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太祖朱元璋(世界伟人传记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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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举旗东讨西征(四)

“那……先生为何来此?”

“听说将军所向无敌,用兵如神,小民万分敬仰。一则,前来祝贺大捷,二则呢,想亲眼瞻仰常胜将军的风采。”

“哈哈哈!先生真会奉承人。末将虽然取得了小小的胜利,也不敢劳动大驾亲自来祝贺呀。”朱元璋得意地调侃起来,“至于在下的‘风采’吗,不看还好,一看呀——丑八怪一个。先生看得久了,只怕连晚饭也不想吃了!”

李善长仿佛没听懂主人的调侃,眯着眼睛,久久打量坐在对面的‘丑八怪’。忽然,他猛拍桌案,惊呼道:“啊!十载寻觅,天上地下!终于阴云消退,启明星露面啦!”

“先生,那启明星,不是天天露面吗?”客人出语突兀,朱元璋一时不解,见客人笑而不答,懵懵懂懂地又问,“有什么值得先生寻找的?”

“小民找到了明君、希望!”

“先生,你的话俺不懂。”

“哈哈哈——将军怎么会不懂呢?你就是咱们汉人所盼望的‘明王’呀。久旱逢甘霖——国人所要寻找的天之日、民之主,原来在这里!”

客人出语惊人,朱元璋不由一震。如今群雄蜂起,哪家不是打着“明王出世”的旗号?郭子兴等所敬奉为首领的韩林儿,不就是他们的“明王”吗?继而一想,他当托钵僧流浪途中,教书先生说他有大富贵的话,与这位先生的话不谋而合!莫非中华“明王”,真的应在自己身上?心中欣喜的朱元璋却故意惊讶地摇头;

“先生此言差矣。难道你不知,当今明王乃是韩林儿,他不但是朱某的皇帝,也是我家郭大帅尊奉的皇帝。明王之说与朱某何干?先生,不远百里而来,莫非是来与咱家玩耍?”

“非也,非也!此等与国运、民生攸关的大事,岂是开得玩笑的!”李善长神色肃然。一边说着,一边离坐起身,长揖至地,“朱将军,小民有一事相求,不知能恩允否?”

“先生不必多礼!”朱元璋等客人坐定,诚恳地说道,“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朱某能做到的,断无不应之理。”

“朱将军,小人此番弃商离家,前来滁州,专为投靠名主而来,愿在将军麾下效犬马之劳。望将军不弃,收留小人。”

“哎呀呀!先生休得言求,这正是咱家求之不得的呀!”

李善长再次深深一揖:“多谢将军。”

“来呀,快快摆酒,我要与李先生一醉方休。”朱元璋兴奋地吩咐。

交杯递盏,语言投机。酒宴一直进行到日落星起,方才结束。撤席后,二人秉烛夜谈,朱元璋再次把话引入正题。他诚挚地向李善长询问尔后发展大计。李善长则是有问必答,坦诚地陈述了一通平天下、创大业的道理。他字斟句酌地说道:

“将军的祖上,曾居沛县,与汉高祖刘邦堪称是同乡。如今山卅王气,正应在将军身上。抚国安民的重任,非将军莫属。汉高祖豁达大度,知人善任,目光远大,不贪图眼前富贵,故而成功奇速,将军何妨以贵同乡为楷模?”

“依先生之见,何时可以平定四方战乱?”

“刘邦仅用五年便成就帝业。眼下时局,与秦末类似,只要效法刘邦,网罗英才,励精图治,平定天下,南面为君,绝不是遥远的事。”

“在下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朱元璋离坐,深深拜了下去,“如蒙先生不弃,我想委屈先生,做我的掌书记——掌管文书,参赞军机。帮助咱家成就大事,如何?”

李善长愉快地答应道:“在下遵命。”

从此以后,朱元璋把李善长视为臂膀与心腹,虚心听取他的谋略和建议。不但像刘邦使用张良那样,让他参赞军机,而且像利用萧何那样,发挥他经商的特长,让他掌管后勤供应,以及调解将领之间的矛盾冲突。李善长尽职尽责,不负重托,对朱元璋得天下,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当朱元璋志得意满,准备乘胜再攻取几座城池时。濠州来了急报,永义王赵君用,为报上次失败之仇,将粗心大意的郭子兴挟持到他新攻占的泗州,准备在那里动手,将郭子兴除掉!

恩人、上司有难,焉有不救之理?朱元璋立刻与李善长、冯国用计议,如何尽快设法搭救千岳丈。

刘伯温的地位,在朱元璋的心目中越来越重要。这位神机妙算的大胡子智多星,一天不在身边,他都感到心头空虚,主意难定。七月底,朱元璋再次派使者带上他的亲笔信赴青田,敦促刘基速归。信中写道:

顿首奉书伯温老先生阁下:愚与先生自江西别后,屡有不祥,皆应先生前教之言。幸而殄灭奸党,疆宇少安,得以收兵避暑。今遣人专诣先生前,虔求一来,望先生发踪指示耳。日夜悬悬。六月二十二日,克期拜读教墨,谕以六七月间举兵用事,不利先动,当候土木顺行、金星出现则可。愚一见教音,身心踊跃,足不敢前。如此者何?盖以先生一二年间以天道发愚,所向无敌。今不敢违教……是以再差人星夜诣前。望先生以生民为念,德教为心,早赐来临,是所愿也。如或不能即来,可将年月、吉日、时辰、方向、门户择定,密封发来,实为眷顾,唯先生谅察。

朱元璋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从不轻易相信别人,惟独对刘伯温是例外。这封催归信,简直像是大旱望虹霓,久别盼亲至。一年多来,他对这位明目浓须军师的分外敬仰,与其说是对读书人的器重,不如说是对他超人的智慧、预测事变之准确的折服。他觉得,刘伯温绝不亚于当年的张良、诸葛亮。

刘伯温确实是一位出类拔萃的预言家。他的预言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带有战略意义的长远预测。如对张士诚、陈友谅以及元朝所定的方略,就属于这一类。二类是防范性的预测。指出一种事变发生的可能性,特别是发生祸患的可能性。如江西、浙江的叛乱,都被他一言中的。有了这种预见,就可以早做防范,并减轻心理压力。即使不幸而没有言中,也不会遭到损失,更不会受到责难。因为人们往往只记得预言灵验的部分,而筛选掉不准确的部分。第三类是对短期行为和事变的预测。对邵荣叛变所作的预测,朱元璋认为十分灵验。但他的用语相当含糊:“六七月间举兵用事,不利先动。”“不利先动”,既可以解释为看准机会再动;也可以解释成对“先动”者“不利”。邵荣“先动”,结果计败被杀,是大大的“不利”!这类预测的最终验证,往往是事变的结果。可见,随机、模糊和神秘性,是这类预测的最大特点。

在烽火遍地,云谲波诡的年代,这种预测大有用武之地。难怪中国古代军事学与星象、地理、占卜等术数,结成了不解之缘。不懂这些术数和学问,就做不成一个高明的军事家。而术数的精通,又与渊博的学问、丰富的阅历、锐敏观察、勤于思考分不开。刘伯温聪颖过人,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兵书战策,无所不通。他混迹官场许多年,屡遭贬斥。足迹达南北,交游遍四方。领过兵,打过仗,身在林泉,心系天下。对于天下大局,静观默察,了然于心。他的这些“资本”,是别的读书人所不具备的。他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谋略家和预言家,并非偶然。

其实,研究天文、地理、占卜、术数,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专业和时髦。不少人谈天文,说地理,轻言吉凶祸福,不过是为了混饭吃。尽管他们打着“铁嘴”、“神算”的旗号,仍然只能赚几个可怜的糊口钱。没见谁人给自己“算”来万贯家产。因为他们的“奇灵”,靠的是察言观色,分析推断,巧话套实话,模棱加诡辩。有一个占卜先生,对于求问父母寿庚的人,总是写下这样五个字:“父在母先亡。”结果,屡占屡验,人人惊叹,成了远近知名的“神算”。殊不知,这五个字的奇妙在于断句,句读一变,便能作出多种解释:母亲已死,“父在,母先亡。”灵验得很。如果相反,照样灵验:“父在母先,亡。”如双亲眼下都健在,那是预言尔后谁“先亡”,同样没有错。可见,这位“神算”的看家本领,就是模糊与诡辩。

当然,也有许多人与江湖术士迥异,对事变的分析判断十分到家,堪称是这方面的专家。朱元璋帐下的李善长、秦从龙、陈遇、王冕等都精于术数之道,给他出过不少好主意。南征婺州时,胡大海向他推荐了一个精通天文星占的月庭和尚。朱元璋被他的“说法”打动了,命他蓄发娶妻,并在婺州赶建一座“观星楼”,供“神僧”专用。朱元璋自己也登楼学观星,学得了不少天文知识,从此养成了夜观天象的习惯。在应天,朱元璋经常露天夜坐观星数辰,有时通宵达旦。侍从劝他休息,往往遭到严厉的斥责。当时,人们普遍相信天人感应:天上的星象与地上的万有众生,一一对应。星象的变化,可以主宰人的吉凶祸福甚至战争的胜败。

浙江海宁有一个名叫叶兑的隐士,就具有这方面的才能。他给朱元璋写了一封万言长信,朱元璋和刘基读了以后,大为赏识。

刘基终于从青田返回应天。寒暄过后,朱元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刘基,不露声色地说道:

“伯温老先生,这里有一封长信,是海宁一个儒士写来的,你看看,有无可取之处?”

刘基接过信,先看末尾署名,见是叶兑一个月前写来的,抬头问道:“听说叶兑是位饱学之士,他的信一定很有见地。不知主公读过之后,有何高见?”

“我?”朱元璋想不到刘基先问起了自己。他接到这封信,反复读了许多遍,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不想先吐露自己的“高见”,一则,怕自己的欣喜使刘伯温不快;二则,担心先说出自己的看法,对方不能畅所欲言。于是含糊答道:“草草看过,但没有看仔细。等着倾听老先生的高见呢。”

“好吧。属下看完信,再陈拙见。”

愚闻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谋划于胸。韩信初见高祖,画楚汉成败;孔明卧草庐,与先主论三分形势者是也。今之谋划,宜北绝察罕帖木儿,南并张九四,抚温、台,取闽、越,定都建康,拓地江、广。进,则趋两淮以北征;退,则划长江而自守。夫金陵古称龙盘虎踞、帝王之都,藉其兵力资财,欲攻则克,以守则固,百察罕能如何哉?且夫江之所备,莫急上流。今义师已克江州,足蔽全吴。况自滁、和至广陵,皆吾所有,非但守江,兼可守淮矣。张士诚之倾覆可坐而待之,淮东诸郡亦将来归。北略中原,李氏可并也。今闻察罕妄自尊大,竞掷书明公,如曹操之招孙权!窃以为,元运将终,人心不属,而察罕欲效操所为,事势不侔。宜如鲁肃计,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此其大纲也……

后面,叶兑又详细写了对张士诚的方略:“对他的老巢平江,声东击西,困而下之,是为上策。先取绍兴,继取嘉、杭,秀湖风靡,平江不战可下,乃为次策。至于对畏葸狐疑的方国珍,宜限以时日,责其归降。最后收复福建,不过一辩士之力。声威已震,然后进取两广……”

刘基看罢书信,捋须叹道:“老儒高见,果然不同凡响。辨析之恰当,推断之入理,非刘基所能及也。”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朱元璋笑道,“他的见解至多与先生相侔耳。”“不,不。”刘基指着信中说到察罕帖木儿的地方,说道:“他对察罕帖木儿的主张,就与我前次的主张迥然有别。”

“哦?我倒忽略了这一点。”朱元璋故意装傻,“不知区别在哪儿?”“时日推延,情势有变。”刘伯温自然不点破,爽快地答道,“叶兑的主张,才是顺势度势之高见。主公听我说完,察罕帖木儿被部将田丰、王士诚刺杀后,他外甥和养子扩廓帖木儿,即王保保代领其军后,势力大不如从前,再与之来往交好,不利后来的征伐。”

“这么说,两位老先生的高见,不谋而合咯?”

“不过,眼下胡元怕还不想与主公闹翻。”

“做梦去吧!”朱元璋忽地站起来,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坐下来说道:“从今往后,我与胡元一刀两断!”

正像刘基所预料的那样,元人却不想跟朱元璋一刀两断。这年的年底,元朝派户部尚书张昶、郎中马合谋、奏差张琏,带着元朝皇帝封朱元璋为江西省平章的诏书,从海路到了方国珍据守的庆元,让方国珍为两方牵线通好。当初,方的使者曾与朱元璋的使者一起,去大都纳贡求和。元朝接受了朱元璋的“忠心”,方国珍便以功臣自居。现在,元朝的使团来了,他立刻派属下韩叔义和燕敬去应天,通知朱元璋接纳使团。不料,朱元璋断然说道:

“当初与元朝交好,是我的一时失计,至今后悔莫及。胡元铁骑,践踏我中华,欺凌我百姓,我与之不共戴天,不除之不足以消我心头大恨,岂有再与之通好之理!”

使者碰壁而回。方国珍害怕伤害了使者团没法向元朝交代,便将张昶等送到元福建行省平章燕只不花那里。燕只不花通过朱元璋的建昌守将王溥,再次劝说朱元璋。朱元璋向智多星问计,刘伯温答道:

“主公尽可放彼等前来,不必再三推拒。”

“老先生不是赞成叶兑的进言,不再与胡元来往吗?”

“不错呀。”

“那……为何还要接纳他的使团呢?”朱元璋一时不解,“那不是让三军怀疑我抗元的决心吗?”

“不。那正是表决心、知敌情的好机会。先从中刺探元朝的内幕,然后,”刘基伸直右手向下一砍,“那也不迟嘛。”

“好!那就让他们来!”

朱元璋立刻派人去迎接使团。可是,来到应天城外,使者团的全体成员被迎接的人扒光了衣服。他们袒胸露背,招摇过市,像游街的囚犯似的,被押着来见朱元璋。

“朱元璋!”马合谋一见朱元璋,老远便吼起来,“你们如此气量狭小,无礼对待朝廷使团,就不怕冒犯天威,贻笑天下吗?”

朱元璋佯作惊讶地斥责部下:“大胆——谁让你们扒使团的衣服?快快把衣服给他们!”

不料,使者团的人穿上衣服后,不但没有一个人拜谢,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

羞辱与震慑,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朱元璋厉声喝道:“胡元不识天道人心,殄灭在即,还派你们前来煽惑我大军斗志,动摇我灭元的决心——不过是痴心妄想耳!”

“朱和尚,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马合谋大骂起来,“我大元朝。地据九州,兵逾百万,岂会惧你区区乌合之众!陛下派我等前来,并非是来哀怜乞求的,乃是大仁大义之举一一给你等指出一条荣华富贵之路。不然,你跟你的部众,难逃刀下做鬼之厄运!”

“住口!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朱元璋厉声怒喝,“不杀你们,不足以证明我朱元璋灭元复国的凛然大义。来呀,给我统统推出去砍了!”

使者团被押了出去。朱元璋把始终不开口的张昶留了下来,他让张昶坐下来之后,和气地问道:

“张尚书,你身为使团之首,为何自始至终不开口呢?”

“嘿嘿!”张昶冷笑起来,“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何必徒费口舌?”

“尚书既知此行是来送死,何必自投罗网呢?”朱元璋问道。

“唉!”张昶长叹一声,“身为朝廷重臣,岂可因有性命之忧,便趑趄不前?”

“此言差矣!”刘基插话道,“胡骑人心尽失,元祚将终。张尚书何必为将死之朝而效忠呢?”

“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张昶岂能做再嫁的冯妇!”

“尚书谅不会不知,刘基也曾经是元朝的旧臣吧?”

“同朝为官,怎会不知?”

“这么说,刘基正是尚书所不齿的奸臣、荡妇了?”

