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骑兵师师长何家产就先遣连请示可否根据道尔吉、赛买尔两同志恳请,取消他们荣誉的问题复电英雄连。电文如下:
李狄三并英雄连党支部:
你连战士道尔吉、赛买尔两同志,去年九十月间。自两水泉离队,纯属迷途后沿原路返回师部,绝非出逃,亦非开小差。光荣同属道、赛两同志。此复视命令执行。
师长兼政治委员何家产
1951年2月11日
谁说是慈不掌兵,何家产可是掌兵的名将呀。
消息传来,道尔吉和赛买尔被陈信之请到了连部。李狄三原文向他俩转达了何家产的命令。
“逃兵”激动了,随即爆发出一种不可扼制的亢奋和冲动。在后来进军噶大克的途中,道尔吉拖着浮肿的身体,把自己绑在马背上,坚持到了巴格附近,牺牲在了进军阿里腹地的马背之上,为西藏的和平解放事业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建立了山原般永恒的功业,也创造了一个真正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和尊严。
西藏和平解放后。赛买尔复员回到了故乡巴音布鲁克草原。但因长期积劳成疾。不久病逝。
1979年,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人民政府追认赛买尔为“革命烈士”。并迁葬于和静革命公墓。
李狄三殉职的那天夜里,有颗星陨落在了阿里,第二天人们发现高原上又多了一座山峰。
5月,李狄三生命的最后季节。
李狄三彻底倒下了,倒在了那方冰冷的土炕上。支撑生命的躯体没有了知觉,运载生命的小船停止了航行,只有象征生命尚存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行。
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不吃不喝地躺着。
5月6日,先遣连接到进藏指挥部和左齐将军发来的电报,通知先遣连:“根据王震司令员命令,配合已经开始的和平谈判和西南主力部队和平进军西藏,我独立骑兵师二团副团长安子明,即日率两连300余骑,从于阗普鲁出发,月底可达扎麻芒堡。”
李狄三看完电报,长长地出了口气,便倒下了。从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那方冰冷的土炕,直到生命的游丝停止摆动时,他整整坚持了21天。
38岁的生命本是初秋硕果挂满枝头的季节。李狄三却未到金秋就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我读过一个故事,说大诗人歌德80高龄时,处在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每天清晨,老诗人醒来时,当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便聆听心脏是否还在跳动,一旦证实了自己还活着,心中便涌起一阵阵的快意,真诚地感谢冥冥中的上帝让他继续享受生命的快乐。他便轻捷地奔到室外,吸海上飘来的微风,捧脚下肥厚的褐土,只要能看到花间的彩蝶,甚至地板上爬动的蚂蚁。他也会激动得泪水盈盈。这泪水在诉说着老诗人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和挚爱,道出了人活着的宝贵与美好。
在阿里高原和平解放35周年的日子里,有位作家为李狄三写下了这样几句祭文:
燃尽了的是煤,
耗光了的是热。
凝固了的是血,
死去了的是躯体,
不朽了的是灵魂,
永恒了的是信念,
升华了的是执着。
有了这样美好的诗句,我无法表述李狄三那不朽的灵魂了,更无力展示他的最后时刻。好在我的案头上有十多种关于李狄三的文字,于是,我节录了《浩气颂》中《阿里雄鹰》的一节,向读者朋友展现一位苦难中成长,苦难中消亡了的共产党人的最后时光。
春节过后。藏北高原仍旧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季节。由于环境恶劣,气候寒冷,营养不良,先遣连的同志们接二连三地患上了高原病,本来就处在险恶中的人们,又面临着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可恶的病魔夺去了一个又一个英雄战士的生命。在疾病最猖獗的日子里,先遣连剩下的同志已经不多了。李狄三也患上了这种病。在先遣连(的干部中),他年龄最大,体质也较差,过去的枪林弹雨中,身上还留下几处伤痕,进藏后日夜操劳,严重消耗了他的体力。在发病初期,有位叫巴利祥子的战士去世了。送葬时,平坦的路上接连摔了几跤(实际上,李狄三是先遣连最早患高原病的几人之一——引者注)。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病情,回到驻地,他在自己浮肿的腿上紧紧地缠上了裹腿,又在外面的裤子上也打上了一层裹腿。