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刚刚奔出几百米,他又猛地收住马缰,返过身来,催马越过了前进中的队伍,直奔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彭清云而去。好一阵闪电般的狂奔。山道上他横马挡住了彭清云的去路,眼里含着泪花,默默地望着彭清云。许久,才走向前去,在彭清云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师长,别送了,快回去吧。”彭清云哽咽着说。何家产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跃下马背,将自己的马缰塞在了彭清云的手里说:“换换马吧,黑流星给你。”
彭清云翻身下马说:“不,不,师长,黑流星我不能要,我这匹雪里红挺好的。”
就像现在领导干部乘坐的车子一样,官衔越高车子也就越高级。当时的部队领导大多还没有车子,从团长到军长几乎是一人一匹战马,而他们的马匹,自然是所在部队最好的。身为骑兵师师长的何家产,他的坐骑“黑流星”也是全师上千匹战马中最好的一匹。
“黑流星”,单是这名字,就会让骑手垂涎欲滴。
彭清云当然也知道“黑流星”的大名和来历。那是1949年部队西进途中打山丹得来的。战斗中,马匪的一个骑兵连,让何家产的部队打了个七零八落。可那位连长却拒不投降,凭借“黑流星”的优势,跟何家产的兵们叫起板来。本来被团团围住的敌连长,却冲了出去,把我们的骑兵甩下了几十米,眼看就要钻进一条山沟。兵们全都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全部瞄准了那匹狂奔的“黑流星”……
何家产从望远镜里看到后,马上下令了:“不许开枪,连人带马都给我活着抓回来。”
一个连的骑兵,围追堵截了一个多小时,才连人带马押了回来。何家产接过缰绳,拍了拍黑马跨上马背一阵狂奔后,说:“可惜你跟错了主人”。说着丢下自己的那匹红马,骑上“黑流星”走了。
走出好远,又拐了回来,对押解马匪连长的那位士兵说:“看在这匹马的分上,告诉俘虏团的领导,好好优待马的主人。”
那位被俘的敌连长听到这里,举起手来不知是给何家产还是给他的黑马行了个军礼。又说:“长官,它叫‘黑流星’,三岁口,请关照好它。”
何家产说:“这你尽管放心,谢谢你给我送了匹好马。”
“那我就放心了。”那连长说。
何家产看了看他,说:“如果你愿意参加我们的部队,就留在这个骑兵连吧。”那位连长说:“谢谢长官好意。不过我现在不想再干了,只想回甘南老家。”部队进疆前夕,何家产还专门去俘虏团,问过他的事。据调查了解,没有发现他有太多的罪恶,就按政策释放了。临走前他又专门去看了一次“黑流星”。何家产还送了他一匹骡子。
“黑流星”就这样跟着何家产到了哈密。一天,当他骑着“黑流星”去兵团机关办事时,被一位参谋相中了,提出用三匹伊吾马和何家产交换。何家产说:“行啊,不过你得再加一辆十轮大卡车。”
部队进疆后,何家产出任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师长兼政治委员,他的胯下还是这匹“黑流星”。有次,二军军长兼喀什军区司令员郭鹏去独立骑兵师检查部队进藏准备工作,途中车子抛了锚,何家产等得心急就用双骑去接。郭鹏说等车子修好乘车走吧。何家产就说:“你那破车颠得要命,你骑上我的‘黑流星’试试,不管什么样的路,保管不颠不惊,跟躺在床上一样,舒舒服服。”
郭鹏经他这么一说,就说:“那就试试吧!”
这次试试的结果,在骑兵师留下了一个人人皆知的笑话。原来,路上郭鹏证实了何家产说的不假,“黑流星”果真是匹能跑善走的上好军马。就说:“这马真不错,难怪给你车都不要,整天骑在马背上也不烦。”
何家产就问:“舒服吧?”