“不敢,不敢。”张昶急忙抱拳赔罪,“人各有志。况且,军师朗察秋毫,洞知千古。弃旧附新,择善而从,乃是明智之举。”

“既然如此,尚书何不弃暗投明,择明主而从呢?”刘基又逼问一句。“这……”张昶一时语塞。

“张尚书,”朱元璋开口了,“你如能照实说出元朝的内幕,并诚心相助,朱某决不会亏待阁下,你的官职,绝不会不如从前。我还有急事,军师不妨与张尚书多聊一阵子。”

张昶对元朝早已丧失了信心,只是下不了毅然而退的决心。现在见朱元璋相貌奇伟,气魄非凡,而且对自己颇有好感,顿下归附之心。刘基问什么,他答什么,将元朝种种内幕,尽其所知地详细作了介绍。知己知彼,才能战胜敌人,刘基甚为高兴。

出乎意料的是,傍晚行刑时,张昶竟然一起被砍了头。

刘伯温不解,朱元璋为何言而无信。晚饭也没顾得吃,直奔吴国公府,向朱元璋问个究竟。一见面,便突兀地问道:

“主公,听说张昶被一同处死了?”

“哦,军师也听到了?”朱元璋平静地问道。

“主公,张昶提供了大量重要的内情,功劳不小。而且,此人有牧民的经历,是个可用的人才,怎可一同处死呢?”刘伯温压抑着心中的不满,极力将话说得和缓。

朱元璋笑而不答,咳嗽一声,朝后面一挥手。张昶立刻从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

“咦?张先生,你……怎么在这里?”被杀死的张昶突然出现,刘伯温大惑不解。扭头问道:“主公,这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笑道:“老先生所推荐的人才,咱家不但不敢动一根毫毛,还要倚重他治理天下呢。”

原来,张昶的“死而复生”是朱元璋耍的手腕。他用大牢里的一个死囚犯,扮成张昶的模样,代替他上了法场。刘基听后,大摇其头。等到张昶离开之后,他向朱元璋说道:

“主公,属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先生有话尽管讲嘛。”

“恕属下直言,这金蝉脱壳之计,似乎……无多益处。”

“杀光鞑子的使团,是为了鼓励将士们的抗元决心,怎能说是无多益处呢?”

“主公,杀死元朝使臣,固然可以激励将士,但不在于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呀。公开留下张昶,并大肆宣扬他不仅有归附诚意,而且有立功的表现,对于尚在为元朝效力的官吏,不是有更大的吸引吗?这与释放陈友谅的俘虏一样,异曲而同工,是一举两得的事嘛。”

“他娘的,咱弄巧成拙了!”朱元璋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当时,只想到他是使团的首要官员,不杀他不足以表达对胡元誓不两立的决心,竟然忘了留下他还有一举两得之利!”

“主公。张昶多年在元朝户部为吏,洞悉牧民之道,是个难得的人才。”

“唉!他已经被我当众‘处死’了,怎么个用法呢?”朱元璋唉声长叹,一时没了主意。

“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刘基附上朱元璋的耳朵,“兵不厌诈。下次将领们议事时,让张昶公开跟他们见面。主公理直气壮地对将领们说,原本就不想杀张昶,但许多人不服,吵闹不休。为了防止闹事,又不耽搁行刑的时间,只得用一名死囚做了替身。须知,一个有用的人才,胜过十万甲兵。而一个重臣的甘心归附,对元朝是个巨大的震撼,并非区区一颗人头可比。只要开诚布公,将领们会折服的。”

“那就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了,是吧?”朱元璋接上了刘基的话头,“老先生,真有你的一一几句话,就解开了我许久解不开的疙瘩!”

“主公谬奖,这不过是文过饰非的权宜之计耳。如果微臣当时想到这一层,及时提醒主公,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出现了。”刘基故意把责任拉到自己身上。

“嘿,这事与老先生无干,是他娘的咱自己的鲁莽闹的!”朱元璋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朱元璋决定立即重用张昶,让他协助李善长,整顿财政和粮饷,巩固根据地,积蓄力量,为下一步更大的行动做准备。这年十月,设立关市批验所,管理征收商税,促进货物流通。朱元璋为此专门下了一道命令,传谕各地驻军,重申将士屯田的命令:

兴国之本,在于强兵足食。自兵兴以来,连年饥馑,田地荒芜,民无定居。若兵食尽资于民,则民力重困。故令尔将士屯田,且耕且战。今各处大小将帅已有分守城池,然各处地利未能尽垦,数年以来未见功绩。惟康茂才所屯,得谷一万五千余石,供给军饷尚余七千石。以此较彼,地力平均,而收入多寡悬殊,其故何哉?盖人力有勤惰耳。自今日起,诸将宜督军士及时开垦,以收地利。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各地驻军接到命令后,哪个还敢懈怠,一齐挥锄上阵,且战且耕。荷戈的武士成为斗笠蓑衣的农夫,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不料,田园牧歌正在此起彼伏,暂时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了。

打破宁静的,竟是胆小畏葸的张士诚。

至正二十三年(1363)二月,张士诚伸出一只脚,踢向退守安丰的刘福通。

本来,察罕帖木儿被部将刺杀后,身边的威胁已不复存在,刘福通长舒一口气。不料,王保保很快将察罕的部众收集起来,向田丰、王士诚据守的益都发起了反击。刘福通派兵支援被击退。益都被攻破,山东重归元朝之手。田丰、王士诚被俘,王保保挖出他们的心肝,祭奠他的养父。此时,刘福通在汴梁开创的大宋之天,收缩为安丰一隅,而且陷入了四面临敌的窘境。张士诚没有胆量深山打虎,却有能力草丛捉兔。他看准了刘福通这个软柿子,两路人马同时从淮安、高邮西上。大将吕珍为先锋,张士信大队人马殿后,妄图一举拿下安丰,活捉刘福通。这样,不但与他的东部领土连成了一片,而且直拊朱元璋之背,一举两得。

刘福通的数万人马局促安丰一城,粮秣早就不充足。几十天围困下来,已是粮尽秣绝,开始宰杀战马充饥。战马吃光了,然后吃人;率先被杀的是老弱妇孺。饥饿难当的士兵,将埋在地下已经腐烂的尸体,也扒出来煮着吃。有人甚至挖出井底、池塘里的污泥,用人油炸丸子吃。可是,吃得下,排不出,很快便伸腿死去。

失去了钟鸣鼎食的小明王韩林儿,除了在后宫与嫔妃们抱头痛哭,一点主意也拿不出。万般无奈,刘福通只好派人偷偷出城,以龙凤皇帝的名义向朱元璋求救,希望他一伸援手。

朱元璋得信,拍案而起,决定立即出兵增援,但却被刘基坚决阻止。

“主公,此举万万不可!”

“友军有难,莫非可以按兵不动,见死不救?”朱元璋瞪着眼反问。

“当救者,舍身丧师也要救;不当救者,袖手旁观不为过。”

“咦?这是为何?”

“因为我军有更重要的防务。”刘基诚恳地作答,“眼下,西边的沉寂不是好兆头。陈友谅决非庸碌之辈,一旦我军北征,他肯定会趁机东下。那时,腹背受敌,如何是好?主公,万万大意不得呀。”

“老先生说的固然有理。不过。”朱元璋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岂能眼看着张士诚那厮扩大势力,在北、东两面,对我们形成钳制之势?何况。我与龙凤皇帝有君臣的名分。布告行文用的也是龙凤年号。君王有难,臣下袖手旁观,尔后怎样为将士们做出表率?”

“救出小明王,又能怎样呢?”刘基的潜台词是很明白的:救出小明王是你朱元璋将来做皇帝的绊脚石,倒不如借他人之手除却后患。

但朱元璋没有理解这一层。他不屑地答道:“把他安置在个妥当的地方呗。”

“尔后呢?”刘基又问。

“由我来供给他就是。”

刘基不便把话说得太露骨,只得换个话题劝道:“主公,张九四许久未用兵,可谓是养精蓄锐,来势凶猛。我军万一被粘在安丰城下,只恐与大局不利呀。”

刘伯温知道,朱元璋和许多将士一样,至今仍然没有消除惧陈轻张心理。不仅认为张士诚经不起重拳一击,而且一直对他所占据的“天堂”一一富饶的苏杭地区垂涎三尺。那里的大块金银,如玉美女,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刘伯温反复提醒,当心骄兵必败。可是,朱元璋一反常态,始终听不进劝阻。自认为观天文,断时事,自己不如刘基。论对张士诚的了解,谁也不如自己。他决心要走的是一步必胜的妙棋。

“咦!军师多虑了。那个草包,从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这一回也不能让他占到便宜。放心吧,我会快刀斩乱麻,不等陈友谅那厮行动,我就叫张士诚损兵折将,抱头鼠窜——何所惧哉?”

主帅听不进劝阻,刘基只能向空叹息。朱元璋亲率他的得意干将徐达、常遇春和五万精兵,杀奔安丰而去。

可是,没等大军到达安丰城下,饥城已被攻破。刘福通战死,小明王逃出城去不知去向。

朱元璋大怒,下令奋勇攻城。救援战成了攻坚战,徐达、常遇春两面夹击,昼夜不停。吕珍不支,弃城而走,投奔老冤家左君弼占据的庐州。朱元璋率领徐达、常遇春移师攻庐州。

左君弼经营庐州许多年,城坚濠深,防守严密,朱家军困顿在城下。一时难以得手。而刚刚到手的安丰,又被张士信夺了回去。

奔波拼杀了半个多月,朱元璋一无所获。惟一堪称安慰的是,逃亡途中的小明王被找到。朱元璋把他安置到了自己的领地滁州。

朱元璋出师安丰不久,两次失利的陈友谅蹶而复起,果然像刘基所料的那样,亲率大军六十万,战船五千艘,开始了又一次东征。

这一次,陈友谅下定了必胜的决心。不但人多势众,而且战船数量众多,船体高大。主力舰,分上下三层,每层有走马棚,棚下围以护板——飞箭伤不着船上的将士。每船设桨橹数十支,因此,船体虽大行驶却很敏捷。船身涂满红漆,远看像无边火海、逶迤的丹峰。

陈友谅豪情满怀,志在必得。连全体眷属和朝廷百官,也一齐带在身旁——空国出征。作好了直接迁都金陵的准备。

船队浩浩荡荡离开江州向东进发。帆樯如林,战旗蔽空,涌江催波,威武至极。不知为什么,船队来到鄱阳湖口,没有径直东下。却自湖口进入鄱阳湖,向着南面的洪都方向驶去。

当初属于自己的地盘,现在却成了朱元璋的领地。宛如在自家的大门口,楔下一颗钉子。陈友谅哪里容得?凭着如云的威武将士,巨舰快艇,他要顺手牵羊,一举收复洪都,然后再向东挺进。

四月二十三日,洪都城被陈友谅的人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接着开始了猛烈的攻城。

镇守洪都的是朱元璋的义子、大都督朱文正。他将守城任务作了分工:参将邓愈守抚州门,元帅赵得胜守宫步、士步、桥步三门,指挥薛显守章江、新城二门,元帅牛海龙守琉璃、澹台二门。他自己则带领两千精兵,居中节制,往来策应。

攻击者志在速得,守城者意在死保。猛烈的攻坚战,昼夜不停,猛烈无比。只杀得尸横城下。血染护城河……

到了第三天上午,抚州门被陈友谅的火炮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敌军蜂拥而上,情势十分危急。

当初丢了洪都,破例没有受到惩罚,现在岂能让自己据守的城门首先被攻破。邓愈赶紧掉转城上的火炮,向冲进缺口的敌兵轰击。进攻被遏止住了。突破口倒下一片敌兵的尸体。邓愈赶忙用木栅堵上豁口。可是,过了不久,木栅又被攻破,敌兵像潮水一般冲了进来……

刀剑对肉体的砍剥,雷霆飓风的扫荡开始了!

抚州门告急,朱文正闻讯赶来督战。他命令将士冲到豁口外面与敌人厮杀,背后加紧堵塞豁口。泥土、石块、木板、砖瓦、找到什么用什么,连双方士兵的尸体,也一齐垒进了墙里。仅仅用了一个晚上,突破口便被堵上了。

第二天,别处又出现了突破口……

从四月到六月,将近三个月,朱文正和邓愈两人,以不足万人的兵力,将陈友谅的数十万大军挡在城外寸步难进,取得了以少胜多的巨大胜利。代价同样是惨重的,元帅赵得胜以及多员大将血洒疆场。守城将士死伤四千余人——损失了将近一半人马!

与外界联系完全被截断,洪都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更为严重的是城中粮秣日渐减少,饥饿露出狰狞的笑容,迈着大步逼近了。

将士们的生命系于一线,洪都危在旦夕!

焦急万分的朱文正,悬出重赏,招募智勇双全的将士去应天告急。

千户张子明应声而出。朱文正怀疑他是为了巨额赏金,方才只身去冒险。故意试探道:

“张千户,你的勇敢可嘉。但不知你是将赏金带上,还是归来再领?”

“大都督,这是拿性命闯侥幸的事,俺是为了咱洪都城和全体将士的生命,不是为了赏金!”

“好!张千户,胜利归来,我加倍奖赏你。今夜,我与众将一起为你饯行。”

酒宴过后,夜色已深,张子明告别众人,缒城而下。悄悄游过护城河,找到一条舴艋小舟。划起双浆,沿着大船不能通行的小河叉,东绕西拐,好歹走出了敌人的营寨。他弃舟登岸,昼伏夜行,走了半个月方才到达应天。朱元璋得知洪都血战的惨相后,焦急地问道:

“张千户,你看,洪都还能保住吗?”

张子明答道:“陈友谅虽然人多势众,但伤亡比我军多几倍,锐气已挫。而且师老兵疲,粮秣开始短缺,援兵一到,洪都可保无虞。大元帅,救兵如救火。快快发兵吧!”

朱元璋又惊又喜。喜的是洪都将士悍勇无畏,以一当十,朱文正指挥有方,一座孤城,居然屹立三个月而不倒,惊的是形势危急,洪都朝不保夕,只怕远水难救近火。当初要是听了刘基的劝说,不贸然去救安丰,而。发一军援助洪都,何至于弄到这个地步?想到这里,朱元璋果断地对张子明说道:

“张千户冒险而来,实属不易。我封你为领军元帅,赵得胜的原班人马悉数归你调遣。你速速回去告诉朱文正,只要再坚持十天半个月,大军必到!”

为了赶时间,张子明返程没有走原路。他搭乘一条顺路的商船往回返。不幸,刚刚进入鄱阳湖,便被陈友谅的巡逻船拿获了。陈友谅在御船上,亲自审问俘虏。张子明知道掩饰不过,承认是去应天告急的。但他谎报说:“朱元璋的大军早已在路上,不出三五天必到。”

陈友谅问遘“你如能劝说朱文正投诚,我保你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如何?”

张子明神色庄严地问道:“皇帝陛下,说话算数吗?”

陈友谅一拍胸脯:“我堂堂大汉皇帝,金口玉言,岂能言而无信!”

“好吧。现在我就去劝说朱文正,保证用不了三言两语,就叫他乖乖投降。”

“你真的有这样的把握?”

“不信,试试看!”

张子明言之凿凿,陈友谅深信不疑。他被押到了抚州门前,高叫“朱文正出来答话”。不一会儿,朱文正登上了城楼。张子明一见,高声喊道:“大都督,我是从应天返回来被拿获的。我已见过主公,他要你再坚持几天,大军马上就到。你听清……”

张子明的话还没说完,陈友谅从背后一剑刺来,剑锋直透胸背,张子明一头扑到地上死了。

张子明用自己的生命,向城中传达了宝贵的信息,鼓舞了守城将士的勇气,立下了巨大的功勋!

朱文正在城上看得清清楚楚,激动得眼含热泪喊道:“弟兄们,张千户忠勇可嘉,死得壮烈。我们要替他报仇——决不能让陈友谅那厮前进一步!”