很长时间里,谁也没有发现,他仍旧每天笑呵呵地出现在战友们中间。在先遣连死人最多的日子里,连队笼罩在巨大的悲哀之中。他在干部会上说:“我们现在的处境很不好。疾病和死亡正严重威胁着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干部的责任就是要鼓励战士树立同病魔和死亡作斗争的勇气和信心,消除恐惧情绪。我们的干部即使得上这种病,也不能带头躺下,除非是彻底起不来了,否则会影响同志们的情绪,希望大家把眼光放远点,精神要愉快。许多同志牺牲了,我们都很难过。送葬时。干部一定不能带头哭,要把笑当成一项任务去完成。作为我们干部,就是断了这口气,死也要笑着离开人世。”
从此。李狄三每天坚持带着全连几十个病号出来晒太阳,做游戏。他鼓励战士们说:“我们的病是在战斗中得的,也只有在战斗和欢乐的气氛中医治。”就在他病重时,仍隐瞒着自己的病情,领着病号唱歌、扭秧歌。千方百计地照顾战士。那时没有粮食,靠着肉充饥。他每天都端着一只碗蹲在锅台前,把漂在水面的油花收集起来,把羊心羊肝切成丝炒给病号吃。春节后,从两水泉运来几袋面粉,他就用牛皮当面板,用铁锹把子给病号擀面条做油饼,自己从来舍不得吃一口。有次彭清云让炊事班把面装在炮弹壳里给他烧了两个金烂烂的面棒子。炊事员送给他时,他生气地说:“这不是让我脱离战士吗,我不吃。”随后,他让通信员将面棒子分别送给了生病的连长曹海林和另外一个病号。
三月底,李狄三的病已经到了后期,但他还在为连队操劳着。一天中午。太阳暖暖的。李狄三动员病号出来,四十多人围成一个圈。做“瞎子捉跛子”游戏。为了让大家玩得有兴致,他亲自上场扮“瞎子”,“跛子”没捉住,自己却一头栽倒了。大家拥上前去,扒开他的衣服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他的浮肿已到腰部,裹腿深深勒进肌肉里。黄水渗泡的裹腿和皮肉连在了一起,解都解不开了(后来还是彭清云和陈信之硬是用小刀子一点点割开了裹腿——引者注)。此情此景让在场的人都滚下了眼泪。连队党支部为此作出决定:限制李狄三同志的行动,强制接受休息。他表面上“服从”,背地里却一刻也闲不住。走不动了。他就让通信员抱来一抱羊毛。再把几张野马皮割成条条,捻成一根几十米长的毛绳,又把毛绳分成几根拴到各班。每天他都吃力地扶着这根毛绳,到各班去讲党课,讲传统,讲理想,教歌子,说笑话,把革命道理灌注于同志们之中(就在这段日子里,李狄三组织病号学习了《论持久战》、《反对自由主义》、《为人民服务》和《共同纲领》等着作、文件,开展了学文化、学藏语活动,教唱了《克服困难》、《光荣小唱》等自己创作的歌曲。据哈萨克族战士斯拉甫回忆,当时学文化,没有纸笔。李狄三就在牛皮上撒上细沙子,用棒写在上面然后让大家照着练习。他写的都是“艰苦奋斗”、“为人民服务”、“解放西藏”等革命口号。字学会了,道理也记住了,全连没了文盲,一般大都学会了500多个汉字和几十句藏语。(后来许多人外出执行任务都不用翻译就可以和藏民交谈。对后来开展工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引者注)。
李狄三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到4月下旬,他不能扶着毛绳走路了。他就躺在床上整理日记,几乎不分白天黑夜,一个劲儿地写,一直写了两本日记和收集到的各个方面的资料,记录了先遣连进藏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可惜这两本日记在后来送新疆途中掉进了冰河,连骆驼一起被无情的洪水卷走了——引者注)。
4月26日,改则的一位马本携家丁来到先遣连驻地,声称专程拜访李狄三(此时西藏地方政府和谈代表团已赴北京,很可能达成协议的消息,传到了阿里嘎本政府,他们便让改则本派人到扎麻芒堡刺探虚实,而当时先遣连尚未得到这一消息——引者注),想探听我军内幕,借以“证实”他们企图“不废一枪一卒就可围死先遣连”的预言。好多天都下不了床的李狄三(马上让通信员取来那件打了五块补丁的“礼服”穿上——引者注)顿时大步向马本迎去,开门见山地说道:“马本先生,据说有人打算把我们置于死地,扬言不费一兵一卒,单靠高原恶劣气候,就能让我们全军覆灭。可是,冬天过去了,冰雪开始化了,先生也看见了,我们还很健康。当然,我们是遇到了不少困难,也牺牲了几位同志(当时先遣连伤亡人员及马匹数字严格实行保密——引者注)。但是我们战胜了困难。因此,奉劝那些想与人民解放军为敌的人,必须明白一点,为解放西藏,纵使有塌天之难,人民解放军也不会低头。马本先生,你说对不对?”马本听后忙说:“钦布所言极对,拉拉索。”
