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林望了一眼队列中全都挺直了的腰杆,看到大家高昂的士气,他哽咽着下达了出发命令。一路上,他替一位战士拉着马缰,走在队伍的前列。上山前,他又指挥大家唱起了那首《挺进歌》。
队伍就是在嘹亮的歌声中,渐渐向达坂顶部攀去……
1983年秋,南疆军区党史办的一位干事,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的一个兵团农场里找到了曹海林。干事与这位当年威震藏北的英雄、后因所谓的“叛国集团”事件几十年蒙冤受难的老人开始了一次长长的谈话。老人在回忆界山下那次党员大会时,留下了这样一段录音:“我是行伍出身,在国民党军队里混了好几年,还当过连长。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那天是我一生中最激动的一回。从此,我铁了心跟定共产党干到底。就是那天晚上我要求人党的。后来,我也受了不少冤屈,1952年还差点被枪毙了,可从良心上说我没怨过党。那不是党干的,是共产党里个别不负责任的人所为。
“你是没见那天的情形哟,石头都会被感动得落泪。共产党伟大呀,最困难的时候,就有人站出来伸手向她要一副担子压在自己肩上。当时,连里只有二十多名党员,多数又都是病号,可没一个是孬种,个个都是硬邦邦的。就是倒下也是直挺的。
“第二天过界山,王培林等好几个轻病号还背着重病号爬达坂。为啥?因为他是党员。记得当时党员中也有几个很重的病号,李凤云病得昏过去了,放到马背上自己都不知道,几次摔下来。他后来就用绳子把自己绑在马鞍子上,腾出照顾他的人去帮助其他病号。卫生员徐金全腿肿得穿不进裤子。根本就走不动路,他就拉着骆驼上的绳子往上爬,棉裤都磨出了洞,还在照顾重病号。当时我和他都是跟驮运组上去的。到达坂顶上时他说:‘连长,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们先下吧,我坐在这儿休息一会儿,给大伙儿唱段快板鼓鼓劲儿。’我就说,‘我等你一起走。’他站不起来了,就半跪着打起了竹板,还笑着唱呢。我感动呀,眼泪都出来了,心想他这不是拿命搞宣传吗。直到现在我还记着他唱的那快板。
“1952年、1958年,还有‘文革’中,我先后三次被诬陷为‘叛徒’、‘极右反革命’、‘历史反革命’,三次被开除党籍,加起来在牢里的时间就有七八年,每当这时,我就背那段快板词鼓励自己活下去,天天盼着出来,好给党再干些事。那快板词呀,没忘:
昆仑山,滑达坂,
革命战士不怕难。
迈开大步向上攀,
界山踩在脚下面。
想想一十五年前,
红军怎闯岷山关。
昆仑再高也敢攀,
挺进藏北举红旗,
坚持革命要到底,
解放西藏立大功,
喜报献给毛主席。
“最后,小徐一直坚持到李子祥带领收拢队上来时,裤子和冰冻在一起站都站不起来,最后还是彭副连长和巴利祥子返上来接应时,才把他用骆驼驮下去的。我想,只要有这口气,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人的呢?队伍就这样齐刷刷地过了界山。后来到两水泉搞总结,我就说先遣连是咱们连的共产党员背过界山的。”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行军,先遣连于1950年9月9日终于到达阿里境内。9月15日,先遣连在两水泉建立了第一个转运留守据点。
当天,先遣连将这一消息电报独立骑兵师。电波很快将先遣连胜利翻越昆仑山脉,经界山达坂到达藏北的喜讯传到了于阗、喀什和乌鲁木齐。9月17日,王震司令员电勉先遣连全体官兵,希望他们“再接再厉,继续发扬吃苦耐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团结一致,再立新功。”
9月18日,王震司令员亲自起草电文,向彭德怀副总司令和党中央报告了这一喜讯。电文如下:
彭总并党中央:
我一兵团独立骑兵师进藏先遣连136人,经过45天艰苦行军,经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昆仑山区,于本月9日翻过新(疆)(西)藏交界处海拔5000多米之界山达坂,到达西藏阿里嘎本政府所辖改则地区,行程约计1300华里,并于本月15日在改则境内建立第一个据点。该连在两水泉短暂休整后,将留少数人员留守此地,就地转入侦察情况,寻找藏民,发动群众,其余大部将继续向噶大克推进。
王震
1950年9月18日
骆驼磨破了蹄子,彭清云才找到了第一户藏民。从此,阿里高原上又多了一个新的地名——藏胞山。
这是高原上又一个清冷的冬夜。冷,痛彻心脾。彭清云蜷曲着身子,冻得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起身往快要燃尽的火堆里扔了几块牛粪,又打开那幅英文版的地图,随后就陷入了深思之中。
在两水泉建点的第二天,他就带着侦察小组外出寻找藏民。前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又出来好多天了,眼看所带给养又快用完了,是继续往前找,还是顺原路返回呢?
