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彭清云放眼望去,灼眼的霞火,在苍茫的漠野上沸沸腾腾,如同奔涌的岩浆,涂抹得整个视野通红透亮,明晰灿烂,将他和侦察组几十天被困扰的心境也染亮了许多,让一个崭新的希望随着霞光铺展到了视野的尽头。
深沉的夜色,被侦察员的马匹驮上了藏胞山的最高峰。
“副连长,山下有火光。”第一个爬上山顶的战士对身后的彭清云说,“你看,就在那道山沟里。”
“隐蔽接近。”彭清云果断地命令道。
赶到沟底后,彭清云借着火光发现前面有一顶帐篷和一群羊。还有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小孩不时地从帐篷里进进出出。帐篷前竖着一根很高的木杆,木杆上飘扬着红红绿绿的布条。从服饰上看是一户藏族牧民。他迅速命令后边的战士:“注意隐蔽。今晚任何人不能暴露目标,以免引起老乡的恐慌,等天亮后再接近他们。”
好难熬的一夜。战士们和衣躺在马群中,静心等待着慢慢逝去的黑夜……
但是,天亮之后,哨兵发现藏民拆帐篷时,彭清云急了。他急忙带上两名战士想上前阻拦,谁知他们还没到跟前,就被那中年汉子发现了。汉子慌忙抱起小孩,拉上那位妇女,丢下帐篷和羊群,迅速向对面的一座小山跑去,彭清云一面命令战士们迅速帮助老乡收拢羊群,一面让大家喊话。蒙古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喊了个遍也无济于事。这时,彭清云突然想起了藏族同胞献哈达的礼节。他忙解下枪,故意让停在半山腰的汉子看了看,放在一块石头上,捧着一条哈达向山上走去,谁知那汉子竟端起杈子枪对着彭清云在往后退。你进他就退,你停他也停。就这么,既不下来,也不走掉,始终与彭清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第二天下午,李狄三带着翻译乔德禄和二排长杨富成赶来时,双方还在对峙中。
李狄三是在彭清云小组发现卧牛岭附近有藏族牧民留下踪迹的第二天拂晓前,接到杨富成的报告的。当时,连里派出侦察的几个小组都已先后返回了两水泉,唯独不见彭清云小组返回,他们只带了一周的给养,出去已经十多天了。李狄三正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呢,曹海林也急得几次要派人去寻找,都被李狄三挡了下来。因为连里已经接到上级命令,要求他们继续向前推进,边前进,边寻找藏民,边开展工作。
连队已经作好推进准备,可是不见彭清云小组回来,他们怎么能不着急呢?
李狄三听完杨富成的汇报后,便连夜带人赶赴藏胞山。一下马,他就详细询问情况,随后就召集彭清云、杨富成等人进行了分析。他认为,由于历代反动政府的压迫,造成了民族间的隔阂,群众第一次见到我们,既不了解我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我党的政策和我军的性质,怀疑恐惧是难免的。他说:“双方对峙了这么久,他们又不肯离去,恐怕是舍不得羊群。牛羊是牧民的命根子,就像农民珍爱自己的土地一样,没有土地不行,羊群是他们的土地。我看解决对峙、取得群众信任的唯一办法,取决于我们如何处理这群羊。”
“对,股长说得有道理。我们赶走羊群,藏民也许会和我们接触,放回羊群,他们可能会就此走掉。如果赶走羊。他们肯定会仇视我们,放回羊去,他们即使走了。也会消除对我军的疑虑和恐惧,甚至可能主动与我们接触。”彭清云进一步分析。
“我看就是走掉了也没关系。这是我们头一回接触藏民,让他们放心走掉,至少可以起到让群众看清我党我军爱护群众的行为和政策,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李狄三对大家说,“两相比较,与其让藏民在与我们对峙中增加恐惧和疑虑,倒不如让他们放心走掉。我们当然尽量争取接触,取得他们的信任。”
随后,李狄三和彭清云手捧哈达赶着羊群,喊着“夏保”(藏语,朋友的意思——作者注)向藏民走去。一直走到跟前,那位藏族汉子才收起权子枪,试探着走走停停地向李狄三他们靠了过来。他迟疑了半天,才接过哈达,随后,又开始数起了他的羊。
李狄三让翻译告诉他:“夏保,让你受惊了。”
那汉子似乎听懂了地点了点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惧怕心理没有了。随后,汉子又叫来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赶着羊群,拉着李狄三他们向山下的帐篷走去……
汉子将李狄三他们让进自己的帐篷。燃起牛粪火后,他分别给李狄三和彭清云一人献了一条哈达。李狄三也回赠他们一些面粉、茶叶、方块糖和白布等生活用品。通过翻译。比划着向那汉子讲述了我党我军的性质。他说:“我们是从新疆来的解放军。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是来解放你们的。”
由于许多政策方面的用语,翻译很难翻成藏语,李狄三、彭清云就打着手势和那汉子谈了许久,直到天黑后,他们又从那户藏民家里了解了一些诸如哪里有藏民,这地方叫什么等情况后,才起身告别。
当李狄三他们出门时,那藏族汉子行礼后竟用汉语生硬地说了句“共产党”。李狄三高兴地说:“对,共产党,解放军。”
彭清云问翻译乔德禄:“解放军藏语怎么说?”