西南大门洪都危在旦夕,陈友谅如此嚣张跋扈,朱元璋哪里容得。张子明一走,他急忙从外地调回大批人马,准备全力西征。同时,飞骑传谕徐达、常遇春,放弃围困庐州,速速返回应天。

七月初六,在龙湾祭旗誓师。朱元璋率领右丞相徐达、参政常遇春、帐前亲军指挥冯国胜、枢密院同知廖永忠、俞通海等,号称舟师二十万,扬帆西上。随行的文臣则有刘基、陶安、夏瑜等。还有两个不是他的谋士、但已结交了一年多的道人张中和奇人周癫。

听说大元帅要携带江湖术士上阵,将士们议论纷纷,颇有微词。临行前,朱元璋向刘基问道:“军师,我想连张中、周癫也带上,可有人不以为然。说,打仗靠的是刀枪,不是符咒灵签。您的高见呢?”

刘基接触过这两个人,知道两人并无真才实学。他们的看家本领无非是擅于顺着竿子爬,看着风向溜,危言耸听,曲意奉承。带上他俩出征,除了浪费军粮,没有别的用处。但考虑到朱元璋对符咒灵签颇为信服,他们的谈天说地、装神弄鬼,由于说得离奇怪异,和尚出身的朱元璋总是有几分相信。让他们胡言乱语,也许能起到一些安慰和鼓励作用。况且,如坚持反对,只会像谏阻援救安丰一样,徒费口舌。朱元璋拿定主意的事,很难采纳别人的谏劝。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朱元璋催问道:

“军师不说话,莫非,也认为不可?”

刘基含混答道:“哦,正相反。不妨将他们带上,也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好。就依军师的主张办!”朱元璋送了个干人情。

张中是江西临川人。自幼寒窗苦读,祈望龙门一跃,改换门庭。无奈魁星的大笔始终没有落到他的头上。多次应进士考试,总是名落孙山而归。只得放浪江湖,游戏人生。为了谋生,学会了占卜术数,预言人的吉凶祸福常常十分应验。索性放弃举业,吃起了江湖术士饭。由于他喜欢戴一顶铁帽子,人称“铁冠子”。朱元璋去南昌受降的时候,邓愈推荐了他。被带回应天后,张中对于洪都祝宗、康泰的叛乱,邵荣、赵继祖的谋反,事先含糊说到过,很得朱元璋的信任。此次出征前,他预言必在五十天内,大胜陈友谅。这使朱元璋心里美滋滋,更加离不开他。

周癫是张中的江西同乡。幼年得病,语言癫狂,人称周癫。他的真名反倒没有人知道。他每当说出一句“癫”话,常人当时解不开,事后往往十分应验。朱元璋听说后很感兴趣,在洪都时召见了他。一见面,周癫没头没脑就是一句“送太平”。朱元璋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太平?”“从有太平的地方。”“你要把太平送到哪里去?”“送到太平该去的地方。”后来太平府失守,朱元璋方才醒悟周癫早有警告在先,只恨没有早作防范。对周癫立刻礼敬三分,也把他带回了应天。其实,周癫的话永远都是无比灵验的“箴言”:给你们送来“太平”,自然一切平安无事。即使出了什么凶险,也没有错:“太平”去了“该去的地方”。

不过,癫子毕竟不如聪明人高明。出征路上,朱元璋问他西征顺逆如何时,周癫不像张中那样,张口就是大吉大利。他擦擦下巴上的口水,眨一只左眼,期期艾艾地答道:“也逆,也顺。怕的是,中途翻船。”这本来也是一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箴言”:一场大战,不会诸事皆顺。有逆有顺,才是正常现象。但朱元璋一听却大为气恼。刚刚拔锚,便说如此丧气的话,哪里容得?他满脸阴云,怒吼起来:“把这个王八蛋扔进大江里,叫他去跟鱼鳖虾蟹发癫!”应声上来两名侍卫,一把将周癫按倒在地,一个揪着头发,一个抓着两只脚,从地上抬了起来。高喊一声:“一。二。三!”两人一齐用力,周癫像一截木桩似的高高飞出仓外,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扑通”一声,落到了翻滚的波涛中,旋即踪影不见。人们正在欢呼跳跃,忽见不远处的急流中露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圆球,原来是一个人的黑脑壳。黑脑壳飞快地往上升,露出了一张笑嘻嘻的脸,接着露出了上半个身子,原来是周癫。周癫并没有淹死!只见他稳稳地站在急流中,仿佛站在水下的礁石上一般,纹丝不动。周癫悠然自得地抱起双拳。远远望着朱元璋说道:“大元帅好主意,让俺洗了个清水澡。多谢,多谢!一朱元璋又惊又怕,心想,周癫果然不是”凡人。急忙命人伸出竹篙,将他拖上船来。

船队经过小孤山时,冯国胜的座船竟然被急浪打翻了。冯国胜虽然没有被淹死,却“应验”了“翻船”的预言。朱元璋惊叹周癫的预言忒灵,同时认为这是大不吉利的凶象。尽管冯国胜是亲军指挥,也只得把他打发回应天,让“凶象”离自己远一点。

这时,朱元璋忽然想起前年八月的西征。那天,船队刚刚启碇,便有遮天蔽空的鸟雀欢送;船过采石,又见龟蛇在船后尾随护送。当即询问刘基,回答是大吉之兆。不久,果然得了江州、洪都等城,陈友谅一败涂地,乘小舟逃回武昌。而这一次,不但没有一只鸟雀欢送,还在中途翻了一只船。种种迹象表明,此行凶多吉少。加之,他对与陈友谅决战,并无必胜的信心。这样一想。心头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到了夜里,朱元璋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睡。往常,波浪撞击舱板的哗哗声,水鸟被惊走的鸣啼声,都不能妨碍他进入梦乡。今天夜里都成了搅扰好梦的噪音。心情烦躁的朱元璋索性披衣起来,去后舱找军师解闷。不顾刘基正在酣睡,上前轻轻呼唤:

“老先生,请你醒一醒。”

“呦?原来是主公!”刘伯温揉着眼,急忙坐了起来,“主公深夜呼唤,莫非有何急事?”

“没有,没有。反了夜,睡不着。想跟老先生聊聊。”朱元璋不愿说出心头的烦躁与担心。

“主公莫非是将翻船的事,看成是不吉之兆?”刘伯温一语道破朱元璋的心事。见他并不否认,然后说道:“周癫的预言已经应验,凶险已经过去,往后便是一路吉祥了。”

“军师,上次西征,鸟雀欢送,龟蛇护行。这一次,为何不见它们的踪影了呢?”

“哈哈哈!”刘伯温放声大笑,“主公还没有忘记那件事?”

“当初老先生说是必胜之兆,怎会忘记?”

“主公,禽鸟、水族,并非龙风神灵,不过是吃饱无忧的浑浑物类。小吉、小胜,它们或许能报。倘是大吉利、大奏捷,就不是它们所能感知的了。”刘伯温神色严肃,“此番它们不来,看似少些欢庆景象,正说明这次征战,要有惊天动地的大吉祥、大胜利。”

“军师——真的会是这样吗?”朱元璋仍然忧心忡忡。

“军中无戏言,属下岂敢胡言!”刘伯温坚定地答道。他知道朱元璋心怯,竭力给他鼓气。“此番西征,看似以小击大,以弱制强。其实,那陈友谅不过是纸糊的骆驼,泥塑的金刚,经不起快刀利刃的攻击。他两次败在大元帅的手中,便是力证。昔日曹孟德破釜沉舟打败袁绍,孙仲谋深夜火攻大胜曹操,无不是以少胜多。这样的战例,不胜枚举。主公尽管回去安睡,此番较量,最终吃亏的,一定是陈友谅那厮。”“最终吃亏”四字,刘伯温回答得十分巧妙。

“那就托福军师了。”朱元璋放心地回到了前舱。

天后,朱家军的西征船队来到了离湖口不远的地方。正午时分,万里无云,酷热难当。桅旗全都奄奄下垂,一丝风意也没有。俗话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没有风力的帮助,各船上的桨手们个个汗流浃背,拼命地打桨摇橹,逆水上行的船只,仍然在原地踏步。如此速度,何时到达目的地?焦急的朱元璋,再次向刘伯温问计。

“老先生,你看,何时能来风?再不来风,船队就要后退了!”

“主公,静极生风,热极生雨。依微臣看,不过戌时,必有东北风来。”刘伯温胸有成竹,他已经对天象观察了许久。

“哎呀呀,那还得大半天的工夫呀!”朱元璋急得团团转。

“不妨让风早点来。”不离朱元璋左右的张中,在一旁开口了。他认为又遇到了展示“本领”的机会。“主公难道忘了?当年,孔明在南屏山借来东风,曹操八十三万人马,顷刻化为灰烬。”

朱元璋惊讶地问道。怎么?铁冠先生跟诸葛亮一样,也能呼风唤雨?

“往常偶尔试过。不过……”张铁冠故作矜持。伯温老先生,肯定更擅此道。

不,不。我可不会呼风唤雨!刘伯温连连摇头。

“铁冠先生,你就施展一番你的本领吧。”朱元璋紧逼着问。

张铁冠本来是听到刘基的话,趁机卖弄一番,想不到朱元璋认了真。刘基预言戌刻有风来,他也感到风信离此不远。何不趁机耍一套障眼法,将风“借来”,尔后,他的威名就在刘基之上了。于是,他一拍胸脯说道:

“主公,只要在大船舱顶设下祭坛,老夫登坛拜天,念咒拘风。用不到戌刻,酉时东北风必来。”

“好,马上派人搭祭坛!”朱元璋下达了命令,仍有点不放心:“铁冠先生,军中无戏言,要是酉时借不来东北风,可要军法从事的。”

“那是自然。”张铁冠昂然作答。然后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登上了祭坛。一会儿作揖祈天,一会儿念咒拘风,忙活了足有两个多时辰,身上的八卦衣被汗水湿了个透,酉时已经过去多时,却连一点风信的影子也不见。

朱元璋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认为受了戏弄。快步来到祭坛前,愤怒地质问:“张铁冠,酉时已过,为何仍不见风来?对不起,我可要军法从事了。”

“大元帅莫急,再等一刻,也许风就会来。”

“也许?我有闲工夫跟你耍‘也许’玩吗?来人呀,给我把他绑到桅杆上。如果再过一刻,仍不见风来,就跟对付那周癫一样,把他扔进大江里!”

“大元帅谅情:东北风本应早来,无奈,风神作祟,磨磨蹭蹭,故而……”

朱元璋早就对张铁冠的辩解不耐烦了,大手一挥,借东风的“诸葛亮”立刻被绑到了桅杆上。

张铁冠顾不得浑身被绳子勒得生疼,只顾在心里念佛,保佑东风早来救他一命。要是耽搁上几刻,自己的命就没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周癫的水上漂功夫……

也是这个牛皮匠命不该绝,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忽见桅顶旗帜开始悠悠摇动,渐渐猎猎飘扬起来。东北风来了。船队纷纷扬帆,破浪前进。

张铁冠得救了。

“咱算着风要来,怎会不来!”张铁冠摸着酸疼的脊背向朱元璋诉苦,“大元帅忒性急,连半个时辰都等不及,害得小道吃这般大苦头,实在是冤枉呀!”他在给自己解嘲。

有了风,朱元璋心里高兴,也就顺水推舟送人情:“不让阁下吃点苦头,你怎么会急着将风神唤来呢?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朱元璋转身悄悄问刘伯温:“军师,你早就知道戌时来风,我看,那风并非张铁冠借来的。”

“主公,既然他说是他设坛借来的,也许错不了。”刘伯温不愿把真相捅破。

七月十六日,朱元璋来到了鄱阳湖进出长江的门户——湖口。立即派出两支队伍分别驻扎江北的泾江口和毗邻湖口的南湖嘴。宛如两只大蟹螯,将鄱阳湖人海口紧紧钳住,以断绝陈友谅的归路。同时命令驻扎信州的人马,屯扎在洪都东南的武阳渡,截断陈友谅往南逃跑的道路。摆下了一派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的架势。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陈友谅并非等闲之辈,既然倾国出动。不仅是一决雌雄,还要拿下金陵,一口把朱元璋吞掉。六十万大军,岂能困扰于洪都一隅,四百里鄱阳湖才是可供任意回旋的用武之地。听说朱元璋兵至,陈友谅立即撤了洪都之围,东出鄱阳湖,迎击老对头。三天后,陈家军到达了松门山要塞。

两军对峙,虎视眈眈,一场大血战就在眼前。朱元璋担心将士们看到陈友谅的高舰大船,汹汹来势,会心惊怯战。再次召集将领训话鼓气。他神色自若,声如洪钟地说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陈友谅已挥军北上,一场大厮杀就要开始了。陈友谅围困我洪都,整整八十五天,区区洪都,屹立不动。而那厮却是损兵折将,死伤惨重。六十万大军,居然攻不下一座孤城,足见那个耀武扬威的家伙,不过是泥塑的金刚,纸扎的骆驼,十足的窝囊废,大草包,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朱元璋频频地挥着手加重语气,“是的,不但不可怕,我们还要战胜他,将那厮生拿活捉!”他深吸一口气,加重语气,“不过,那厮放弃洪都之围,全军北来与我决战,必然是下了必胜的决心。两军相斗勇者胜。只要诸位全力以赴,有进无退,最后的胜利,就是咱们的。诸位,杀敌立功的日子来到了。有种的好汉,拿出真本事来,就等着本大帅给你们升官奖功吧!”说到这里,朱元璋环视左右,接着补充道:“不过,有一句丑话,我也说在前面:如有贻误军机,或者临阵畏怯不前者,军法对胆小鬼决不留情!”

七月二十日,两军在康郎山下展开了厮杀。

陈友谅的水军舰船,摆成矩形方阵,一片红云似的,排山倒海而来。朱元璋跟站在指挥舰上一起瞭望的刘伯温说道:“军师,他的战舰,首尾衔接,不利进退。是否可以分而击之?”

“不谋而合——主公速速部署。”刘伯温点头赞同。

朱元璋立刻下令,舟师分成十队,从左中右三面发起冲锋。远处放火炮、火筒,近处用弓弩,靠近敌船,则用枪刀击杀。

军令如山。船如飞箭,向敌阵插去。大血战的序幕拉开了。

徐达、常遇春和廖永安,率先发起了攻击。在火筒、箭弩的掩护下,徐达的座船一马当先,猛然冲进敌阵,后面的船队也紧跟上来。船舰相接,一阵猛杀猛砍。不到半个时辰,杀死敌兵不下二千人,还俘获了两条大船。俞通海的船队趁着顺风,用火炮猛轰,二十余艘敌船被击沉,死伤不计其数。

徐达正在拼杀,他的座舰忽然中炮起火。敌舰趁机猛扑过来。徐达一面救火,一面拼杀。朱元璋见状,急忙派船救援。两面夹击之下,敌船方才逃逸而去。

正在这时,朱元璋的指挥舰驶进了浅水,搁在泥沙上动弹不得。陈将张定边看在眼里,立刻指挥船队围了上来。朱元璋率领将士们拼命格杀,无奈敌船越聚越多,形势十分危急。指挥韩成急中生智,要求假扮成朱元璋诓骗敌人。朱元璋起初不肯,看看脱身无计,只得答应。韩成换上朱元璋的袍服,站在船头指挥了一阵子,然后一头扎进水里。张定边的人眼见朱元璋投水而死,一齐欢呼雀跃,攻势不由松弛下来。恰在这时,前来解围的常遇春赶到了。这位百发百中的神箭手,瞄准张定边一箭射去,“噗”地一声,正中张定边的面颊。张定边大叫一声倒在甲板上,痛得“嗷嗷”大叫。主将受伤,阵脚一时大乱。俞通海和廖永忠趁机率船赶来,向朱元璋的大船靠拢。船只激起的波涛,竟然将朱元璋的指挥船推出了浅滩。

张定边不敢恋战,掉头逃走。常遇春一面紧迫,一面接连放箭。张定边又连中两箭。常遇春求胜心切,只顾朝前追赶,自己的座船也搁上了浅滩动弹不得。敌船见状,立即回头来攻。一直坚持到天黑,常遇春的座船仍然没有挣扎出来。可巧,一只无人驾驶的大船从上游漂了过来,不偏不倚,径直撞到了常遇春的船头上。船身猛地往后一退,从浅滩中挣脱出来,常遇春率人数不多的亲兵。拼死将敌船杀退……

朱元璋稍稍松了一口气。战前鼓励将士拼杀时,他把陈友谅骂成是“纸扎的骆驼”,“十足的窝囊废”。其实,那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自己心里就怯着三分。这次对阵,众寡如此悬殊,船舰优劣如此明显。除了依靠将士们的冒死搏杀、苍天的慨然襄助没有别的出路。当敌人的船队排山倒海涌来时,朱元璋不无担心地向站在身边的刘伯温悄悄问计:

“军师,你看到天象如何?”