1951年5月6日(后续部队进藏的消息传来——引者注),李狄三由于病情恶化再也坐不起来了。当夜,他主持召开了去世前的最后一次党的支部会议。研究迎接大部队进藏事宜,通过发展新党员的决议。会议几乎开了一个通宵,一直具体到了每件细小的活动,就连欢迎会标写什么他都亲自定了下来。在举手通过发展新党员时,李狄三颤抖地举起右手,直到组织委员陈信之验过他的这一票后,李狄三才将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1985年,在共和国一夜之间裁掉百万大军的日子里,南方的红土地上还有一段滴淌着鲜血的国境线。作为军人,我曾有幸在祖国和平的季节里。从大西北启程去了一趟云南战区。老山前线,血与火的战场,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我才真正领悟到了生的美好。
在那些日子里,我目睹了这样一个事实,无论战事如何激烈,无论运输线何等紧张,所有的队伍都会为一种队伍让路,所有的兵车都会为一种车辆腾道,那就是高举着白色红十字旗的担架队,那就是飘扬着白色红十字旗的救护车。三转弯的调整哨上的士兵说:“每当有救护车通过时,连敌人也会停止炮击,从瞄准镜上目送疾风般卷过的白色旗帜和旗帜上那血红耀眼的十字。”
于是。同行的一位诗人得出了哲人般的结论:“战争中的生命更知生命的美好,失去生命的生命更知生命的真谛。”
然而,李狄三却不十分珍爱自己的生命,因为他懂得把生的希望让给他人,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的人才是永生的战士。李狄三躺在炕上,不死的心仍在挂念着后续部队的进展和先遣连的各项工作。5月8日晚上,他又召集连里的干部听取迎接后续部队各项准备工作的情况汇报。大家见他艰难地忍着病痛,面部不时地痉挛着,每个人的汇报都尽量简明扼要。他明白大家的心意,就说:“请大家尽量讲细点,我不要紧,都躺好几天了,休息够了。”
当陈信之汇报到部队会师联欢会的情况时,李狄三一再叮嘱要多搞几个节目,一定要排个藏族舞蹈。他说:“我们到西藏都半年多了,总得搞个有点阿里风味的节目欢迎大部队,要不安副团长他们来了,我们……”
李狄三没有说完就又痛得痉挛起来,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曹海林见状,当即建议道:“赶快让卫生员把那针盘尼西林给股长打上吧。别再硬挺了,我们不能没有他。”
“对,快叫卫生员拿来。”彭清云说。
“不,那针药还是留着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会用得着的。”李狄三赶紧制止道。
陈信之见李狄三还是不肯用,就建议开支委会,举手表决。在场的五名支委根据陈信之的建议,都表示同意。李狄三望着一只只举起来的手,有气无力地恳请道:“同志们不要这样逼我了,大家的心意我领了。我都这样了还用什么药,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清楚,别浪费药了,就这一针盘尼西林了,留下吧,留给最需要的同志。”
“股长,这不仅是大家的心意,也是党支部的决议。”陈信之说,“你是咱们连最老的党员,应该带头执行党的决议嘛。”
李狄三伸了伸手,示意彭清云将他扶了起来,双眼泪花盈盈地说:“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恳求同志们不要形成决议,临死了就别再让我李狄三背着个不执行党的决议的名声了。我恳求同志们把手放下吧。”
先遣英雄连一项党的决议,在李狄三的再三恳求下,随着一只只落下的手,在五名支委的泪雨中自行解除了。陈信之好悔哟:“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坚持呢,我为什么举起了手又放下了呢?我应该把决议庄重地写进先遣连的支部会议记录。”1960年建党节前夕,左齐将军记下了九年前陈信之当时的哭诉。末了,李狄三望着一只只落下的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谢谢同志们了。请大家不要难过。你们放心,我还能够坚持些日子,我要等安副团长上来,我还要向党汇报工作,我……”
李狄三没有说完又被一阵剧烈的病痛折磨得昏了过去。陈信之悔恨交加地晃着李狄三,失声哭泣道:“股长,都怪我呀。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替你保密,不然你不会病成这个样呀。股长,我对不起党呀。”
曹海林和彭清云顿时明白了什么,两人怒视着陈信之,仿佛找到了杀害李狄三的凶手。半天曹海林才遏制住自己的愤怒,瞪着眼睛吼道:“陈信之,你给我老实讲,是不是早在我们发现股长生病前你就知道他有病了?”
陈信之恸声道:“其实巴利祥子去世前股长就病了。给祥子送葬时他摔了好几跤,回来我就见他往腿上缠裹腿,我要去叫医生,可他说不要紧,让我替他保密,我就答应了,可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