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在重大问题上,在一些不那么重要的问题上,双方人士也要蓄意寻对方的不是。例如,开成二年(837年)五月,朝廷任命李德裕出任淮南节度使,以接替在那里任职的牛僧儒。按规定,节度使相代,新任者一般要清点前任的帐目,核对实物,奏报朝廷,作为当时接收和今后贡赋的依据。但在实际过程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即为了防止上任之后突发天灾人祸而使经费紧张,新官一般都要把前任的帐册数目拦腰杀半,留有余地。假如前任官交接的帐册上注明尚有钱帛合计100万贯匹,则继任者上报朝廷时,只讲实有50万,其余数目,以“数目与库藏不符”、“交接时差中的支用”等为由表示并未收到。当李德裕代牛僧儒出任淮南节度使的任命下达后,牛僧儒不愿与他正面接触,将事务交副使张鹭后,先行卸职赴京了。李德裕到了淮南,也就因循陋习,奏报朝廷说:帐册上扬州府藏80万贯匹,但只领到40万,其余已为原副使张鹭用掉了。他这样做可能含有对牛僧儒的不满与彰恶。这时改任东都留守的牛僧儒不肯放过,上疏为自己辩白,同党中的其他人也弹劾李德裕妄奏。朝廷只得下诏重新核验,检点下来的数目正好是80万,一文不少,这自然使李德裕很狼狈,讨了个没趣,不得不上表检讨,请求处分。
随着两派歧见加深,阵线分明,每当一方执掌朝政时,必然设法贬逐另一方。于是在近半个世纪的朝堂上,牛、李党派此起彼伏,正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果仅仅是政见不合,倒不值得有多少奇怪,问题是在政见不合的背后,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个人恩怨,根深蒂固的宗派观念以及“门生”“故吏”间的成见。虽然至今不能明断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但双方犹如冰炭不相容,却是活生生的事实。
有一则故事,可以说明这种基于利益关系的门派之分。元和时期,崔裙甫的侄子崔群在中书舍人任上曾做过一年知贡举(主持科考的长官),后来罢职,退隐林下。他的妻子有一天劝他:“为了咱们的子女后代,是不是该置点庄田?”崔群笑着回答:“我有30座美庄良田,遍布天下,夫人还有什么忧虑的!”他的妻子一脸茫然:“我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有这些产业?”崔群得意地说:“我前年知贡举,放榜30人,他们不都是良田吗?”
以“良田”来喻“门生”,真是一语破的,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其中的利益关系。李宗闵、牛僧儒等“牛党”人物,大都是“座主”与“门生”关系,利益攸关,当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如“牛党”骨干人物李逢吉的幕宾中,就有所谓“八关十六子”,据说大都是门生故吏。至于“李党”中的李德裕,虽然没有那么多“门生”,但既然是世宦之家,“故吏”肯定是有的。故当时朝中有谚曰:“门生故吏,非牛则李。”连李德裕自己也承认,当时朝廷中,至少有1/3的人,卷入了朋党之中。
既然是非牛则李,既然是有“良田”利益,在政见不合之争中,免不了要互相倾轧,不能相容了。长庆元年(821年)科举考试舞弊案发后,李德裕的“李党”得胜,“牛党”的李宗闵就不能再呆在朝堂,被贬为剑州刺史,这可以算是第一次倾轧,“李浮牛沉”了。
长庆三年(823年),“牛党”骨干李逢吉执政。按当时条件,牛僧儒和李德裕均有入相的可能。但李逢吉提议牛僧儒为相,把李德裕驱出京师。去任浙西观察使,而且是一去8年,未做调动,这使得李德裕怀恨终生。这次可算是“牛浮李沉”了。