此时,二排长杨富成也被冻醒了:“副连长,今天怎么办?还找不找?天都快亮了。”
“找!”彭清云说:“你们再睡一会儿,我去给大家烧点水。”
“睡不着觉了。也不知连长他们那几个小组找见人了没有。咱们都出来五天了,连个人影也没找着,咋办呀?大伙儿都急得不成。”杨富成也干脆坐了起来。
其实,部队翻过界山之后,就开始了寻找藏民的工作,连里先后组成五个侦察组,分头从两水泉出发,向多个方向分头寻找藏民,准备开展群众工作,尽快结束盲目寻找的被动局面。结果一连几天之后,又都毫无收获地返了回来。紧接着又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搜寻。规模一次比一次大,范围一次比一次广,参加的人数亦一次比一次多。
目前,连里除留李狄三、陈信之两名干部带部分病号留守两水泉外,其他干部一人带一个小组开始了第五次寻找藏族同胞的工作。想到这里,彭清云说:“大家着急是可以理解的。每次出来时人人都抱着很大的希望,谁都想一下子就找到群众,结果前几次都是人疲粮绝也没找到一户群众。也许咱们还没有进入群众居住地区。这次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得再向前推推了,只能边前进边寻找了。”
“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只是目前战士们急躁情绪很大。说上级叫我们来解放西藏,出来几十天了连个人影也没见到,我们解放谁呀,恐怕连自己也解放不了啦。”杨富成接着说道。
彭清云心想:“何止是战士,就连许多干部也是这么想的。前几天休整时,李狄三专门组织连队学习《共同纲领》、《党中央关于给西藏工委的指示》、《进藏动员令》以及西北、西南野战军关于进军西藏的一系列指示,又请连里的藏语翻译详细介绍了藏民族的形成发展历史、生活习惯、民族风情、生活禁忌等方面的情况,还开展了每天三句话的常用藏语言学习,做好了开展群众工作、宣传党的政策的全面准备。可目前咱们还没找到一位藏族同胞。没有群众,先遣连不就等于是瞎子吗?”
彭清云对杨富成说:“今天咱们早点出发,再往前走几十公里。”
侦察组又出发了。朦胧的晨曦中,战士们放缰漫游在羌塘草原的边缘上,马匹一匹跟着一匹,毫无目标地向前走着……
在寒冷的高原冻土上僵卧了一夜的12名侦察员,昨夜,内脏几乎都冻成了冰砣。出发不久,就一个个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没有人敢在马背上坚持了。全都拉着马小跑着企图让胸腔中升腾出更多的热量,缓解冰硬的四肢。体内储藏的热量像牙膏般被一点一滴地挤出,当四肢渐渐不再麻木时,又翻身上马一阵疾驰,不久,四肢又出现了麻木和僵硬,于是又下马跑上一阵。如此重复,要不了几次,周身似乎就再也挤不出多少热量了。麻木僵硬了四肢后,就连神经也有渐渐麻木不仁的感觉。
几十年后的一个夏季里,彭清云神经质般地反复搓着双手说:“怎么能不冷呢,一大早爬起来,空着肚子就出发了,骑在马上风呼呼地吹着脸,好像身上没穿衣服一样,冻得透透的,不下马跑跑,走不了十来里就会冻死。后来剿匪时,一位战士就是这样冻死在马背上的。那次曹海林带他们追了大半天,到宿营地后,有个战士不下马。上前一看人早冻硬了,搬都搬不下来了。
说着,彭清云又搓了搓手说:“每天早上出发后,都得上去下来折腾几次,但走着走着就不行了,人也不觉得冻了,浑身都轻飘飘的,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就像机器人一样一步步往前走着。只要倒不下去,心里想的好像只有一个抹不去的‘走’字了。”
此时,“走”已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求生的本能欲望,一种对使命追求的支撑了。因为侦察员们谁都明白。倒下。血就会在停下的同时冻成冰块,唯有走,不停地走,血才会流淌,生命才能延续,解放阿里的使命才能一点一滴地完成。
当年先遣连的英雄们就是这样用不断挪动的双脚丈量了高原的博大,也丈量了使命的艰难和厚重,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了贫困与危亡中的藏族群众。
路,还在不断地向着羌塘草原的深处延伸着。侦察员们还在耀眼的雪野上漫无边际地前进着,迎着正午强烈的高原日照,搜寻着每一片有雪和没雪的原野、沙滩、水泊、河谷,企图从视野的极限处发现一缕紫烟。一只羔羊,哪怕是一只冲着自己胸口的杈子枪也行啊。
然而,12名侦察员的12双眼睛的神经,反射给大脑的依然是失望。
当一片褐红沙砾地又被踩在脚下时,驮帐篷的那峰骆驼倒下了。没有死,牲畜嗷嗷地叫着,满地打着滚,任凭怎么拉、怎么打,就是不肯爬起来,而且还大口大口地向外喷射着腥臭的白沫。拉骆驼的蒙古族战士乔巴克被迫停止了无用的打骂。他围着那牲口转了一圈,突然发现骆驼的四个蹄子都磨烂了,全部流着血,接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坐骑,马掌也已全部脱落,两个后蹄也磨出了血来。乔巴克又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骆驼,叹了口气冲着前面小山岗上的彭清云喊道:“副连长,骆驼蹄子都磨破了,打不起来,咋办嘛?”