刘伯温充满信心地答道:“昨观天象,吉星照我。努力痛击,我军必胜。”

刘伯的话,大大鼓起了朱元璋的勇气。就是在座船搁浅,情势十分危急的时刻,他也没有丧失信心。果然,一天恶仗杀下来,陈友谅不但没有占到半点便宜,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当然,朱元璋自己的损失也不小。战船被轰沉了十多艘,元帅宋贵、陈兆先等相继阵亡。但两相比较,得多失少,算得上是小胜。

开战得利,是个好兆头。朱元璋的恐陈心理,减少了许多。认为此战足有六七分把握。

出征时,考虑到是以少击多,力量不足,他把能征惯战的大将都带了来。现在忽然觉得,应天的防守太薄弱,万一张士诚乘虚而来,后果不堪设想。虽有李善长在那里坐镇,但他是文臣,“善长”的也只是政事和军需。虽然中途遣回了冯国胜,只恐难孚众望。刘伯温早有同感。必有大将镇守,方可震慑敌人、统摄四方。于是,命徐达连夜乘下水船东返,以加强应天防务。

出乎朱元璋意料的是,他的七分可胜的判断,做出的太早。接下来的搏杀,不仅更加惨烈,而且一接战,就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朝霞染红了半边天,一眼望不到边的鄱阳湖一片绯红。仿佛荡漾在四百里长湖里的,不是清清的碧水,而是无边无际的将士血浆。连水上漂浮的尸体,也蒙上了一层殷红色。大概这是预示着今天的厮杀,将更加激烈,更加残酷。

陈友谅将大船连锁到一起,摆成方形巨阵,缓缓向前推进。层楼相接,旌旗高悬,宛如把整座康郎山横推过来。四周舰船游弋护卫,准备随时迎击冲上来的敌船。

朱元璋仍然像昨天那样,多路展开攻击。无奈船小势单,一次次被杀退。转眼间,便损失了几十只船,将士血染湖水,死伤惨重。

院判张志雄的座船,桅杆突然被风吹断,停在原地动弹不得。敌兵趁机围上来,长杆矛猛扎猛戳,钩镰枪连钩带刺。张志雄抵抗不住,看看要被活捉,拔剑自刎而死。枢密院同知、小孤山归降的丁普郎,被团团围在中央,身上被刺伤十余处,仍然咬牙奋战。直到背后飞来一刀,脑袋被砍掉,方才倒了下去。元帅陈弼、徐公辅、余昶等人,也先后阵亡。将士们的尸体拥塞在湖面上,鲜血将湖面染成了望不到尽头的绛红色……

朱家军的船队节节败退。

初战得胜,陈友谅乘胜猛攻。像老鹰扑捉小鸡,猛虎追逐羔羊似的,排山倒海而来。

银盔银甲的朱元璋,站在指挥船上,手挥宝剑,严令。顶住,顶住一一不准撤退!但任凭他喊破了嗓子,仍然没有遇止住争相逃命的溃退船只。一怒之下,朱元璋命令将十多个败退的队长,在阵前斩首示众,但仍然无法稳住阵脚。这时,亲军指挥、他的内弟郭兴,近前壮着胆子说道:“大元帅,并非是将士们不勇敢,实在是战船大小太悬殊。杀的人再多,也顶不住,必须想别的法子呀!”

朱元璋被问住了,扭头向刘伯温问道:“军师,可有良策?”

“我正要告诉主公,硬拼伤亡更大。”

“你快说,该怎么办?”

“陈友谅把大船锁到了一起,使我们攻不动。这不正是当年赤壁大战的情景吗?”刘伯温没有正面回答。

朱元璋是聪明人,一拍大腿嚷道:“军师的意思是——用火攻?”

“正是。不过……”刘伯温瞥一眼喷火的晴空,“火攻必须用风。眼下只能先做准备,等候风来。”

“那,什么时候能来风?”

“恐怕……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

“他娘的!那得遭受多大的伤亡呀!”朱元璋揩着流上脸颊的汗水,跺得舱板咚咚响。

刘伯温果断地劝道:“主公,赶快放掉后退的将领——败退不是他们的过错。改攻为守,佯攻实退,以减少伤亡。等待时机,准备火攻。”

朱元璋只得遵办放人,并急忙下达且战且退、准备火攻的命令。

火攻必须有风,朱元璋忽然想起了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张中。虽然对他呼风唤雨的法术半信半疑,可上次毕竟他把风“借”来了。有病乱求医,何不让他再试一次?可是,侍卫找遍了所有的舱室,只见周癫在呼呼大睡,却寻不见张中的影子。这时,朱元璋才意识到,自从今天凌晨就没见过他的面。分明是见昨天的战斗太惨烈,他害怕丢掉性命,趁着黑夜溜走了。不由狠狠骂道:

“狗日的怕死鬼,临阵逃脱,可杀不可留!”

船队一面抵抗,一面收缩后退,伤亡果然大大减少。朱元璋命常遇春用十几条小船,装满干柴火药,每船派上十名敢死队,后面系上空船,准备敢死队撤退时用。万事俱备,只欠好风东来。

人人盼风来,朱元璋更是心系苍穹。他一面揩汗,一面不住地仰望天空,暗暗祈祷神灵相助。无奈,天公喷火,热浪蒸腾,朱元璋的一颗心,比天空燃烧得更厉害,仿佛心肺都被融化成了血水……

正在无计可施,双眼蓦地一亮,头顶的旗帜似乎动了一下。正疑惑这大概就是禅宗六祖所说的:“并非旗动,乃是你的心动。”忽见所有的旗帜一齐忽忽拉拉动了起来。哈哈,不是“心动”,真的是风来了!而且是吹向陈友谅大营的东北风!

战机来了。朱元璋手中的令旗一挥动,十余只携带火种的小船,帆升橹飞,向陈友谅的大营箭一般驰去。离敌营只有几丈远了,干柴硝磺一齐点燃。十余只小船顿时成了十余条火龙,拖着腾腾的火苗,猛地钻进了陈友谅的船队!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之间,许多大船成了火船,敌营成了一片火海。烈焰腾空,黑烟滚滚。火舌吞噬着生命,无常伸出了魔手。由于大船被锁到了一起,船上的将士狼奔豕突,却是逃生无路。烧死的,淹死的,不计其数。陈友谅的弟弟陈友仁、陈友贵、平章陈普略等大将重臣,统统葬身火海……

朱元璋趁机发起猛攻,一直冲杀了两个多时辰,方才鸣金收兵。陈友谅损失战船几百艘,伤亡部卒数万。陈友谅的弟弟陈友仁,虽然只有一只眼,但智勇双全,被他倚为股肱。此次被大火活活烧死,大大挫伤了陈友谅的锐气。

第三天的战局,仍然朝着有利于朱元璋的方面转变。杀死敌军两千余人,俘获了十几只战船。但朱元璋的座舰仍然几次遭到火炮的轰击,有两次还险些被击中。

整整三天的厮杀,陈友谅不但没有占到便宜,而且损兵折将,死伤十多万。一场大火,不但烧毁了三四百只大舰,连将士的斗志也烧去了一大半,眼睁睁地让敌人占了上风。这朱和尚果然小觑不得!再加上他身边那个神机妙算的刘伯温,更成了难以降伏的孽障妖魔。再这样鏖战下去,只恐凶多吉少,大汉皇帝陈友谅犯了嘀咕。

捋了半天胡子梢,陈友谅忽然想到擒贼先擒王的古语。不错,少跟他纠缠,集中火力先打掉朱和尚的指挥舰。只要置朱元璋和刘伯温于死地,他的队伍不攻自溃。经过三天的观察,陈友谅已断定,朱和尚就在那只有白桅杆的大船上坐镇指挥。于是,他调集起射程最远的火炮,对准白桅大船,连续猛轰。可是,由于距离较远,加之船体摇动,整整轰击了一整天,却始终没有击中目标。陈友谅指天发誓,明日一定要把朱和尚和他的大胡子军师轰成碎片!

不料,第二天一开战,便见对方所有大船的主桅杆都变成了白色。陈友谅不由猛吃一惊,不知从哪儿走露了消息。

原来,昨天收兵之后,朱元璋不解地问刘伯温:“军师,为什么陈友谅的炮火,今天始终追逐着我的船打,莫非有奸细给他打信号?”

“主公,是你自己打的信号。”紧张的厮杀,需要冷静,刘伯温故作轻松状。见朱元璋拧着三角眉不解地瞪着自己,他解释道:“一开始微臣也纳闷,为何火炮尽朝咱这里打呢?后来才注意到,主公座舰的主桅杆是白色的。”刘伯温指指船桅,“这不正是告诉人家,主帅就在这上面吗?”

朱元璋狠狠一跺脚:“他娘的,当初只想到让自己的人分辨方便,想不到帮了陈友谅那个王八蛋的忙!今夜将所有大船的桅杆都刷成白色的,看他如何找得到咱家!”

满怀必胜信念的大汉皇帝,整顿好舟师,准备今日打个漂亮仗,打死朱和尚,一举击溃朱家军,一战而捷。不料,面前朱家军的主桅杆,一片白花花,统统成了白色。主攻的目标失去了,如何发布命令?陈友谅急得在舱板上团团转。他一面命令船队展开进攻,一面登上船楼,仔细寻觅朱元璋的踪迹。过了不多时候,陈友谅忽然欢呼起来:

“狗杂种,这一回,看你还往哪里跑!”陈友谅发现了主攻目标。

原来,朱家军将帅的头盔都是紫铜红缨。只有朱元璋的头盔是白银制作的,在太阳光的映照下,紫盔光暗,银盔却是白光灼灼,似阵阵闪电,虽然距离二三里之遥,仍然看得很清晰。

陈友谅立刻下达命令,全力靠近有人戴白盔的那条大船,瞄准猛轰!

危险已经逼近,朱元璋却浑然不觉。仍然全神贯注地指挥战斗。

有了昨天的教训,刘伯温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对手的指挥船。很快,刘伯温便发现了对方的动向。忽然,他高声大喊:“主公,快快离开!”

朱元璋正在集中精力指挥,并没有听清刘伯温的话。刘伯温上前拉着朱元璋就走。飞快跳上旁边一条小船,急急向一边驶去。

“轰!轰!轰!”没等刘伯温说明原因,炮弹便像雨点般飞来。转眼间,指挥舰被炸得粉碎。

“他娘的,好险呀!”朱元璋倒吸一口冷气,“军师,桅杆都成了白的,你怎么知道,那厮要向我开炮呢?”

“这一回,毛病怕是出在主公的头盔上。”

朱元璋一跺脚:“他娘的,俺明白了!”

与此同时,站在远处的陈友谅正在拍手大笑:“朱和尚,你去跟老鳖耍厉害吧。哈哈哈……”

“朱重八死了,朱家军完蛋了!”陈友谅的部众震山撼湖般地欢呼跳跃。

欣喜若狂的陈友谅,正要挥师冲杀,忽见右侧不远处,又有白光闪烁。定睛一看,在另一条高大的楼船上,朱元璋正手握宝剑,麾师冲杀过来。

朱元璋死而复生!

陈汉军一时吓懵了。战机间不容发,没等到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廖永忠和俞通海,趁着顺风顺水,从两面杀了过来。火炮齐发,飞羽如蝗。风浪助势,炮火逞威。惊雷般的轰鸣,震山撼岳般的呼喊,使陈汉军先自畏惧了三分,哪里还抵挡得住朱家军如狼似虎般的砍杀,只得且战且退。兵败如山倒,越发失去了斗志。朱家军却是越杀越勇,猛追穷打不歇。只杀得天昏地暗,鬼泣神惊。陈友谅大败而逃。旗帜甲杖,舰船的碎片,遮蔽了殷红的湖面。

午刻过后,朱元璋便鸣金收兵。

仅仅半天的时间,陈友谅的精锐,损失了三分之二以上。三天前的优势顿时成了劣势。

陈友谅命张定边在前面杀开一条血路,冲出湖口。准备返回江州后,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可是,退路已经被从两面钳住。张定边向外冲了几次,回回都是损兵丢船,无功而返。陈友谅只得将舟船转移到鄱阳湖东岸的柴棚集结,锁舟为营。朱元璋求胜心切,想乘胜出击,全歼敌军。但遣人挑战,陈友谅始终闭阵不出。无奈,只得向刘伯温求计。刘伯温缓缓答道:“主公,陈友谅虽然遭到重创,但仍有二十万部卒,数百艘战船。困兽犹斗,穷寇勿追。如逼迫太急。他拼死一搏,也不可小觑呀。”

“我觉得,一鼓作气,不给他喘息之机,胜券必然在握。要是迟延不战,不仅士气受损。给养也要紧缺呀。”朱元璋坚持自己的主张。

“主公,缓急不是定数:欲速则不达。迟延,往往正是为了快速。”

“哦?这是为什么?”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固然节节得利,然而,连续四天血战,损失仍然不小。而全体将士,更是疲惫已极,已经到了再衰、三竭的程度。如接连出击,乃是兵家之大忌。理应稍事休整,等到金木相犯的吉日再决战。我则趁休战之机,抓紧瓦解敌军。”

“怎么个瓦解法呢?”刘伯温俯在朱元璋的耳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朱元璋点头应道:“好,就照军师的谋划办!”

朱元璋命舟船连夜撤到都阳外湖左蠡一带集结休息。让刘伯温施展他的离间计。

刘伯温跟其他谋士一起,写了几百份帖子,历数陈友谅弑君篡位,虐待生父,残害将士等不仁不义的罪行。然后,劝他们弃暗投明。只要杀死僭君,携队来归,朱大元帅一律论功行赏,量才重用。士兵将帖子绑在箭上,趁黑夜靠近敌船,纷纷射了过去。

这一招果然奏效。第四天黑夜,陈友谅的左右金吾将军,便率部来降。

当张定边带领舟船向湖口方向突围受阻时,右金吾将军劝陈友谅焚船登岸,从陆地撤退,另觅机会,再来报仇。

但左金吾将军却愤然反对。他挥着拳头嚷道:“我军虽然失利,但人员舟船并不比朱重八少。岂是到了弃舟逃跑的地步!只要上下齐心,奋力拼杀,焉愁杀不出一条生路?舟船是我军的命根子,丢了它,也就丢尽了威风气势。一旦合舟登岸,对方以逸待劳的步骑,正候在那里。到那时,前无接应,后无退路。要保住眼下的势力都很难,谈什么‘另觅机会’!”

