑娘一边收钱,一边付货,还一边解释说:
“这个本本,是我们请张小桥同志编写出来的,都是切实可行的方法。生产中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还可以来问我们。”
老汉一看,这不正是前几天到龙脖子来找小桥的姑娘吗?原来她是公社的农技员哩。他知道这姑娘不好缠,怎么办呢?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个办法,于是挤上前去问:
“同志,还有多少本?”
姑娘一边应付着别人,一边回答:“不多,只有二十几本了,要买就赶快。”
老汉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啪”地放在桌子上,说:“你这里的,我全要。”
姑娘惊奇地望了他一眼,高兴地叫道:“啊,是表叔,请快进来坐。”
老汉沉着脸:“你的本本,我全买。”
姑娘笑了笑:“别的人一人只买一本,你嘛,一本也不卖给。”“咋啦,要提价?好,你卖三角,我给五毛,全要。”老汉叫了起来。
姑娘盯着他:表叔,你有多少钱?
“钱虽不多,但能把你农技站这几间破房子买下的。”老汉大咧咧地回答。
姑娘有点儿生气了,眼睛圆睁着,一字一板地说:哼,甭逞能。你能买下这山这水吗?你能给大伙儿都买来富裕吗?你能把众人让他疼痛难忍,让他喘不过气儿来。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挥起拳头要打儿子。
儿子昂头站在老子面前,毫无退让的意思。
啊,儿子现在是大人了,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随便揍他了。可是老汉的这一口气却咽不下去,他眼睛一花,便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张老汉病了。这个几十年不吃药的硬汉子,如今却病倒在床了。
儿予要背他去镇上的医院看病,他不动弹。儿子请来医生给他诊断,又去买回一大包药来,但他一粒药也不吃。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一股气出不来而已。这股气是吃药治不好的。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辛辛苦苦把儿子抚养成人,现在所做的一切也全为了儿子,结果却得到了这样的报答,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啊。
第二天下午,公社的那位女农技员提着几斤鸡蛋糕和饼干、罐头之类的东西,来看望老汉了。可老汉给她来个不答理,她只好放下东西,起身走了。
儿子送姑娘走出庵棚,只听姑娘在棚外说:“小桥,你的脾气太不好,看把老人气成这样,怎么办?”
只听儿子答道:“我是不该顶撞爸爸:又信口开河乱说一通。但在原则问题上,我不能让步啊!”
姑娘又说:“思想上的问题,要慢慢解决。另外,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把你的事迹写了一篇稿子,送县广播站以后,反响很强烈。”
“哈,你这样吹捧我,不怕别人说闲话。”
“脚正不怕鞋歪。再说,咱们又没结婚嘛,怕啥。嘻嘻。团县委的领导对你的事迹也感兴趣,他们想让你在这儿办一个多种经营现场培训班,从全县各地抽一批青年骨干来学习。”
“那太好了,我保证完成任务。”
“可是,爸爸是这种态度,暂时先停一停吧。”
他们走远了,话声渐渐听不见了,老汉的心情却更沉重了。原来,他们还想在这儿办公开办学习班,真是一对败家子。看来,我在这儿住不成了,老年人怎能犟过年轻人呢?今后咋办?还是三娘说的好:人老了,少管闲事。我一走了之,随他们胡捣腾去,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三娘也盼着我去,不能让她老等呀!
整整又思考了一夜。凌晨,山雀儿刚叫第一声,东山上的天边刚泛第一层白,儿子还打着浓鼾沉浸在梦乡时,老汉就爬起来下了铺,轻手轻脚步地把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包了起来,走出庵棚。
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连忙从怀里掏出银行的存折,转了回去,放在了儿子的枕头边,又最后望了儿子一眼,快步离开庵棚。
山还是这样青,云还是这样白,空气还是这样新鲜,各种植物还是这样葱郁茂盛,但这桃花源般的世界如今也不平静了,他只好离开它,去寻找另外和乐园。可这地方毕竟是自己用汗水浇绿的,现在要离开它,真依依不舍啊!他多想大喊几声,或者吼一阵山歌,可是又怕惊动了儿子。再往前走几步,就拐过山弯,看不见庵棚了,他向那简陋的庵棚望去了最后一眼,这时,那个方向似乎忽然传来儿子的喊声:
“爸爸,你在哪儿?你在那儿?”
喊声在山弯里回响,在老汉的心头回响,两行热泪,唰唰地涌了出来;但老汉不愿答应,他是个一辈子掮着竹竿不换肩的人,只能朝前走着他必然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