乔德禄说:“翻不成藏语。”
“那就找个意思接近的说嘛。”
“哎,朋友行不行?”
“行啊。”李狄三说,“解放军可不就是藏族同胞的朋友吗。”
“快告诉老乡,就说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是藏族人民的好朋友,是他们的夏保。”乔德禄又回过头来一连对老乡说了几遍。
郑重地告诉他:“老乡,解放军是藏家的夏保。”
“夏保,夏保亚古都。”那汉子生硬地重复道。
“拉索,夏保解放军。”乔德禄连忙道。
返回两水泉的路上,李狄三充满信心地对彭清云说:“今天我们找到第一户藏民,很快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我们只有团结更多的藏族群众,才能完成西藏的解放大业,这天指日可待了。”
几天后,果然,先遣连在多木附近又找到了十多户藏民,并陆续有群众搬到先遣连驻扎的两水泉附近地区。
先遣连通过开展政治宣传、分送物品、帮助群众牧羊、打柴等活动,初步有了自己的群众基础。初步从群众中了解到阿里地区的许多敌情、社情和一些生活习惯、宗教信仰、禁忌等方面的情况,初步团结和影响了部分群众,有些人后来还为阿里的解放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
李子祥对群众说毛主席是最大的菩萨。然而,反动头人却说,解放军就是毛主席派来的杀生灭教的恶魔。
1950年10月,当先遣连进入藏北不久,我西南主力部队也举行了进藏誓师。10月7日,巧渡金沙江,开始了解放西藏的伟大进军。西藏嘎厦政府,仍在英美等帝国主义势力的支持下积极扩军备战,迅速将藏军原有的14个代本(本相当于团)扩编为17个代本,并从国外运进大批军火、电台,装备藏军,还请来美军军官负责各代本的训练与指挥。藏王鲁康娃、罗桑扎西等人还下令全藏僧侣念经诅咒我军。同时,把藏军17个代本除将部分安置阿里、黑河地区企图阻止我西北两路入藏部队外,大部置于川康一线。和平谈判之门被反动派关死了。毛主席当即命令西南、西北野战军:“集中绝对优势兵力,四面包围敌人,力求全歼,不使漏网。”我军迅速形成了对昌都之敌的合围态势。
10月18日,昌都守敌在我军强大攻势下,藏军总司令急率4个代本和沙王(总督)卫队逃离昌都,企图西撤拉萨,途经类乌齐、恩达时被我西北骑兵部队拦截。同时,察隅一线也被我云南部队封死,藏军第九代本主官桑格旺堆宣布起义。
10月19日,我国高原地区的战略枢纽地带、我主力部队入藏之咽喉要道——昌都宣告解放。此战历时12天,共进行大小战斗21次,歼敌5700人,沉重打击了西藏反动分子的气焰,彻底动摇了他们的腐朽统治,被迫重新开启了和谈之门。
同时,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支进藏部队的新疆一兵团独立骑兵师先遣连,在改则地区两水泉、长流水、多木一带完成寻找藏民、调查研究、政策宣传、建立据点等任务后,根据西北军区和兵团首长的命令,除部分人员留驻两水泉、多木两个据点,继续开展群众工作、为后续部队开辟通路、转运给养任务外,其余大部103人,在李狄三、曹海林、彭清云率领下,翻越十里达坂,继续向前挺进,于10月底到达扎麻芒堡(扎麻芒堡,藏语称江索郭。属改则、革吉、三科儿三区交界地区。距离两水泉310公里,因此地遍布扎麻,故取名扎麻芒堡。扎麻芒堡附近地区共居住三区22个部落1300名僧俗群众。此后,先遣连在此驻扎7个月,直到次年5月与后续部队会师,继续向噶大克推进后,仍有部分人员留守此地至10月底——作者注),全面展开群众工作,并在红沙山建立第三个留守据点,进行短暂休整后,准备继续向前推至普兰宗所辖地区建立第四个据点。
10月28日,王震司令员根据中央关于昌都战役后,各路进藏部队适时就地休整、补充给养、等待和谈的指示精神,报请西北野战军批准,电令先遣连“停止推进,就地做好越冬准备,全面展开群众工作,坚守此地,等待后续部队共同进军噶大克。”