武宗时期,李德裕终于入朝执政了。当时牛僧儒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李德裕当然要报一箭之仇。会昌元年(841年)八月,襄州(今湖北襄阳)发生水灾,李德裕把这个地区的灾害罪责推到牛僧儒身上,撤销了他的职务,调他当了个太子太师的虚职。与此同时,又设法把另一“牛党”首领李宗闵调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隔了一年,又贬李宗闵为湖州(辖今浙江吴兴等县)刺史,让他连东都也呆不成。事已至此,李德裕仍不肯罢休。会昌四年(844年)十月,李德裕讨伐叛乱分子昭义镇刘稹取得胜利,他借机揭发牛僧儒、李宗闵与昭义镇叛乱分子有勾结。唐武宗一听大怒,立即贬牛僧儒为太子少傅,贬李宗闵为漳州(今福建漳浦)刺史。过了几天,再贬牛僧儒为汀州(今福建长汀)长史(刺史的副手),流放李宗闵到封州。不到60天之中,“牛党”两位首领被连贬3次,这在唐朝历史上是少见的。李德裕简直没有给“牛党”喘息的机会。这可真是“李起牛伏”了。
宣宗大中元年(847年),“牛党”骨干白敏中执政。他指使人罗织李德裕的罪名,第二年正月,就贬李德裕为潮州司马,九月,又把李德裕逐出大陆,贬为崖州(今海南岛琼山县东)司户。两年以后,李德裕就死于崖州。“李党”的薛元赏被贬为忠州刺史,薛元龟被贬为崖州司户。“李党”中另一位已死的李绅,也不放过,追削了三任委任状(即官职)。靠近“李党”的中书舍人崔嘏被贬为端州刺史,“李党”的支持者李回、石雄、郑亚等人,也同时受贬。与此相反,白敏中执政以后,对过去被“李党”贬谪的“牛党”人员,则积极设法营救,或改善待遇,或复其官职。如会昌六年(846年)八月,将受贬的循州司马牛僧儒升为衡州长史,第二年,又调回东都,任太子少师。撤销对李宗闵的流刑处分,暂调任郴州(今湖南永兴)司马,可惜未到任便死于封州。大中元年(847年),调被“李党”贬逐的潮州长史为吏部尚书;第二年,调同党李珏为户部尚书。真是泾渭分明,升降不淆。不仅仅是“牛起李伏”,而且是“牛生李死”了。
这里所述的,只是两党角逐中几次较大的起伏情况。至于小一些的进退浮沉,则几乎是时有发生,一方只要稍有机会和权力,就要对另一方动些手脚。因此在宪、穆、敬、文、武、宣等6朝数十年中,犹如走马灯似的上来下去,令人眼花缭乱,难辨所以,难分是非。而每一次起伏,往往是一大批高级官员随着一个集团的首领上台,同时又有一大批高级官员随着另一集团的首领下台,反之亦然。
封建时代的朋党之争,并非唐朝仅有。但像“牛李党争”如此持久、激烈,却不多见。这与当时皇权的消长直接有关,与宦官的专权和利用交织一起,从而在权力的角逐游戏中,加速着唐王朝衰亡的步伐。
对于发生在唐朝后期的这场“牛李党争”,有许多内幕我们现在还说不清楚。就其性质而言,人们通常把它定性为朝官之间的朋党之争。如果说是朋党之争,那么在封建时代,其实早已有之,汉代的党锢之祸,就很有名气。人们关心的是,形成“牛李党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如此激烈和如此长久?
古代植物由于引发“牛李党争”的是两次科举考试事件,因此多少年来,人们着重于从两党的出身、身份方面去寻找形成党争的原因。一般的解释是:“牛党”之人多出身科举进士之科,代表中小地主利益;“李党”之人多出身于仕宦之家,代表士族地主的利益。双方斗争的焦点是对科举制尤其是进士科的态度问题,分歧产生的根本原因就是出身于不同的阶层。
但近代的中外学者经过详细的考证分析,得出的结论却并非如此。日本的现代学者砺波护,在考察了“牛李党争”的细节和大旨后,列出了一个约63名有朋党活动的人员名单,其中“牛党”41人,“李党”22人,但有几个人很难精确地判定是“牛党”还是“李党”。他的研究表明,在“牛党”的41人中,郡望出身者20人,占49%,其中进士和制科双及第者7人,仅中进士举者12人,荫庇除官者1人;非郡望出身者5人,其中进士和制科双及第者2人,仅中进士举者2人,胥吏1人;出身不详者16人,其中进士和制科双及第者3人,仅中进士举者7人,入仕方式不详者6人。在“李党”的22人中,郡望子孙12人,其中进士和制科双及第者4人,仅中进士举者5人,荫庇除官者2人,仅中制举者1人;非郡望出身者7人,其中进士举者4人,武人出身者1人,入仕方式不详者2人;出身不详者3人,均为中进士举者。这个分析表明,两党人员在科甲人数和宫室后裔人数上是旗鼓相当的,很难说哪一方是拥护科举,代表庶族利益,哪一方反对科举,代表士族利益的。尤其是在唐代有关文献不足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断定某个人的背景,即说不清他的籍贯、直系家庭的财产状况,他在家族内部的地位以及婚姻关系等。不能说中举的士子一定出身寒素,利用荫庇的人一定是来自名门大族。只可以说,朋党斗争,主要还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