陈友谅一听有理,急忙组织舟船,再次拼死突围。但始终打不破对方的铁锁钢钥,又一次败退回来。陈友谅预感到前景不妙:鄱阳湖成了绊在脚下的一条铁链,套在头上的一副枷锁。后悔没有听右金吾将军的劝解,从陆地撤退。

“哼,无知的狗才,你坏了我的大事。我的几十万舟师,就要葬送到你的手里!”陈友谅把左金吾将军骂了个狗血喷头。

左金吾将军浑身是嘴不敢辩,想到“双刀赵”的冤死,害怕遭到毒手,思前想后想了一整天,决定来一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当天晚上便趁着黑夜,带着自己的本部人马投了朱元璋。右金吾将军本来就知道大势已去,也紧跟在左金吾将军的后面,率部投降了朱元璋。

左右金吾将军相继投降朱元璋,使得陈友谅军中一片恐慌。若不是陈友谅派亲兵亲将严加看管,还不知有多少人或投降或逃跑。

兵败离心,树倒猢狲散。朱元璋相信两位金吾将军不是诈降,好言加以抚慰,命他们仍然带领原班人马,随时听用。

刘伯温向喜形于色的朱元璋趁机献策道:“主公,两位金吾将军相继来降,对陈友谅的败局火上加油。此刻,那厮一定是忧心如焚,气急败坏。何不在他的虚火上,再浇上一桶油呢?”

“浇油?浇什么油?”

“烧心油。”

“咳,到哪儿去找‘烧心油’呀?”

“这儿就有。”刘基递给朱元璋一封短信,“这是两位降将归来后,我刚刚写的。主公请看。”

朱元璋接过信来,出声地念了起来:“我欲与公相约,合纵以安天下。公自傲,肆毒于我。我是以下池阳,克江州,奄有公龙兴十一郡。今犹不悔,复起兵端,一困于洪都,再败于康郎。弟侄殒命,将士枉死。掷数十万之生命,而无尺寸之功,此逆天理、背人心之所致也。公乘尾大不掉之舟,拥乌合之众之兵与吾相持,本应逞狂暴之性,誓死一战。何期徐徐随后,若听我指挥者,大丈夫有如此之为乎?我网罟既张,岂肯轻合?但待鱼来鳌至,一网打尽耳。是战是和,愿公早决之。”

“哈哈,军师写得妙极啦!那厮看了这封信,肯定是火上加油,狂乱得如同困兽!”

这封信,直接派人驾小舟,射到了陈友谅的御船上。

陈友谅读罢来信,“哧哧哧”撕了个粉碎,扔到地上,又用脚跺了好一阵子。然后坐到龙椅上,“呼哧呼哧”喘粗气。这封极尽讥讽笑骂的来信,简直就像在他大皇帝的脸上抽耳光、吐唾沫。尤其是“我网罟既张,岂肯轻合?但待鱼来鳌至,一网打尽”等语,不但等于下了最后通牒,而且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实在是欺人太甚!

过了好一阵子,陈友谅方才冒出一句话:“狗娘养的!朱和尚,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你高兴得太早了!”

溢满心头的愤懑无处发泄,陈友谅把气出在俘虏身上。下令将三十多名俘虏,押到朱元璋阵前全部杀掉。每杀死一个,便是一阵吆喝鼓噪。然后将尸体扔进湖里。朱元璋的将士们看到这残酷的杀戮场面,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朱元璋心下大喜,聪明的陈友谅果然中了“烧心”之计,无比愚蠢地当众杀起了俘虏。当对方还在大杀自己弟兄的时候,朱元璋却反其道而行之,命令立刻给俘虏包扎疗伤,并演出了一出猫哭老鼠的好戏:在舱顶上搭设祭坛,祭奠陈友谅阵亡的弟弟和众将领,而且还让俘虏的将领一同上坛致祭,然后派船将他们送回去。俘虏们死中得生,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少人跪到甲板上磕起了响头,感谢朱元璋的活命之恩。这些人回去后,把看到的、经历过的、绘声绘色地一传播,陈汉军人心更加浮动。

朱元璋认为时机已到,急不可耐地派人前去劝降。不料,使者有去无回,同样被陈友谅拉到阵前杀掉了。

刘伯温看到冥顽不化的陈友谅不肯投降,便又替朱元璋写了一封信投了过去。他不仅要让陈友谅发烧,而且要使他发昏。刘伯温在信中写道:

“……吾两家,对泊渚矶,形同亲邻。遣使通好,无非为公着想。而竟然杀害使者,抛尸洪涛!公之度量,不惟浅浅,抑且仁义尽丧矣!大丈夫谋天下,何有深仇?江淮英雄,惟我与公耳,何乃自相吞并?公之土地,吾已得之,纵然力驱残兵,拼死城下,不可再得也。今已楚歌四面,天网弥张,不投降,即灭亡,岂有他哉?即使侥幸逃还,亦宜却帝号,去冠冕,坐待真主。不然,丧家灭姓,悔之晚矣!”

“狗日的朱和尚!竟然以‘真主’自居,真他娘的恬不知耻!我陈某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与你较量到底!”陈友谅气得几乎昏死过去,破口大骂不止。

精明的陈友谅,已被大胡子刘基玩弄于股掌之上。

陈友谅知道,眼下摆在面前的只有投降和突围两条路。堂堂大汉皇帝,他忍受不了俯首称臣的屈辱。别无选择,只剩下拼死突围一条路。他的军粮已经告罄。前后派出五百艘打粮船,遇上了在湖岸布防的大都督朱文正,被连船带粮截获而去。打粮的将士,不是逃亡,就是被俘。再不抓紧突围,二十万大军都得一起饿死!

这时。箭伤尚未痊愈的太尉张定边,再次前来劝驾。他声泪俱下地说道:

“万岁,大局已定,一时不可挽回。再不突围出去,不死在朱和尚的刀下,也要饿死在鄱阳湖上呀!”

“太尉,真的再没有别的路了吗?”陈友谅仍然怀着希望,“我们真的不能战胜那和尚?”

“将士离心,军粮已绝。强行冲杀,只恐连突围的老本也要赔上。臣认为,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万岁,万万不可再迟疑了啊!”张定边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非战之过也,此乃苍天不佑我!”陈友谅仰天长叹,思绪依然停留在惨败上,“我的水师六十万,三倍于敌,怎么会到了今天的地步?要不是想顺手得到洪都,而是直扑应天。肯定不会是今日的局面。看来,并非那朱和尚和刘基不可战胜,是我自己鬼迷心窍,贻误战机呀!啊啊啊……”

陈友谅像小孩子一般,伏在舱板上痛哭不止。他不责备自己因骄致败,却归之于天意,不过是失败者的自我掩饰。俗话说:得人心者得天下。他杀死徐寿辉,大失人心。将士离心,谁还肯为他卖命?当众杀害俘虏,谁还敢活着被俘?更兼朱元璋强悍狡诈,刘伯温神机妙算,焉有不败之理?误攻洪都,不过是陈友谅惨败的原因之一,并非全部。

“万岁呀。”张定边泪流满面,“已经过去的事,多想徒伤龙体。赶快拿主意要紧哪!”

“太尉,难道……突围就是万全之计?”

“万岁,尔今已经没有万全之计。两害相权取其轻。千密尚有一疏。深潭还有暗礁。我就不信,鄱阳湖成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陈友谅鼓起了勇气。从龙椅上站起来,决绝地说道:“太尉,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突围成功。我要重整旗鼓,再下应天。不杀朱和尚,誓不为人!太尉,朕就靠你了。”

张定边收泪答道:“陛下尽管放心,微臣一定要保着陛下。突出重围,重返武昌!”

八月二十六日深夜,陈友谅的百余艘残缺不全的战船。在张定边的带领下,向长江方向突围。陈友谅脱下了龙袍冠冕,换上金盔金甲,手执开山大斧,站在舱板上,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得知陈友谅深夜逃跑,朱元璋立刻率部截击。陈汉军且战且走,杀开一条血路,向湖口急逃。来到一个叫南湖嘴的地方,埋伏在这里以逸待劳的朱家军,迎头杀了出来。陈友谅急忙掉头向东逃跑。常遇春和廖永忠的水师,从斜刺里杀出,直扑过来。箭如飞蝗,火炮轰鸣。敌船被轰沉夺走了一大半!好歹冲出湖口来到泾江口,在这里焦急等待了一个多月的朱家军,鼙鼓齐鸣地杀了过来。陈友谅剩下的不到二十只战船,被冲得七零八落。陈友谅站立在船头上,挥动着开山斧,左砍右劈。不少爬上船来的朱家军弟兄,死在了他的利斧之下。

落在后面的朱元璋,不知前面的战况如何。正要派人去打探,“失踪”一个多月的“铁冠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咦?张铁冠,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朱元璋虎视眈眈地盯着衣衫整洁的“半仙”。

“主公,这些日子,贫道去了石钟山,在山顶设坛祭神……”

朱元璋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需要你借东风的时候,你溜得没有人影。你去石钟山设的什么坛?”

“设坛为主公祈福,早日战败陈友谅呀。”张铁冠神色自若,“大元帅连战皆胜,也有贫道的一份功劳呀。”

“嘿嘿,你的功劳还不小呢——我不会忘记的!”朱元璋话中暗藏杀机,“我问你,陈友谅那厮。现在死了没有?”

张铁冠掐了一会儿手指尖,肯定地答道:“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朱元璋又紧逼一句。

“被……”“神算家”略一犹豫,“被刀剑杀死的呀。”

“好吧。”朱元璋向侍从一甩长下巴,“把他捆起来送到那边沙洲上,陈友谅真的已经死了,放他上船。不然,就让他待在那儿凉快吧。”说罢,朱元璋掉头而去。

“大元帅开恩——你可不能如此对待有功之臣呀!”

对于欺骗自己的人,朱元璋向来恨之入骨,不肯饶恕。不论张铁冠怎样哀求,他都置之不理。其实,就在张铁冠说陈友谅已经死了的时候,“死了”的陈友谅,正挥着开山斧大开杀戒,妄图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重圆他的皇帝梦。不料,当陈友谅又一次举起大斧,砍死了一名冲上来的敌人,准备跳上小船逃命时,“噗”地一声,一支利箭从他的左眼穿人头颅,“咕咚”一声仰倒在舱板上,身子扭几扭,两腿一伸死了。

“好哇,陈友谅死了——被射死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直冲霄汉。欢呼声回荡在吴头楚尾,飘荡在鄱阳湖上空,久久不散!

多少个波惊浪险。多少个死里逃生,多少次吴天祈求,多少次长夜难眠……

这一切,都成为过去。近四十天的生死搏杀,以陈友谅的死亡而告终。他的“太子”陈善儿、平章姚天祥和许多嫔妃被活捉,平章陈荣、枢密使李才等率残部五万余众投降。太尉张定边等几个人,用小船带上陈友谅的尸体和他的儿子陈理。侥幸逃回了武昌。

惊天地泣鬼神的鄱阳湖大战。从陈友谅兵围洪都算起,前后经过了整整四个月。在元末的战争史上,是最为激烈悲壮的一战。双方势力强弱差异巨大,战争的结局却是逆向发展,堪称是战争史上的范例。陈友谅马革裹尸而返,与东晋十六国时前秦苻坚的淝水溃逃,曹孟德的赤壁惨败,可谓是殊途同归。

大获全胜后,朱元璋仍然感到后怕。他毫不掩饰地对刘伯温说道:“不听先生劝阻,而有安丰之行。假如陈友谅趁我应天空虚之机,顺流而下,直扑应天。我进无所成,退无所归,鹿死谁手,很难预料呀。”

刘伯温叹息道:“陈友谅不攻应天,而先攻洪都,大为失计。愚蠢至此,焉得不败!”

“是的。他败就败在这一步臭棋上。”

“也不尽然。”刘伯温摇头道,“孟夫子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陈友谅兵员虽众,但人心各一,上下猜疑。加之接连打败仗,却不知养威待时。东边一仗正疲惫不堪,又把队伍拉到西边。仗仗劳而无功,士气焉能振作?兵贵待时而动,动则威,威则胜。我以待时而动之师,威其不振之众,将士一心,人人奋勇,如老鹰追雀,饿虎扑羊,胜券自然在握。所以,善用兵者,以一当十,不善用兵者以十当一。陈汉军的惨败是如此,我军的胜利也是如此。”

“军师断事,令人折服!”朱元璋点头感叹,“你看,下一步。是不是该向张九四开刀了?他诱降了我的大将谢在兴,实实可恨!”

“主公,用兵贵在抓住战机,而不是任性纵情,听凭爱恨的驱遣。”刘伯温深邃的目光盯着朱元璋,“微臣一再说过,张九四乃是一守虏,不足为虑。他听到我军鄱阳湖大胜,更不敢轻举妄动。我军应该趁东边平静之机,趁热打铁,扫荡陈汉军。待西线城池尽归我有,然后挥戈东顾,更是易于反掌。主公,你说是与不是?”

朱元璋想了想说道:“说得是——还有十几座城池在他们手里呢。干脆,一口气夺过来,免得两面受敌!”

刘伯温一再说到张士诚胆小怯战,屡误军机,并非是贬抑之辞。许多大好的战机,都被他轻易地放过了。

这年四月,也就是陈友谅兵围洪都的第三天,就来了一次好机会——朱元璋的绍兴、诸全守将谢在兴举起叛旗,投降了张士诚。

谢在兴是淮西二十四旧将之一,朱元璋委以重任,驻守诸全。但他辜负了朱元璋的信任,私下让左总管、糜万户两个心腹,到张士诚的辖地杭州,贩卖货物牟利。无奈,纸里包不住火,时间一久,事情泄露。朱元璋怀疑左、糜两人来往杭州,泄露军事机密,下令把他们抓起来杀掉了,然后将两颗人头挂在谢在兴的厅堂上示警。这比指着鼻子骂都厉害。谢在兴既惊怵,又愤恨,觉得朱元璋一点不留情面,手段太狠。正在心下愤愤,朱元璋又把他叫到应天,当面严厉训斥。谢在兴知道自己有错,跪到地上,反复恳求饶恕。考虑到他一向忠心耿耿,还把长女嫁给了自己的侄儿朱文正,论起来还是儿女亲家,朱元璋不但没有给予处分,并且亲自做主,将他的次女嫁给了左丞相徐达,以示笼络安抚。这说明,朱元璋虽然对他不满,却仍然信任。

可是,朱元璋却忽略了一件事。当谢在兴离开诸全之后,他委派参军李梦庚为诸全军马总制,负责整个镇守事宜。谢在兴重新返回后,却迟迟没有下达让他恢复原任职务的命令。屈居在部属帐下,听候调遣。谢在兴更加愤愤不平:

“哼!嫁女不由我做主,又要我听别人节制——咱成了他耍着玩的一只猴子!那家伙如此心狠手辣,迟早还要进行报复,与其等着受辱挨刀,不如早找生路!”

于是,率领全体人马,挟持着李梦庚,投到了张士诚大将吕珍帐下。

朱元璋虽对谢在兴不满,却并没有冷落的意思。不急于恢复他的原职,不过是略示惩戒,想不到促成了谢在兴的反叛。朱元璋异常愤恨,咬牙切齿地痛骂:“谢在兴没长人心肝,我宽待了他,他却恩将仇报。我的亲家,竟敢背叛我——我饶不了他!”

诸全是浙东军事重镇,对衢州、处州起着屏藩作用,一直设重兵布防。谢在兴的叛变,使李文忠极为震动,但惧于对方的势力,不敢出兵征讨。只能派大将胡德济移师诸全五指山下,防范张部南侵。

这个极为有利的形势,被张士诚拱手让过了。

几个月后,朱元璋被陈友谅牵制在鄱阳湖中,身陷泥潭拔不出脚,这是一次更好的机会。而张士诚既不西击应天,也不南下浙江,安坐在姑苏城中,钟鸣鼎食,妾绕姬环。今天虎丘塔下赏花,明日天平山上观鱼。诗酒歌舞,欢享终日,志得意满,悠哉游哉。仿佛虎视着他的强大敌手,能在他的宴乐声中,自行溃灭。其结果,自然是养虎遗患,自掘坟墓。岂不悲哉哀哉!