彭清云等几人调转马头返了回来,他看了看流血的骆驼蹄子,又看了看周围一双双挂在马蹬上的脚,见许多人的鞋上包着一块黄羊皮。
“有了。”他一拍大腿,指着远处一片沙滩对杨富成说,“二排长,你带几个人到那片草滩地上看看,弄几头野牛或是什么野马、野羊来。”
“干啥?想在这里宿营打牙祭?天还早呢。”杨富成不解地问道,“快去吧,弄回来再告诉你。别忘了我要的是皮。”彭清云叮嘱道。
一会儿,杨富成带着几张刚刚剥下来的野牛皮和一条牛腿返了回来。彭清云一面让人做饭炖牛肉提前开饭,一面让大家动手把牛皮割成30厘米见方的小块,把磨破了的骆驼和马蹄子全部包扎起来,又让大家把割好的牛皮,一律毛面朝里把磨坏的鞋子也包上。后来,这种以皮裹足的方法,经蒙古族战士巴利祥子等人进一步改进,又参照了蒙古族牧民制马皮靴子的方法,制成了一双双的野牛或野马皮的“皮窝子”,解决了先遣连藏北十多个月的穿鞋问题。直到藏北解放后,在供给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进藏部队冬季穿鞋大都采用这一方法。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年进藏英雄先遣连就是穿着这兽皮窝子丈量了阿里高原31万平方公里的冰山国土,完成了解放藏北的伟业。
已经断粮三天了。彭清云所带侦察组靠猎食野生动物为生,侦察了卧牛岭周围地区,仍未发现藏民的踪迹,正准备返回两水泉时,在卧牛岭东南的一片草滩上发现了藏民放牧留下的痕迹。
彭清云蹲在地上,扒开干枯的草丛,抓起一把羊粪用劲一捻,其中有多半被捻成末。接着他又拾起一粒,用手一捻又烂了。于是高兴地叫道:“同志们,有情况,你们看这羊粪还没冻透,地上还有人的脚印。肯定有人来过这里,从羊粪没冻实的情况看,人还没有走远。大家再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痕迹。”
很快杨富成又在不远处发现了用火的痕迹。他用手摸了摸灰,似乎还有点温度。彭清云又用马鞭子拨拉了几下,用手一试,地上的土还没冻结。他马上对杨富成说:“人肯定没走远,这土都没冻,说明人就在附近。”
“对,从羊粪和土的情况分析,这人离去的时间顶多有两小时,这附近的鲜羊粪很多,说明这是一大群羊,附近很可能有牧民居住。”杨富成分析后兴奋地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咱们围着两水泉转了十几天,在卧牛岭找到了人影。”
“这下子,你龟儿子不愁没解放对象了吧。”彭清云也兴奋地挥着马鞭子对跟前的一位战士说。
照杨富成的理论,“见到人影了”,侦察员们好不高兴,顿时忘却了饥饿和疲劳,欢呼着,跳跃着,顺着羊群留下的踪迹,向对面的山头跑去。
走出不远,彭清云就停下马来对跟在后面的杨富成喊道:“哎,快点过来。”杨富成跟上后,他又回过身来,“我看得马上派人返回两水泉,向李股长报告情况,请他派个翻译来。”
“对,我也这么想。”杨富成说,“我去吧。”
“行,赶紧挑几匹快马。估计这里离两水泉顶多两个马站(一马站50公里左右——作者注),你现在就动身,连夜往回赶,越快越好。别忘了,再带些礼物回来。”彭清云说完就下了马,把自己的马缰递到杨富成手里说:“把‘黑流星’带上,再找一匹马,换着骑。”
当杨富成一人三骑消失在晚霞烧红的漠野后,彭清云带领其余人员也赶到了藏胞山(因先遣连在此地找到第一户藏民而得名——作者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