“舒服,跟爬在老婆身上差不多。”郭鹏浑说道。何家产一阵大笑后说:“比那舒服多了。”
谁知两位将军的对话,让在场的警卫员听到了。后来,就越传越走样了。再后来就成了“(骑上‘黑流星’)比爬在老婆的肚皮上还舒服”。
由此可以想见何家产对“黑流星”的娇宠了。
何家产爱马是出了名的。若干年后,当他听说伊吾四十天保卫战中,有匹白马立下赫赫战功,他竟下令白马退出现役,任何人不得骑用,用两个战士的伙食标准精心饲养白马。白马老死后,他又下令厚葬白马于伊吾保卫战烈士陵园,并亲笔为白马立传洋洋数千言,而后又在伊吾胜利峰上树起白马的塑像。这其中,倾注了多少将军对“黑流星”的怀念。
彭清云还在推让,何家产生气地说:“你认为我白送你吗?错了,我的同志,我是让‘黑流星’也分担一分先遣连进藏的任务,用它的四蹄踏出一条通向高原的道路来。老马识途啊,它会尽力的。”说着何家产搂着马脖子,将脸贴在马身上深情道:“老伙计,去吧,回来后我给你记个大功。”他见彭清云不再推让,又从腰里拔出自己的二十响盒子枪说:“这个也归你了。双枪英雄配好马,够神气的了。记住照顾好‘黑流星’,等回来后再还给我。”说完他在“黑流星”的屁股上猛击一掌,“黑流星”驮着彭清云不久就消失在了弯曲的山道上。
此去,“黑流星”再也没有回来,它倒毙在界山达坂的雪地里。先遣连此去藏北,究竟倒毙了多少马匹,谁也说不清了。彭清云记得继“黑流星”之后,仅他的胯下就曾先后倒毙了七匹战马、一峰骆驼和两头骒子。
然而,最终还是它们将共和国的统一驮上了“世界屋脊”。
彭清云返回新疆后,对何家产说:“翻越界山后,队伍一直在海拔六千多米的雪地里行军。那天出发不久,‘黑流星’就一头栽倒了,死后还一直睁着眼睛。掩埋时费了好大劲才给它合上,我们给它修了一座坟。雪地里挖不出坑,我们就把‘黑流星’垒在了石头下面,是所有倒毙战马中最大的一座坟……”
何家产眼圈红着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黑流星’是功臣。它会瞑目的。西藏和平解放啦。”
数年之后,何家产《献给军马的挽歌》一文的结束语是这样写的:
“安息吧,为人民的事业建功立业的战马!”
诗人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当兵的好说实话,踏上了昆仑山上的路,就像是在地狱里穿行……
“挺进藏北,解放阿里!”
“冲上最后的阵地,立下最后一个大功!”
这是五十多年前,先遣连进藏时的口号。据说,前者是王震将军亲笔题赠,后者则是彭德怀副总司令拟写的战斗口号。
然而,阿里哟,你在哪里?天之边缘,还是地之尽头?先遣连艰难跋涉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噶大克还有多远。
离开于阗四天之后,先遣连终于在日出前,穿过了“昆仑第一虎口”——赛虎拉姆大石峡,进入了千里昆仑腹地。当李狄三和曹海林带领最后一个小分队,拉扯着瘫软的坐骑,大口地喘着粗气爬上海拔5517米的库克雅达坂顶部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李狄三爬上达坂顶的一块巨石,极目远眺,遥望千里的昆仑巨丘呈现出远古的荒凉和悲重。大地在沉寂中艰难苦重地隆起了一段又一段绵延不断的圣洁之躯,叠嶂重缀的巨峦大峰一直铺展到苍弯的尽头,构成了一座横卧天地的山原。云天和大地在这里结合了,拥抱着亲吻在了一起。随着如血的夕阳烧红了天际,也沉沉地涌起了几多悲壮和焦虑。李狄三对身边的曹海林说:“从于阗到阿里,遥遥千里。征程一望无际的荒野,四天了我们还没走出新疆,刚进昆仑腹地马匹就倒下几十匹,许多同志都患了病,行军一天比一天艰难了。”
“嘿,何时才能翻过界山,到达噶大克呀。”曹海林说,“根据彭副连长他们侦察组的报告,今天还有三十多公里才能到达宿营地。妈的,这阿里到底还得走多少天呀。”
五十年后,一位在阿里高原服役的战士,曾经这样对他的未婚妻描述了阿里的遥远。
“我们守的那地方太远了,根本没法用公里去计算,离家乡的距离等于几个光年。这么跟你说吧,从咱这儿一动身,得下了自行车上汽车,下了汽车上火车,下了火车上汽车,下了汽车上毛驴车,下了驴车再骑马,到了马走不动的地方就上高原,到了人走不动的地方就爬达坂。”
姑娘说:“那就到了呗。”
战士又说:“还得再爬上一天多的冰山。”
姑娘不解地说:“怎么跟在月亮上似的?”