当然,张士诚的愚蠢还不止于此。一年前,朱元璋西击陈友谅,他按兵不动。等到朱元璋扬鞭谈笑,奏凯而归,他却探出一爪——派李伯升攻打长兴。这一次,又是故伎重演:鄱阳湖上硝烟弥漫,浮尸塞流,朱元璋濒临绝境,他躲在沧浪亭上乘风凉。等到朱元璋吃掉了陈友谅,揩净身上的血迹,打算喘口气,乘乘凉,他忽然来了兴致,再次派李伯升率领几十万大军自诸全南下掠地。可是,李文忠听从胡深的建议,已在距诸全五十里的五指山下建筑了一座新城。不用朱元璋的主力支援,仅凭坚固的新城和原有的守御部队,便将李伯升阻挡在坚城之外,寸步难进。师老无功,张士诚只得下令撤军。

张士诚不能在战场上拓疆辟土,却热衷于称王称霸,圆他的帝王梦。归附元朝后,他做了元朝的“太尉”,却丢了“周王”的头衔,焉能心甘?

张士诚终于忍耐不住了。至正二十三年九月,他逼迫江浙行省丞相达识帖木儿向元朝要挟,不封他为王,便易帜自立。张士诚的狂妄要求,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于是,张士诚便不再向元朝纳贡称臣,改国号为吴,自称“吴王”。整天沉浸在王侯的美梦中,把朱元璋和元朝的威胁抛在了一边。

这无形中帮了朱元璋的大忙,可以放心地去对付西边的陈友谅残部。

张定边历尽千难万险,好歹突出了重围。逃回武昌后,忙不迭地立陈友谅的儿子陈理为皇帝,改元德寿,试图重振旗鼓,扬帆再来。朱元璋岂肯让他“重振”,经过二十多天的休整,九月十六日,又展开了第二次征讨。

朱元璋亲率常遇春、康茂才、廖永忠、胡廷瑞等战将,水陆并进,直逼武昌。十月初七到达武昌城下。在四门立栅安营,又在长江联舟为长寨,断绝武昌与外界的联系。采取铁笼、密网战术,围而不打。同时派遣部队,分头攻打汉阳、德安等州郡。“都城”朝不保夕,外防哪有斗志?各路府守军,望风披靡,纷纷降服。

第二年二月初,朱元璋准备离开武昌。他命常遇春为前敌都督。临行时谆谆嘱咐:“而今,张定边就像一头被锁在笼子里的困兽,急于破笼归山。他来叫阵,一定不予理睬。只要拉紧网绳,守住笼门,不怕他不降。”

常遇春谨遵军令,日夜围困。张定边咬定牙根,闭门固守,两军相持在那里。

半个月后,朱元璋自应天再度返回武昌,亲自指挥攻城。张定边将希望寄托于驻守岳州的丞相张必先前来增援,仍然拒不投降。张必先膂力过人,骁勇善战,外号“泼张”。他的增援队伍来到距武昌二十里的洪山。常遇春的人马早已候在那里。趁张必先立脚未稳,挥军掩杀过去,一战而胜,张必先束手被擒。

张必先被押到武昌城外,朱元璋说服他到城下劝张定边投降,这位“泼张”慨然答应。不料,不等张必先把劝降的话说完,张定边便大骂他吃里爬外,是断了脊梁骨的恶狗!

第一次劝降失败了。

这时,武昌城东南的高冠山,已被傅友德夺得。朱元璋来到山上观察,城中一举一动尽在视线之中。只见守城部队已经饿得东摇西晃,无精打采。时机已到,朱元璋又命陈友谅的旧臣罗复仁前往劝降。他嘱咐说“告诉那张定边:我并非是兵力不足,方才久围而不攻。是我珍惜他是个人才,为他留的一条活路,也是为了不伤及城内生灵。如再不悔悟,攻城立即开始。到那时,悔之晚矣!”

罗复仁转达了朱元璋的意思。陈理、张定边知道,抵抗到底,死路一条。只好被迫开城投降。

第二天,朱元璋进城受降。刚刚迈进城门,陈友谅手下一员名叫陈同佥的猛将,手持长枪,突然朝朱元璋扑来。朱元璋急忙拔剑抵挡,一面喊道:

“郭四,快快杀了此贼!”

郭四即帐前亲军指挥郭英,听到命令,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陈同佥刺倒在地。

朱元璋高兴地喊起来:“好郭四,你就是当年救唐王的尉迟敬德。”说罢,他将身上的战袍脱下,赐给了尽职贴心的小舅子。

二月十九日,在武昌城正式举行受降仪式。大汉皇帝陈理。上身袒露,口衔圆璧,率张定边等文武大臣,免冠躬身,到城门外投降。

朱元璋接受了陈理的玉璧,率领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陈汉的“都城”——武昌。

紧接着,沔阳府、荆州、岳州等地,相继归附。朱元璋设立湖广行中书省,命枢密院判杨璟为参政,驻守武昌。同时分遣徐达、常遇軎等将领。继续攻占湖广、江西尚未攻下的城池。

此次来武昌督师。是朱元璋最后一次挂帅亲征。从此以后,餐风饮露、亲冒矢石的沙场征战,朱元璋再也没有亲历过。因为大局已定,夺城略地,手下将帅足可以承担,不须大元帅亲临,更重要的是,势大生威,威大增尊。而今前呼后拥,一言千诺,焉用他屈尊亲躬,劳动大驾!

陈友谅的残余势力很快被彻底铲除,湖广、江西广大地区,成了朱元璋的疆土。

西线无后顾之忧,朱元璋摸摸腰上的佩剑,把目光投向了张士诚占据的东部战场。

打败陈友谅,并将他的地盘先后收归已有,朱元璋向九五之尊的帝王宝座,又迈进了一大步。打了大胜仗,获得提拔重赏的武将们,个个欢欣若狂,纷纷进言,劝朱元璋早日登基做皇帝。理由是,登基后,威压天下,声震九州,元朝以及张士诚、方国珍等割据势力,望而生畏,征讨起来更加容易。

朱元璋何尝不想让蠢动于心已经数载的皇帝梦,早日变成现实。那冕旒龙袍、俯视众臣的威严和尊贵;殿阁摩天,佳丽如云的气魄与享受,对于三十八岁的粗汉子来说,无疑是翘首遥望的大旱云霓。可是。他仍然牢记着当年占领徽州时,老儒朱升的警告:“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身边的儒士似乎也没有武将们那么急切踊跃。尤其是他最为信任的刘伯温,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看来,要想顺利登基,还得摸准那些饱读古今经史的谋士们的脉搏。这些读书人舌尖喷泉,笔底生花。只要得到他们的支持,舌尖一摇动,笔底一描绘,奉天承运、治国抚民呀,金陵降龙、钟山毓秀呀……一派天花坠地,顷刻传遍天下,堆满史册——谁人还敢动摇狐疑,私底下说半个不字?

是的,必须跟刘伯温单独谈谈。暖阁密室,本来是谈体己话的好所在。但朱元璋不想把登基当皇帝,被人看成是自己的向往。而到风光幽雅的长湖上,面对波光鹭影,吃酒闲谈,对方的真心话,更会流露在有意无意之间。

今年冬暖。冬至已经过去了十几天,枕山傍城的玄武湖上,依然是水鸟声声,微波粼粼。落光了叶子的环湖垂柳,在微风中悠然荡漾,仿佛在告诉游人,春天已经不远了。

玄武湖六朝以前称“桑泊”,晋代称“北湖”,刘宋时改名“昆明池”,亦称“饮马涧”,到南宋,据说有人看到有黑龙出没,遂改成“玄武湖”。“玄”乃黑也,“武”是龟蛇鳞甲之象。这里有河道与长江相通,是训练水军的场所。朱元璋之所以选择来此处游览,大概与这里蛰伏着黑龙的传说不无关系。

一只画舫自樱周岛边悄然驶出,抚着清波绿水,缓缓滑向辽阔的湖中央。朱元璋和刘伯温坐在画舫中,啜着香茗,相对而坐。两人谁也不说话,仿佛聚精会神地在观赏湖上风光。

东南望去,苍茫钟山,青郁苍翠,巍然屹立。几簇浅绛色点布其问,仿佛有紫气氤氲升腾,煞是壮观。西南方,古刹鸡鸣寺的七级宝塔,触天摩云,高踞于青冈之上,将绰约玲珑倩影,倒插入清波之中,不由使人想起在温泉暖水中,刚刚洗过“凝脂”的杨贵妃。一阵微风吹来,塔影悠然摇曳,倏然又幻成了碎片,使人联想到变幻莫测的人间万事……

鄱阳湖大胜,吃掉了最为悬心的对手,将士踊跃,民众欢呼。从军十多年来,朱元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如此欢畅。江山壮丽,景色如画。他不由高声吟哦起来:

龙盘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东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

“主公,为何独独喜欢李太白这首诗?”刘伯温问道。

“老先生,你不觉得,李谪仙将金陵的山川形胜,写得十分惹人喜爱吗?”

“不但惹人喜欢,而且气魄非凡。”

过了不一会儿,刘伯温又听到朱元璋在低声吟哦,扭头问道:“主公在吟诗?”

“咱哪里会吟什么诗呀——随便瞎哼罢了。”朱元璋摇头否认,“我这粗汉子在你们大学问家面前吟诗,岂不是班门弄斧?”

“咦,诗言志。诗好诗坏不在言辞,而在是否出自性情。只要有真情实感在,就是好诗。”

“就算有真情实感,净是些直来直往的大实话,说出来,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粗汉子,已经是满口文词。

“不然,不然。”刘伯温摆手道,“许多文人的雕琢之作,雅则雅矣,可是,味同嚼蜡,有什么用处?而有的诗,虽然直白,可是流传千古。像:‘赤如炎炎似火烧,田野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通篇直白,却是好诗。”

“那,咱就献丑了。”朱元璋鼓起了勇气,“刚才看到湖上风光不错,随口胡诌了一首七绝。”说罢,他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柳丝轻扬尽纤纤,扑面西风不觉寒。玉塔弄影何缈缥,虎踞龙盘看钟山!”

刘伯温低声复诵一遍,点头说道:“杨柳,西风,玉塔,钟山——写尽眼前之景,又透露出心底之愿——好诗呀,好诗。”

“老先生不愧是解家。”被道着心底的秘密,朱元璋狭长的麻脸上,掠过一丝红晕。

“听说主公早年就经常写诗。今日闲暇,何不念几首让属下见识见识?”

朱元璋来了兴致:老先生不怕污耳,咱就念几首旧作给你听。他轻咳一声念道:

一色山河两国争,是谁有福是谁倾?我来觅迹观音阁,惟有苍穹造化宏。

见刘伯温在微微颔首,朱元璋继续说道:“还有一首。是写于西下潇湘路上:马渡沙头苜蓿青,片云片雨渡潇湘。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好!英雄抱负,气冲霄汉!”刘伯温捋须称赞,“听说主公托钵云游时,也时有吟诵,让属下再见识几首如何?”

“游方乞食时的吟诵,多是愤懑不平之作。我记得有这样一首:‘腰间宝剑血星星,杀尽南蛮百万兵·山僧不识英雄汉,只顾叨叨问姓名。’还有一首是:东边日出红光吐,逐尽残星并残月。蓦然一转丽中天,万里山河都照着。”

“好一个‘万里山河都照着’!主公。此乃是帝王气魄呀!”

“怎么?”朱元璋狡黠地眨眨眼,故作惊讶地问道,“区区一首小诗,竟有帝王气魄?”

“不但有,而且溢于言表。主公离帝王之尊,已经不远了。”刘伯温指指漾着涟漪的湖面,“也许黑龙的传说,就应在主公身上。”

“军师也这么看?”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呀。”

“这么说,他们劝我登基,还是蛮有道理的呀!”朱元璋把将领们不断劝进的情况,向刘伯温说了之后,问道:“军师,你的高见呢?”

刘伯温反问道:“大元帅,你也觉得他们的进言有道理?”

“我正是拿不定主意,才向军师求教呢。”朱元璋听出了话外音,急忙改口。

“大元帅忘了?眼下,小明王还被你安置在滁州。主公一旦登基,置他于何地?”

“是的。当初没有听从老先生之言,今天果然……”

“主公,依属下之见,登基的事,眼下还急不得。”

“为什么?”

“避开敌人的锋芒,于大业有助呀。”

“说得是。”朱元璋涩涩地答道,“我本来就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

“不妨改‘吴国公’为‘吴王’。等到江南平定之后,那时登基为好。”刘基尽量不使朱元璋扫兴。

“就依军师。”朱元璋只得点头答应。

至三正二十四年(1364)正月初一。朱元璋借刘伯温的口气,官升一级,自封为吴王。而在此之前,张士诚与元朝决裂后,将姑苏改为平江府,建立吴国,也是自封吴王。

两位枭雄,为什么都喜欢自封“吴王”?一方面,他们控制的地盘,都是古代吴国之地,更重要的是,都是迷信心理作怪。当时流行着一首童谣:

“富汉莫起楼,穷汉莫盖屋。但看羊儿年,便是吴家国。”

既然“吴家国”应着天意民心,他们争先恐后地自封“吴王”,就不难理懈。不过,张士诚的“吴王”,是老子天下第一。朱元璋却把个有名无实的小明王放到头上——他仍然承认在滁州的韩林儿是名正言顺的大宋皇帝。布告、公文、手令等,均署上“皇帝圣旨,吴王令旨”,足见甘居皇帝之下。后来,人们把张士诚称作“东吴”,而把朱元璋称作“西吴”。

封了王,自然要有王爷的规模气魄。朱元璋立即动手,对军政机构、文武百官,进行大规模的改革调整。将行中书省改为中书省,置中书省左右相国。以李善长为右相国,徐达为左相国(此时右为上,朱元璋登基之后才改左为上),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汤和为左丞,邓愈、杨璨为参政,汪广洋为右司都事,张昶为左司都事。将负责军事的枢密院,改为大都督府,各翼元帅府改为卫。取消枢密、平章、元帅、总管、万户等杂乱无序的武官名,一律以所统兵员的多少编制序列:有兵五千者称指挥,一千者称千户,一百者称百户,五十者称总旗。十人者为小旗。谏议官设起居注、给事中。监察官设按察司,官吏的品级和朝参礼仪。也都作了严格的规定。

经过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一个封建小朝廷的官僚体制,初具规模。

朱元璋重新加封了这么多的显要官吏,军功卓著的刘基为什么没有一席之地呢?其实,他何尝不想重重封赏这位功勋卓著、倚之如干城的军师,但刘基坚辞不受。他义正辞严地说道:“主公,官阶俸禄,刘基早已视为身外之物。我之所以挂剑出山,一则是主公的竭诚敦促,二则是想助主公一臂之力,早日成就大业,岂有他哉?如主公执意勉强,刘基只好挂冠归山,老死园圃。”

人各有志,朱元璋不便勉强。从此以虚衔“军师”称之,私下交谈,常常亲切地以“老先生”相称。

随着官僚制度的逐步健全,机构的大批增加,官吏出现了大量缺额。朱元璋命令中书省广泛搜罗人才,并特地下达了一道谕旨,申明选拔人才的必要和诚意:

自古圣帝明王建邦设都,必得贤士大夫相助,以成至治。今土宇日广,文武皆缺。卓荦奇伟之才,世岂无之?或隐于山林,或藏于士伍,非在上者开导引拔之,则在下者无以自见。自今日起,能有上书陈言、敷宣治道、武略出众者,参军及都督府必须具实上奏。倘若该人虽不能文章,而识见可取,允许诣阙面陈其事,吾将面试之。所有郡县官,年五十以上者,虽练达政事,而精力既表。令有司选民间俊秀、年二十五以上,资性明敏、有学识才干者,选拔至中书省,与年老者参用之。十年以后,老者休致,而少者已熟于事。如此,则人才不乏,而官吏得人。尔中书省其下有司一体遵照办理。

从此之后,对官吏的选聘征拔,作为一种制度固定下来。朱元璋所规定的青老年并用、取长补短,以保证政事连续性的设想,今天看来仍然颇具见地。

刘基等幕僚提醒朱元璋,官吏的晋封,机构的增置,都是容易的事。而在“正人心”,即建立适应新制度的纲常礼法方面,却是更大的难题。纲纪不立,则君臣无序。无序则无威,做不到令行禁止。朱元璋谨记谋士们的教诲,大抓纲纪礼法。他最为担心的是一起浴血奋战的那帮淮西旧人,平时见了面,开口你我,称兄道弟,常常连“大元帅”都忘了称呼,实在是不成体统。于是,他先从最高将领入手。

这天,朱元璋把徐达、常遇春、汤和等淮西旧人召来,娓娓训教:“为了天下百姓,你们力劝我封王。你们可知。立国之初,首先要建立的是什么?”见部下沉默不语,他进一步开导道,“是纲纪、礼法。元朝纲纪不振,礼法不立,以致主荒臣肆,威福下移,号令不行,人心涣散,以致天下大乱。你们既然拥戴了我,就要像将相大臣那样辅佐于我,个个以元朝的失误为镜子,戮力同心,以成功业。”

常遇春大咧咧地答道:“嘿!大哥,你尽管放心好啦:为了让你当好大元帅,我等甘愿抛头颅、洒鲜血!”