实际上,唐朝后期旷日持久的“牛李党争”,与当时最高统治者——皇帝,有着直接的关系。客观地讲,臣下结党营私,一直是历朝皇帝最为忌讳的。并都有最严厉的制裁规定。但是,如果是互相对立的结党呢?那就不一定了。因为这既带来混乱、掣肘,使皇帝头疼,又能使皇帝获得好处。
就拿朋党始起的宪宗时期来说,不管朝中有几派,谁符合他的想法,他就扶植谁。元和后期,对淮蔡之战能否取胜,是宪宗对藩镇强硬政策成败的关键。这时,裴度、李逢吉两人的争辩也达到高潮。宪宗赞成平定藩镇,扫平淮蔡,就可以倚仗裴度,于是在把裴度派到前线的同时,顺从裴度的请求,罢免了反战的李逢吉、令狐楚。但到了淮蔡平定、河北三镇也相继归顺后,宪宗起用皇甫镈遭到裴度的坚决反对,这时宪宗的心思已转移到收集钱财方面了,裴度的固执己见已成了最大的障碍,所以宪宗便斥责裴度“党见太深”,并召回了令狐楚,还下令磨去了韩愈写的《平淮西碑》,以安慰由于裴度受重用而心怀不满的一些人。这是在平衡朋党之中,为己利用。
在位很短、年纪很轻的敬宗,做得也不差。宝历元年(825年),李逢吉为相,敬宗不满于他的无所作为,想召回裴度为相。但没有马上任免,而是悄悄派人告诉远在山南东道的裴度:“皇上已定下召你回朝的时间,你可凭此行事。”裴度自然心领神会,立即主动上表请求入朝。这使得李逢吉大为惊慌,情急之下,竟使出了下九流手法,编造民间流传的谶语诬陷裴度,结果导致了自己的失败。敬宗不动声色就颠倒了乾坤。
文宗呢,在这上面费功更多。他当政时期最大的问题是宦官专权过甚,危及自身统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先是放弃相互之间有成见的朝廷两党,而依靠宋申锡。宋申锡失败后,又把希望寄托在李宗闵和牛僧儒身上,但结果使他失望。于是,转而启用李德裕,并且赞成他大刀阔斧地清除李宗闵与牛僧儒党徒。这样每两三年换一次班,不论主观意图如何,客观上无疑加深了两党之间的派系分野和矛盾。
除了皇帝以外,还有宦官。
唐朝后期的宦官,权势越来越大,而且内部也有派系。朝官与宦官,本是水火不容,故当时有“南衙”(朝官所在地)“北司”(宦官所在地)对峙之说。但由于宦官所处的有利地位,朝官们不得不与之接交。当时牛李两党中的朝官,对宦官的态度大体可以分为3种。一种是与宦官中某些人关系较为密切。如李宗闵在文宗朝因宦官之助而入居相位,引拔同年牛僧儒并列显秩,排挤政敌李德裕出朝。第二种是虽然不与宦官同流合污,但也不敢直撄其锋,公然抗争。牛僧儒就属于这一类型。敬宗时,宦官王守澄专权用事,牛僧儒不敢多言,只是求外出为官,避祸自安。宋申锡谋除宦官事泄被贬,牛僧儒又偷偷地在文宗面前辩白,表露出不苟同于权阉的政治立场。第三种则是对宦官进行程度不同的斗争。如令狐楚、李固等人就属此类。
而宦官呢,也充分利用朝官之间的矛盾斗争,来扩展和巩固自己的权势地位。很清楚,牛李党争激烈多变之时,朝官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内部政敌间的角逐,无暇旁顾宦官的专权。大宦官王守澄历久不衰,与此有很大关系。有人因此把外朝(朝官)与内廷(宦官)之间的关系,形容为反衬关系:外朝愈见其动,内朝愈显其静;外朝转静,内廷则可能要动。而近半个世纪的外朝变动,自然给内廷宦官的不动与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时期与机遇。为了给自身的发展赢得时间,创造机遇,宦官们自然晓得如何使朝官们斗争不已。这不能不说是“牛李党争”旷日持久的一个重要因素。
当年唐文宗在面对牛李两派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曾十分感叹地说:“去河北贼易,去此朋党实难!”这可以说是他一时的由衷之言。问题是,他和他前后的皇帝一样,在有此感叹的同时,又希望在包括朋党纷争的各种力量的矛盾之中,巩固自己的皇权。其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力量消耗在朋党之争中,生命操纵在宦官之手中,国土分裂于藩镇割据之中,最后,王朝灭亡于这些矛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