战士接着说:“反正离月亮挺近的,你要是跳起来,伸伸手就能撕下嫦娥的一块裙子来。”
战士的描述无疑是夸张的,但却道出了阿里的遥远与高寒。
凭良心讲,初进昆仑的几天里,“山祖”是客气的,尽管山在不断增高,空气中的含氧量正在不断减少,天气却是风和日丽,队伍日行百里。然而,一周之后,部队到达阿塔木帕夏附近地区,每天都在海拔五千米以上地区行军,偏偏不知谁人惹怒了上苍,天公和“山祖”都翻了脸,冰雹打,风雪逼,严寒迫,缺氧袭,全连百分之百的人员和马匹都出现了严重的高山反应,人人头昏眼花,大咳不止,反应迟缓。行动困难,摄食量剧减,连续几天人均日进食量不足四两,马匹大批倒毙。尽管连里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减轻了人员负荷,马匹集中串赶,人员相互搀扶,但好多人仍然是走不了几步就伏地呕吐一阵,直到吐出黄黄的胆汁。行军速度越来越慢,有时甚至日行军只有十几公里。
又是一天将尽时。
先遣连一百多人的行军队伍,前后拉开了足足一公里多长的距离,缓慢而艰难地行进在一条弯弯的山道上。当队伍刚刚出现在山顶的鞍部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阴云浓聚,一口吞掉了西天上高悬的夕阳。
曹海林大声对身后的通信员王万明说:“赶紧往后传,加快速度,缩短距离,抓紧时间下山。”
谁知。没等王万明开口,一声闷雷盖顶而下,闪电猛地将厚重的云层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随之,鸡蛋大小的冰雹倾泻而下。顿时,山道上的队伍被打得人仰马翻。走在队伍中间的李狄三举起牛皮文件袋大叫着让附近的战士“往两头传,靠住石头,拉住马匹”。
然而,几分钟之后,云走雾散,冰雹停止了。当队伍重新集合时,全连竟被冰雹打伤三十多人,其中重伤7人,还有两匹战马也被冰雹活活打死。
几十年后,蒙古族老兵达进才在回忆那天的情景时说:“都说祸不单行,我不信,那天可真应了这句话,就像我们蒙古人常说的一样,失蹄的马摔断的不光是自己的腿。还有马背上的主人。”那天,大自然仿佛要在天黑前的几个小时里释放出它的全部淫威,来考验这支竟敢与天公抗争的部队。从冰雹的袭击中突围出来的队伍重新起步后,刚下到山腰的悬崖附近,暴风雪就追上来了。狂风裹扬着沙石,沙石挟带着风雪,铺天盖地而来,顿时搅得天地间一片黑暗。怎么办?停止前进无疑是坐以待毙。继续前进又有人马落崖的危险。除了在前面设营的彭清云外,先遣连的干部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乎同时。在队伍前面开路的曹海林,中间指挥的李狄三,后面收尾的李子祥发出了同样的命令:“人员马匹全部就地卧倒。”
突然,“轰隆”一声,一块巨石紧贴着曹海林的脸从山顶落下,许久,悬崖下才传来石头落地的回声。
“不好啦,连长,驮电台的马摔下去啦。”达进才哭叫着爬到曹海林身边说:“连长,石头把电台和马一起砸下去了。”他说着取下身上的枪支弹药,一跃而起,想冒险跳下去寻找电台。
“你不要命了!”曹海林一把拉住达进才说,“你马上去向李股长报告,让他和指导员先带队伍下山,把通信班给我留下,等风小点时我们再去把电台找回来。”
李狄三听到电台摔下悬崖的消息后心里猛地一惊,心想:坏了,电台是先遣连和上级联络的唯一工具,没了电台就是失掉了上级的指挥。他转身让战士们向后传,请指导员马上赶到前面来,尽快组织队伍下山。
李狄三摸索到出事地点后,对焦急如火的曹海林说:“曹连长,不惜一切代价要把电台找到。出发前王震司令员说党中央和毛主席都在等着咱们的消息,失去了电台再好的消息也传不回去。我和指导员先把队伍带下去,让彭副连长带人来接应你们。记住一定要找回电台。”
部队下山后,风渐渐小了。天也渐渐暗了下来,可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曹海林让留下的十几名战士,全部解下自己的裹腿和马缰绳接在一起,又让张万才把绳子绑在腰上,顺着崖壁往下滑,绳子放完了还没到崖底,张万才又被拖了上来。
“还差多少?”曹海林问。
“看不见底,差多少不知道。”张万才气喘吁吁地答道。
“连长,找几件大衣包在我身上,再用绳子把我放下去,我从够不到的地方跳下去试试。”达进才说着就让张万才等人脱大衣。
“不行,你知道下面还有多深,就是找到电台怎么拿上来?”曹海林果断地说:“原地休息,等副连长来了再说。”
天黑之后,彭清云才带着一大捆毛绳和手电赶到出事地点,张万才顺着绳子下到涧底,打着手电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扒了几十米远,才找到摔死的战马和驮子上用毛毡裹着的电台。
他卸下驮子打开毛毡,见电台仍然完好如初,才高兴地往上叫道:“电台找到啦,电台找到啦!”
事后,他对彭清云说:“我的妈呀,那悬崖足有四十多米深,苍天有眼,才没摔坏咱们的电台。副连长,等回来时,咱们得给那地方烧上几炷香,谢谢那里的神灵。”