“常平章,”朱元璋不快地喊着常遇春的官衔,“刚说到礼法,你就违了礼法。大元帅是从前的称谓,以后奏事要称吴王!懂吗?”

常遇春一愣,急忙答道:“是。以后有事,对大哥只称大……不,只称吴王。”

“嘿嘿,‘大哥’也不能再叫,懂吗?”朱元璋被逗笑了。旋即正色说道:“礼法,就是国家的纪纲。礼法立,人心定,上下安。立国之初,难免有些疏忽,以后可得时刻着意呦!”

这就意味着。往后处处要按礼法办事,不能以为大家是一块从刀丛箭雨中滚爬过来的患难兄弟,就可以拍着肩膀,扯着袖子,呼兄喊弟,乱套近乎!要牢牢记住上下尊卑、君臣名分。

朱元璋不但时时刻刻以礼法、尊卑,在治国安民中的重要作用,谆谆教训部下,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连坐立的姿势、捋须的神态,谈吐的语气,也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料,正了上,忘记正下。刚过去了没几天,朱元璋就听说大功臣徐达、常遇春的亲戚奴仆中,有人恣肆骄横,逾礼越法欺凌百姓。他立刻把徐达、常遇春叫去训示。

“有人告发,你们两家的亲戚、家奴,有的欺凌妇女,有的仗势欺人。可有这事?”两人一坐定,朱元璋便声色俱厉地质问。

徐达战战兢兢地答道:“末将常年征战在外,家里的事,疏于过问,也许是有的。”

“吴王,等末将回去查明了真相,一定严惩不贷!”常遇春也慌忙保证。

“唔,这便才是。”朱元璋怒气稍减,“往后,你们不仅要带好手下的将士,更要管严自己的亲戚和家奴。小人无忌惮,必须及早惩治。就像治病去根一样,若是隐瞒姑息,也要跟着吃亏受害。等到我来替你们管,可就晚了。”

接着,朱元璋讲了一通以礼法治人,并严以律己的道理。然后话锋一转。讲起了一个古人的故事:

据《三国志))上记载,孙权有个臣子名叫诸葛恪,其父诸葛子瑜面部狭长。有一天,孙权同臣下在一起吃酒闲聊,忽然命人牵来一头毛驴。驴脸上竟然题着“诸葛子瑜”四个大字。众人正在惊讶,诸葛恪立刻提笔上前,缀上了“之驴”两个字。这样,便成了“诸葛子瑜之驴”。众人拊掌大笑,齐声夸赞诸葛恪“天资聪敏”。但诸葛恪却心下怏怏不快。

讲完这个故事,朱元璋严肃地说道:“君臣之间,理应以敬为主。敬是礼之本。故,礼立,而上下名分定,名分定。而后名正;名正,方能天下治。那孙权,乃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不知自重,不仅轻易与臣下戏耍谈笑,而且污辱臣子父亲的尊严,大失君臣之道。诸葛恪虽然有才辩,当场化骂为笑,但不能据礼法力争,为其父雪辱,有失孝敬之礼。你们看,君臣父子之道,都遭到践踏!故而,君臣之间,一言一行,都要十分谨慎守礼。”

“末将知道了。”徐达、常遇春同声作答。

朱元璋之所以喋喋不休地对大将们发出警告,这显示出他的一块心病:朱元璋最不放心的,就是那些一起渡江,特别是一起种过田、放过牛的童年朋友。如今他们个个成了赫赫功臣,如果仍然把他看成“老伙计”、“小重八”,忽略了君臣礼数,他堂堂吴王的威严怎么维护?

朱元璋的苦心没有白费。公开场合谆谆训示。私底下娓娓教诲,部下们的礼教意识大为提高。再也没有人敢于在他面前,嘴里喊着“吴王”,却拍肩膀,扯袖子,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纲纪一派肃然,上下气氛大变。如今,不论是谁,到了他的面前。总是垂手站立。毕恭毕敬。除了回答“启奏”、“不敢”、“是是”、“遵命”,再也听不到别的措辞。

朱元璋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荣耀和尊贵。

内部整顿得有了头绪,朱元璋再次把目光移到了与自己抗衡的敌人身上。他开导将士们说:

“如今,天下用兵者,河北有孛罗帖木儿,河南有扩廓帖木儿,关中有李思齐,张良弼。孛罗帖木儿兵多而无纪律,扩廓帖木儿有纪律而兵不振。而且,两人你撕我咬,忙于权力之争。李思齐、张良弼远处荚中,道路不通,粮饷不继,抑且鞭长莫及,与我无害。陈友谅已灭,割据江南,胆敢与我抗衡者,只剩下一个张士诚。那厮奸诈多谋。善用间谍。但部属虽众,却散漫无纪律。我以数十万之众,严礼法,修军政,消灭张士诚指日可待。”

朱元璋说的是实情。北方的敌人,目前都不可怕。江西、湖广剿欠陈友谅残部的战斗,捷报频传,已接近尾声。在念念不忘张士诚的同时,朱元璋首先想到了老仇人左君弼。

一年前,朱元璋亲自带领徐达、常遇春等,援救安丰刘福通,被龟缩庐州的左君弼,牢牢绊住了马脚,差一点误了大事,至今想起来仍然恨得牙根疼。现在,可以从容腾出手来,报一箭之仇。四月中旬,朱元璋仍然派徐达和常遇春,率大军攻打庐州。恐惧的左君弼急忙退守安丰,命手下骁将张焕留下死守庐州。徐、常大军到达后。围而不攻,以势压对方投降。三个月后,张焕兵困粮绝,不得不开门献城,耿耿于怀的庐州终于到手。朱元璋在这里设立江淮行省,命中书平章俞通海镇守,兼理省政。

庐州到手,旧仇已报,可谓是双喜临门。朱元璋正在得意,密报来到:镇守洪都的亲侄子兼义子朱文正,阴谋反叛!

五正十四年(1354),十三岁的驴儿随母亲和表弟保儿一起,辗转来到滁州,投奔叔父朱元璋。被一起收为义子。朱元璋视同己出,留在身边加意培养。渡江后,授官枢密院同佥。一天,朱元璋问侄儿:“文正,你想要个什么官职?”文正说:“爵赏应先给众人,不忙授给儿子。不然,会使众人不服。而且,父帅成了大业,孩儿何愁富贵不来?”朱元璋觉得这孩子年轻明理,而后必有大出息,越发喜欢,更加处处倚重。祝宗、康泰在洪都的叛乱被平定后,朱文正以大都督的身份在那里坐镇,在洪都保卫战以及后来平定江西的战斗中屡立战功。渐渐因功生骄,变得蛮横淫逸,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强霸民间美女近三十人。朱文正不仅自己对美女贪得无厌,甚而放纵亲信夺取部将妻女。有一个郭姓女子,被他强娶进大都督府后,由于忍受不了蹂躏,不到三天,便悬梁自尽。她的父亲郭中,四处喊冤叫屈。但哪有敢管大都督的衙门?郭中不顾生死,四处张贴帖子伸冤。闹得洪都城如一锅沸水。

鄱阳血战后,朱元璋大行封赏。徐达、常遇春、廖永忠赐予田庄,其他将领也都赏给金银缎匹,想到朱文正先前的表态,暂且没给赏赐。谁知今日的朱文正已非往日,立即口出怨言:“哼,不该重赏的重赏,该重赏的不赏。赏罚如此不明,连至亲骨肉都这么冷落,算什么明主英君?当初,不是我朱文正拖住陈友谅五十多天,那厮直下应天,今天是否有他吴王在,都说不定呢!他再对我如此刻薄,我就树起大旗自己干!”

这些看似犯大忌的狂语,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但担任按察使的李饮冰听到了,不敢隐瞒,马上秘密奏报应天。朱元璋开始并不相信,亲侄儿又是义子能有如此的作为。可巧,大都督府掌书记汪广洋去应天述职,朱元璋便跟他打听侄儿的行状。汪广洋不但矢口否认朱文正有荒淫扰民的事,还大谈朱大都督守洪都时,如何身先士卒、指挥有方,屡屡化险为夷,立下了盖世功劳。朱元璋心下狐疑,估计不是同流合污,就是不敢说实话。一拍几案,痛骂起来:

“混账东西,他的劣迹,洪都满城风雨,无人不晓,你竟然一问三不知,足见你也是个同流合污的东西!”

汪广洋害怕了,匍匐在地吞吞吐吐地说道:“大王询问,微臣怎敢欺瞒,实在是不知道大都督有什么不轨的行径。只是,听说他府里常有新到的女子,也常常歌舞宴乐。另外……”

“另外什么?快说!你想要我把你们一同治罪,才肯说实话吗?”

汪广洋哆哆嗦嗦地答道:“另外,微臣还听说,他的内室有一张眠榻,雕的是龙风花纹。”

“这是真的吗?”朱元璋双眼瞪得圆圆的。

“微臣不敢瞎说。”

“还有什么?”

“微臣尽其所知,统统禀告了大王。”其实,汪广洋只说了他知道的部分事实。

朱元璋暴怒异常。当初攻占武昌后,部下把一张陈友谅的镶玉镂金床,送到应天献给他。他说:“睡个鸟觉,焉用金床。把金床拆了,用到当用的地方!”想不到自己的侄儿,竟然睡上了镂金床,而且上面雕的是龙凤——简直是大逆不道!

想到这里,朱元璋又逼问道;“那龙风床,是他小子睡得的吗?这与造反何异!你身为重臣,为何不加劝止?”

“不瞒吴王殿下,臣等屡次劝阻过,可是……”汪广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听不进逆耳忠言,是吧?”见汪广洋伏地不答,朱元璋一拍桌案说道,“好吧,你们劝不听他,我来劝!”

朱元璋立即写了一封信,派人去洪都,当面交给朱文正。信中写道:

我自起兵以来,靠的是廉洁仁爱打胜仗。须知,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终朝歌舞宴乐,动辄掠人妻女,乃是盗匪行径!民怨一起,焉有不败之理?这些道理,你不应该忘记。记得占领应天后,我要授你官职,你说,“爵赏不先众人而授予私亲,会使众人不服。而且,父帅成了大业,孩儿何愁富贵不来?”我觉得你明道理,识大体。故此次封赏,先人而后己。你不但不明白叔父的良苦用心,竟然口吐怨愤,使亲者痛,仇者快!念你近年来屡建功勋,此次特予宽宥,不加追究。再不悬崖勒马,痛改前非,悔之晚矣!

朱元璋的这封信,虽然严厉,但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对这个居功自傲、狂妄跋扈的侄子,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不料,朱文正看到书信之后,不但不怵然惊惧,反而认为叔父碍着自己功劳大,不忍处分。写信来指责,无非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何况,上梁不正下梁歪,叔父的屁股也不干净。他每到一个地方,便接受臣民馈赠的绝色女子,现在身边的女人,不下七八个。自己弄几个漂亮的女人玩玩,就是数量多一点,也并非是太出格。至于那张劳什子龙凤床,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己不就是已经睡到陈友谅那张镶宝石的金床上了吗?

有了这样的分析,朱文正不仅有恃无恐,依然故我,而且秘密查访告状的人,准备严加惩处。殊不知,他的行动,再次被李饮冰密告了朱元璋。

闻名江南的滕王阁,矗立于洪都赣江之畔、章江门上,乃是唐高祖之子滕王元婴任洪州刺史时所建。楼高三层,花窗朱槛,斗拱飞檐。登上楼顶放目,三楚堆翠,急流涌澜,摘星摩云,威武壮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正是大才子王勃,七百年前在这上面吟出的。这座著名高楼,与武昌长江边黄鹤楼、岳阳洞庭湖畔的岳阳楼,被誉为江南三大名楼。

江南舂早,刚刚进入二月,已是莺飞草长,绿柳含烟,燕子呢喃,蛱蝶翩跹,正是春游的大好季节。可是,今天滕王阁一带却不见游人的影子。一队持枪挎刀的士兵,肃立阁下,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禁止来往行人靠近。一阵阵悦耳的丝竹鸣奏和着清歌曼唱,从高楼上悠扬飘来,仿佛是自九天琼阁传来的醉人仙乐。

滕王阁三楼上,正在举行酒宴。宽阔的厅堂,飞金撒银,光彩夺目。靠东墙边,一溜摆下三张红木嵌螺钿四仙桌,琳琅满目的银餐具里,满盛着山珍海味。每张桌子后面,却只坐着一位宴客。居中坐的是一位身穿紫袍的年轻人。浓浓的三角眉,蜡黄的长脸,下部垂着一个宽宽的下巴,显得五官的位置往上偏移了许多。这人就是镇守洪都的大都督朱文正。两面坐着他的两位内亲:夫人谢氏的两位表兄杨畏和胡成。两人原本投靠谢再兴,谢在兴叛变后,又投靠到谢在兴的二女婿徐达家中。两人依仗妹夫的权势,胡作非为,徐达因此受到朱元璋的警告。不敢再收留他们。他的二夫人谢氏。便把两位表兄送到洪都大姐夫朱文正处。朱文正本来就认为,山高皇帝远,可以任意胡行。现在来了两个无赖做帮手,更是如鱼得水。两人说的话,所出的主意,简直像醇酒美女一般,让他从心里舒坦。臭味相投,亲密无间。朱文正不但让两人从自己“娶来”的二十多个女人中,任意挑选两个,外出漫游。内府宴乐,也离不开两个浮浪子的陪伴。这样,既远远离开了刺耳的聒噪,又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告密邀功。所以,今天的酒宴,仍然谁也不请,只带上杨畏和胡成,三个人来享受这人生极乐。

酒宴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时辰,三个人已经有了几分醺醺醉意。每人的身边都有两个绝色女子偎在身边,一边搂着亲着,一边对着嘴儿“送酒”。十六名歌女环绕席前,随着乐曲的节奏,启朱唇,扬长袖,边舞边唱。

现在唱的是元人张宏范的一首小令——《殿前欢》:

鬼门关,朝中丞相五更寒。佛衣绣袄兵十万,枝剑摇环,定输赢在此间。无辞惮,舍性命,争功汗。将军战敌,丞相清闲。

“唱得好。”胡成拍掌赞道,“‘将军战敌,丞相清闲’——那李善长、宋濂等,不都是袖着手儿躲在后面,看前线的将军们厮杀卖命吗?”

朱文正长下巴一摆:“不说这些气死人的话。叫她们唱点轻松、来精神的!”

胡成吩咐下去,乐声换调,歌女唱起了《喜春来》:

金装宝剑藏龙江,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喧满凤凰楼。

“哈哈,这一曲,带劲得多!”朱文正咧开大嘴笑了。

“大都督,还是来点有滋有味的好。”杨畏建议道。

朱文正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快,换一曲有香有色、有滋有味的!”

胡成再次吩咐下去,清亮的歌喉换成了元人王钟元写的《咏世》:

洛阳花,梁圆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圆月。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是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耶?