还在9月下旬,彭总接到王震司令员9月18日电报先遣连到达藏北情况的报告后,就曾指示王震将军说:“新疆一兵团先期进入阿里的骑兵师先遣连,要广泛努力地接近群众、发动群众、团结群众,争取地方头人的支持,努力扩大我党我军的影响,宣传好政策,打下基础,努力配合主力部队进藏。”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一周年前夜,彭总又根据党中央批准待发的中共西南局、西南军区、二野司令部联名签发的进藏部队《政治动员令》精神,再次转告新疆进藏部队要严格执行党的政策,努力争取群众,不断扩大影响,为主力部队进藏打下坚实的群众基础。
然而,四天之后,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解放军副总司令、西北军政委员会主席的彭总被毛泽东主席急电召到了中南海,临危受命,挂帅出兵朝鲜了。据说,1950年10月4日下午,当彭总的专机从西安起飞后,还不知赴京受命的彭总在飞机上,让秘书还详细准备了向党中央汇报西北进藏部队情况的提纲,其中就有进藏先遣连的详细情况。还有人说,后来彭总在朝鲜战场上还多次打听过西北进藏部队的情况。二次战役前,彭总和韩先楚等人谈到志愿军的困难时,彭总说:“志愿军的条件和国内进藏部队相比不差啦。王震一兵团的一个连进去时,连帐子都没有,不是也开到了阿里。”
三次战役开始之前,彭总回国报告情况时,就志愿军的补充问题与毛泽东主席交换了意见。主席告诉他,军委计划全军从每连再抽调20人,补充志愿军。
彭总听后,当即向主席建议道:“西南和新疆进藏任务很重,建议军委不要再抽调他们入朝了。”
12月29日,毛主席批准了彭总的建议,致电彭总说:“军委已命令全国军队(除新疆和西康外),每连抽调20人……补充志愿军。”
可惜,先遣连的官兵是不知道这一切的。领袖们的决策源于基层的需求,但并非要让所有提供决策依据的人们知道决策的细节。否则。那难以表达的感激,山呼万岁的称颂,将会震裂山谷的千年积雪。
这天,李狄三和彭清云等人,带领宣传组正在一个寺外的广场上向群众宣传《共同纲领》和党中央关于和平解放西藏的政策。他们耐心细致地解释着,诸如人民解放军是共产党、毛主席派来的队伍之类的口号和政治名词。天很冷,刮着风也下着雪,宣讲的人冻得流着鼻涕,仍在结结巴巴解释什么是共产党,什么是解放军,什么是民族平等,什么是解放奴隶。也许有人会问宣讲的人为什么不到寺庙里去呢?里边比外边暖和。可是不行啊,进了寺院就是违犯了政策。部队进藏前就听领导讲过,毛主席命令进藏的每一个解放军官兵都必须做到:“宁可饿断肠,不吃藏胞一只羊;宁可冻死掉,不进喇嘛庙。”
毛主席是否讲过这话,作者无从考证。不过许多史料上都记载说毛主席的原话是“进军西藏,不吃地方”。但是,不进喇嘛庙在当时确实是必要的,因为尊重民族风俗和宗教信仰是必须严格执行的政治纪律。
看来,李狄三的宣讲是极富鼓动性的。他讲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人离去,就连寺内的喇嘛也都拥了出来,围在周围听。但讲着讲着翻译又卡了壳,群众闹不清解放西藏是什么意思。
今天想来,这都是些十分浅显的道理。宣讲政策,开展群众工作无疑是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忘记这是在五十多年前,中国共产党成为执政党才一年,藏北高原发生的事件。
再说,世代封闭在雪山之中的阿里人民,压根就是第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共产党、解放军。当时的困难之大是可以想见的。
早在先遣连进藏之前,彭德怀副总司令曾亲自为他们从青海和甘肃选调了两位翻译,也许彭总没有想到藏语不仅有方言之说,而且还有许多无法直译的外来语。事后,彭清云说:“青海和甘肃的藏语,对阿里人来说就像今天北京人听广东土语一样。”解放军藏语怎么讲,恐怕今天的孩子们也知道是“金珠玛米”。可在当时,来自青海的翻译乔德禄只能把它译为“夏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