歌女们长袖飘摇,舞步急骤,变幻着队形,旋舞了好一阵子。然后唱起了《普天乐》:

泪盈波,眉愁锁,消香减腻,病鬼愁魔。炉烟飘,怨气浮,襟袖湿,啼痕污,无限凄凉来着末,瘦身躯怎生存活?相思未脱。他愁为我,我愁因他。“丧气!谁听你们的这愁、那愁!来点让人高兴的:带点风月味,带点骚味更好。”朱文正摇着长下巴大声斥责。

歌女们赶紧换歌,踏着鼓点儿,唱起了关汉卿的《双调·新水令》;

“七弟兄”我这里觅他,唤他,哎,女孩儿。果然道色胆天来大。怀儿里搂抱俏冤家,捏香腮悄语低低话。

“梅花酒”两情浓,情转佳。地权为床榻,月高烧银蜡。夜深沉,人静悄,低低问如花,终是女儿家。

“收江南”好风吹绽牡丹花,半合儿揉损绛裙纱。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都不到半霎,森森一向遍身麻。

“森森一向遍身麻——唱出点味儿来啦。哈哈哈!”朱文正狂笑起来。

“嘻嘻!可惜的是‘都不到半篓’,能‘麻’上几个时辰该多好呦!”杨畏急忙凑趣。

“那还不得把人麻煞?哈哈哈——”胡成向怀中女人的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

歌女继续唱道:

整乌云欲把金莲踏,扭回身再说些儿话,你明夜个早些儿来。我专听着纱窗外芭蕉叶儿上打。

正听得来了兴致,一个侍卫跑上楼来,俯上朱文正的耳朵轻声说道:“大都督,密探来报,吴王要来洪都。”

朱文正把一口酒吐到了楼板上,慌忙问道:“他什么时候来?来干什么?”“据说已经起驾。”侍从答道,“说是专为大都督而来。”

“去吧——我知道了。”朱文正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大手一挥,“都给我滚!”

乐伎、歌女、侍从等人立即退下楼去。楼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杨畏近前问道:

“妹夫,出了什么事?”

“我四叔要来——坏事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胡成说道。

“废话!快商量个好主意呀!”

“妹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等到那家伙来了,镣铐加身,一切就晚了。”杨畏眨着一双细目,说出了自己的好主意。

“大都督,你看,就照老杨说的办,如何?”胡成吓得变了脸。

“这”……朱文正一时无语。

“还是那句老话,树挪死。人挪活。马上去投张士诚,少不了加官晋爵。”杨畏又加了一马。

胡成一拍掌,附和道:“好计!妹夫。你老丈人谢在兴投过去,不是也被重用了吗?”

“我不想死在朱元璋手里。事已至此,也只有这一条路了。走,我马上派人去联络!”朱文正匆匆下楼去了。

可是,没等到他联络好,朱元璋已经到了洪都东门外。

朱元璋得到李饮冰的密报,得知侄儿对自己的训诫置若罔闻,气得暴跳如雷。他知道,不亲自出马,恐怕难以制伏这匹脱缰的野马。第二天,朱元璋悄然离开应天,前来洪都。五天后,便系缆城下。他害怕城内有变,不敢贸然进城,派人前去宣谕,要朱文正到船上相见。

朱文正知道来者不善,捶胸顿足,后悔不听杨畏的话,没有早日采取行动。现在,一切都晚了。只得整理衣冠,仓促出迎。来到朱元璋的船上,他躬腰进入舱内,诚惶诚恐地说道:

“孩儿不知吴王驾到,未曾远迎,请叔父大人恕罪。”朱文正是聪明人,特地中途改变了称呼,以提醒朱元璋,不要忘了骨肉之情。

朱元璋没有回答他的话。突兀地问道:“小子,你接到我的信了吗?”

“信?噢——接到了。”

“看到信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朱元璋的意思是有没有改过的行动。朱文正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茫然答道:“孩儿,没,没干什么呀!”

“好!既然你什么也不想干,留在这里有何用?跟我回应天歇着去吧。”

“四叔,这里的事情,刚刚有点头绪,离不开孩儿呀!”

“这里确实有许多事情要办。”朱元璋语意双关,“不过,可不是你办得了的!”

朱文正“咚”地一声跪到舱板上,恳求起来:“四叔,孩儿知错,往后一定痛改前非。你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嘿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已经晚了。”朱元璋一拍虎皮交椅,“来人,给我捆上!”

五天后,朱文正和他的夫人谢氏,一同被押回了应天。

朱元璋既气愤又痛心。当初,二姐夫带着儿子保儿和大哥的儿子驴儿,到滁州投奔他时,都只有十二三岁。衣衫槛楼,面黄肌瘦,像两个小叫花子。他给侄子驴儿取官名朱文正,外甥保儿取官名朱文忠(后来改回李姓),并收养为义子,留在身边精心教育栽培,成年后统统交给方面重任。朱文忠在东面担当重任,朱文正则在西面独当一面。想不到,一手抚养成人的义子,居然“出息”到醉生梦死,甚而想谋反投敌的地步。不杀不足以平息心头之恨。但想到惨死的大哥和孤苦的大嫂,实在又于心不忍。正在犹豫不决,当初的马夫人、现在的马王妃,款步来到了书房。对于有功于自己的原配夫人,朱元璋始终恭敬有加,急忙站起来让坐。“夫人,坐呀。”见马氏面色不悦,朱元璋又关注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快的事情?”

马氏在朱元璋的对面坐下来,平静地答道:“你接连打胜仗,地盘一天天扩大,如今又成了王爷,俺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什么不快的事。”

“莫非……”打败陈友谅后,朱元璋选了两个最漂亮的妃子,带回了应天,一直偷偷养在外面,估计是这件事露馅了,赶忙歉歉地问道,“莫非是因为我去西面,带回了两个女人?”

“国瑞,你多心了。”马氏摇头一笑。“俺知道你的……”“毛病”二字没出口,她又咽了回去,“俺知道你喜欢好看的女子。这也难怪,十个男人九个馋,一个不馋是病汉。当初你带兵打仗的时候,劳心,劳力,人瘦成了干柴,俺多么担心你的身体呀,可从来没有阻拦你纳妾。如今成了王爷,俺更不能在意这些。尔后你做了皇帝,还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俺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只要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体,不拿着俺当外人,俺就心满意足了。”马氏两眼殷红了。

“夫人,你放心好了。我姓朱的到了任何时候,也不能忘记你我的患难之交呀!”

“国瑞,俺相信你的话。”

“既然相信我,那……你还有什么心事要瞒着我的?”

“俺听说,你把驴儿从洪都带回来了。是吗?”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朱元璋简要地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长叹一声:“唉,十多年心血,数不尽的教诲。到头来,却教出来个狼心狗肺的孽种!”

“你打算什么处置他?”

“不杀他,不足以警诫广大将士,也无法消弥我的心头之恨!”

“国瑞呀,”热泪流下了马氏忧郁的脸颊,“这孩子就是性子太刚强,好说急话,实在干不出别的事情。”

“不,这个逆子荒淫扰民,图谋不轨,简直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我要是徇私枉法,往后如何号令三军,驱寇安民?”

“文正他,真的能干出那样出格的事?”

“难道,我会冤枉自己的亲侄子吗?”

“唉——”马氏发出一声长叹,“国瑞,看在死去的大哥和大嫂的份上,他的过错再多,你也不能杀他呀!”见朱元璋咬着下唇不语,她双膝跪到地上恳求起来,“俺知道不该干预公事,可这是咱们的家事呀!”

朱元璋慌忙站起来,伸手搀扶:“咳!干吗要这样?快起来!”

“要俺起来,你得答应不杀文正!”马氏决绝地推开了朱元璋的手。

“好吧,我答应夫人的请求。”朱元璋用力将马氏搀扶起来,“给他一条生路就是。”

三天后,朱元璋下了一道谕旨,罢免了朱文正的所有官职,并历数他在洪都荒淫嬉戏,抢掠妇女等罪状。而对于朱文正想叛变投敌的事,却一字没提。然后派人将朱文正押到风阳软禁起来。朱文正悔恨交加,不久便病死在那里,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而那为虎作伥的杨畏和胡成。听说朱文正被软禁,早已溜的不知去向。碍于他们是徐达的亲戚,虽然恨之入骨,朱元璋并没有认真追究。

亲侄儿兼义子朱文正阴谋叛变,再次给朱元璋敲起了警钟。事情过去了许久,他的心里仍然有些后怕,不是决心下得快,行动快捷,很可能酿成大祸!从此,朱元璋对将领们更是处处提防。严密监视,就是对自己的义子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为了安慰寡嫂的心,朱元璋让朱文正的妻子谢氏和四岁的儿子铁柱,跟大嫂一起,留在自己身边抚养。铁柱懂事之后,朱元璋对他嘱咐道:“铁柱,你要好好记住:你父亲不听教诲,忘了幼年吃苦受难,胡作非为,毁了大好前程,使我伤心至极。你要好好学习做人,等到长大成人之后,我照旧给你爵禄,绝不会受你父亲的牵连。”后来,铁柱取名朱守谦。官封靖江王。

剐刚处理完这件伤脑筋的事,控制着福建八郡之地的陈友定,向朱元璋挑起了战衅。

陈友定原是福建汀州路清流县的一个农民,元至正初年应募从军。此人身高力大,作战勇猛,因讨山寇有功,由县尹升任总管,不久升任江浙行省参政,一直升到福建分省平章,福建八郡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陈友定名义上是元朝的臣属,实则为地方割据势力。

至正二十五年(1365)二月,陈友定派兵攻打朱元璋的属地处州。守将胡深迎头痛击,一战而胜。胡深乘胜反攻,连下浦城、松溪,并且俘获了陈友定的大将张子玉。连战皆捷的胡深,误认为陈友定不堪一击,请求增调兵马,一举平定福建。此时,荆襄捷音一日数至,朱元璋头脑开始发热,同样看轻了陈友定的势力,忽略了他在福建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于是,轻率地回复道:

“张子玉乃是一员骁将,他的被捉,必使陈友定破胆——乘胜进击。必然连捷。”

由于轻敌,朱元璋只派广信卫指挥朱亮祖和玉溥两支部队,前击支援胡深。

朱亮祖率先出师,顺利地攻下崇安、建阳,与胡深的部队在建宁会师后,不等立稳脚跟,便要孤军深入,立即发动进攻。

刘伯温得知后,赶忙向朱元璋进言。他忧心忡忡地说道:“为城,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朱、胡的建议,固然可嘉。但他们看轻了敌人的势力。兵法云:骄兵必败。那朱亮祖勇而寡谋。性情粗暴,指挥八闽之战,未必是理想的人选。胡深虽然足智多谋,文武全才。只恐难以驾驭朱亮祖,属下昨观天象,见日中有一黑子。似是不吉之照。倘使不立即收兵,东南恐失大将。”

朱元璋觉得军师的话不无道理。尤其是“日中有黑子”的警告,更使他心生疑虑。正要下令暂停进军,前方已经传来凶报:胡深战败被俘,被陈友定杀害了!

原来,陈友定见敌兵远道来攻,命大将阮德柔在建宁城外布下了重兵,又在锦江边摆下四万人马作外线策应。胡深发现敌阵森严,主张暂缓进攻,以待后续部队。朱亮祖不依,强令胡深进兵。军令难违,胡深只好催军攻击,结果,寡不敌众,身陷重围,受伤被俘,当即被杀害!

用兵前没有跟刘基商量,用兵过程中又不立即增兵或撤退,以致损兵折将,惨败而归。朱元璋十分后悔,对陈友定的战事只好停下来。像救援安丰一样,遭受到了惨痛的教训。

这次挫折,对朱元璋来说,与其说是一件坏事,毋宁说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正面临着一场大战:与张士诚的生死决战。挫折和失败,使得朱元璋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不仅自己谨慎思考,而且集思广益、认真听取刘伯温等谋士的意见,方才决定对张士诚的进攻战略。

眼下,张士诚据守的疆土,南至绍兴,北达通州、泰州、高邮、淮安、徐州、宿州、濠州、泅州,直达山东的济宁。朱元璋接受了福建惨败、轻举冒进的教训,决定先扫清江北,剪其羽翼,然后南下江浙,攻其腹心。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力求万无一失。

至正二十五年十月十七日,消灭张士诚的大战拉开序幕。徐达、常遇春、冯国胜、华高等大将率马步舟师,水陆并进直扑泰州。一个月后,泰州被攻占。接着挥师逼近高邮。朱元璋担心徐达自行深入,无法节制策应诸将,命冯国胜为高邮指挥,徐达仍然返回泰州,居中节制。果然不出所料,张士诚采取了“围魏救赵”的战术,派兵攻打江南的宜兴。徐达迅速南下增援,宜兴解围后,徐达整军北返,仍然驻师泰州。

第二年三月,朱元璋方才命徐达去高邮前线。他写了一封亲笔信传授机宜:

教徐相圆可将水陆军马二万人前去攻兴化、高邮、淮安。此数城贼兵,高邮军民不满五千,淮安仅有六千人,兴化不过是众百姓自守。常平章(遇春)军马屯于海安城四外,不时出没,巡哨通州盐场等处,是必小心。张寇见我军马去攻淮安,深入淮地,离大军甚远,必来与常平章厮杀。不然,也会派大船于镇江一带攻略地面。我所料不过如此。你每(们)见得高处,随着你每(们)意见行事,休执著我的言语。

这封未经文人加工润色的书信,字迹歪歪扭扭,通篇朴实直白,是原汁原味的朱氏“真迹”。证明朱元璋此时的文化水平,不过尔尔。但,信中除了预测张士诚动向之外,又令常遇春在徐达深入前敌时,加强沿江防守,来往策应,却颇有见地,部署周密,慎之又慎。说明朱元璋已经历练成了一位成熟的军事家。

朱元璋之所以在此刻命徐达亲自统兵攻取高邮,一则因为高邮久攻不下,影响士气,二则因为冯国胜中了敌人诈降之计,损失惨重,使他十分气愤,急于报一箭之仇。

原来,当徐达增援宜兴时,高邮守将余同佥派人来联络投降。规定的暗号是:推倒城上的女儿墙,一起动手,里应外合。冯国胜信以为真,夜间派大将康泰率一千余人来到城下。谁知等到女儿墙被推倒进城之后,方知是一场骗局!

徐达得报,急忙率大队救援。但是,已经晚了,康泰的部属,被埋伏在城内的敌兵全部杀死了。徐达大怒,立即下令攻城。将士们同仇敌忾,决心报仇,高邮城很快被攻破。他们惧于军令,既不敢骚扰百姓,也不敢随意杀戮俘虏,把俘虏统统解到了应天。俘虏们的妻女却遭了殃,大部分被抢去,做了愤怒的胜利者的享乐品。

朱元璋闻讯,又写了一封亲笔信给徐达,愤怒地加以斥责:“这个比杀人,哪个重?将头目人一概杀了倒无可论。掳了妻子,(却)发将精汉来我这里,陪了衣粮,又费关防,还养不住。杀了男儿,掳了妻小,敌人知道,岂不抗拒?星夜教冯副使去,军前但有指挥、千户、百户及总兵官的伴当(部下)掳了妇女的,割将首级来。总兵官的罪过,回来时与他说话!”

值得注意的是,朱元璋对“精汉”即敌人将士的态度,却是大相径庭。在此之前,他对俘虏不是放回,就是留下来以壮大自己的势力,现在却指责部下,不该将俘虏押来应天,既要供吃供穿,还要派人看管,而且还有叛逃的可能,太不合算。言外之意是,纯属多此一举。部下弄不懂的是,该将俘虏一律放掉,还是统统杀光?

徐达遭到严斥,处处谨慎行事,不久,便很快将淮安、泗州、安丰、濠州、徐州、宿州等地攻下。兵败如山倒。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张士诚所控制的淮东、淮西,便全部划进了朱元璋的版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